他一直想到筱鱼——真的以后都不能见吗?再也没关系成为陌路人吗?只要想到此,心口就像被硬物梗住,呼吸困顿。
“晚上要不要找康鸣喝一杯?这笔赚很大喔。”黄沛莉邀约,以往只要赚到大笔金额,方利泽就会志得意满,骄傲神气。可是,他却眉头紧皱,看来疲惫。
“我有事,你们去庆祝吧。”
方利泽驾驶跑车,在街头漫游。
他回妈妈家,没见到人,待到六点,都没见到地。
在约会吧?
妈妈已经有人陪了,也许,再过不久,妈妈也不需要他了。
他在客厅呆坐着,时间原来可以走得很慢,当你寂寞时。
时间慢得教人心慌,这就是他的生活?
置身于此,感到跟一切格格不入。不管处在哪儿,都焦虑。
我怎么了?没办法做事,思绪混乱。我怎么了?为什么慌成这样?他终于坐不住,感觉自己快被空荡的房子吞没。
他离开妈妈家,回自己住处,在停车场停妥车子,趴在方向盘,没做什么,但累。
我到底在干么?如果这是我要的生活,为什么我……我慌什么?
他要的都得到了,江紫薇说,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取消婚约,回他身边。他曾丢失的自尊赢回来了,这不就是他要的?
乔安贵现在因家业危机陷入痛苦,过得很惨吧?他应该得意,他胜利了,属于他的房子、车子,都有了。他不再为钱发愁,亏欠筱鱼的,也还清楚了,也说明白了。
一切,这样完美,在辛苦追逐后,一件件照他心意都达成了。
然后,他得到什么奖品?
他点开手机,观看筱鱼在他家时,监视器的录像记录。
他一直保留这影像,看筱鱼滑稽地蹭他西装,穿他外套,在床上撒野,然后因为他的声音,慌乱地裹住被,惊吓又困窘的胀红面孔,看着她憨傻的笨拙样,方利泽笑了。
然后,又疲乏地吁尽气。
他身体疲惫紧绷,他想念在筱鱼身旁的安稳放松。
拔出钥匙,下车,上楼。
他回家,站在太鼓机前,狠打一阵子,扔下鼓棒,想了想,跑去打开衣橱,拿出年少时尘封的袋子,取出一条蓝围巾,这是当年江紫薇给的。里面,连同她的书信,还有那本小说,都扔进垃圾桶。
他终于决定,告别这些。
突然,有张纸飘出垃圾桶外。
方利泽拾起,想起它的来处——
思:名(家赝傟偆偨〉。
他回忆起来,那时筱鱼播放这首最爱的歌,她随着歌曲摆动,肢体不协调,晃来晃去像企鹅,她慈憨的脸儿如在目前。
那时,她眼里满是期待地央求他——
我最喜欢这首歌,可惜不知道她在唱什么,日文歌词我也不懂。
你翻译这首歌的歌词给我好不好?
那晚,筱鱼听着这首歌,晃着脑袋,很陶醉的样子。她说,虽然轻快,但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听着,又觉得很悲伤,我就是很爱这首歌。
那时他好像骂她,连唱什么都不懂,就乱爱一通的。
他忘了,曾答应筱鱼这件事。
〈家赝傟偆偨〉?
方利泽坐到桌前,打开计算机,搜寻这首歌的背景跟歌词。
是中岛美雪唱的〈离别歌〉。
他综合网络各种翻译,找出歌词意思,一字一句照抄下来。
那歌词,字字震撼他,像在讽刺他的现状。
他上网,购买歌曲,戴上耳机听。
这时,才惊觉自己,很寂寞、很慌、很无助。
如果带给他快乐的,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得胜,那么真正能令他打从心里欢喜满足的,是什么?
他胡涂了——忙碌至今,光阴虚度,孑然一身,究竟得到什么?
静下来,深夜,此时,那唯一,真实的念头是——疗筱鱼……我想你,好想你。
啊,真清爽啊。
再会啦,乱七八糟的感情,砍掉重练!再也不想起!
夜里,南下,高速公路,破旧老轿车一路驰往云林是斗六市。
轿车里,邓丽君甜暖的嗓音唱着〈初恋的地方〉。
筱鱼坐在后座,抱着大鱼,倚着车窗,看着急逝而去的夜景。时而山影幢幢,群树默默,时而稻田绵延,笔直高速公路,往前不回头。
前座,王正太负责开车,杨黛育在一旁唱歌,后座的女儿也笑嘻嘻高唱老歌曲王正太唱:“我记得有一个地方,我永远永远不能忘。我和他在那里定下了情,共度过好时光。”杨黛育唱和:“……那是一个好地方,高山青青流水长,陪伴着我们俩。”佳洋唱:“初恋的滋味那么甜,怎不教人向往……”筱鱼听着,置身在他们欢乐的气氛里。
越往南,树木田野越多。
初恋的地方?
那是在台北,现在已被父母卖掉的别墅里。
初恋的地方,方利泽与地,共进晚餐。
初恋那刻,方利泽帅气地击退坏人的那间麦当劳,已结束营业。
山坡上的高中生涯,他骑车载她返家,她狡猾地略施小惠,骗他晚晚到家里陪她。
都结束了,初恋的人,她换了手机号码,重新开始。
“哇—那边亮亮的。”佳洋叫起来,车窗外,黑暗田埂中央金灿光影闪烁着。
“那是什么?”
“喔——那是电照花。”王正太说。
“把拔,什么是电照花?”佳洋问。
王正太难得可以炫耀知识,嗓音高亢地教女儿。“就是花农利用夜间照花,延长日照时间调节花期,这样全年都有花可以卖。所以花农就架很多灯泡,晚上用灯照花,像阳光,它们就一直开花喔——”
“那不是在骗花?”佳洋童言童语。“真过分。”杨黛育跟女儿说:“啊不那样花怎么能一直开?这样一整年我们都有花可以买喔。而且一直开花,花农就能赚很多钱,很聪明啊。”
“我不喜欢。”佳洋瘪嘴。“这样一直开,花很可怜。”
“又不是真的太阳,我不喜欢。”我也是。筱鱼心酸地想,她不喜欢假的阳光,既变天黑,花还认真向着假光,认真开花,以为置身温暖白昼。这是假温暖,她感到残忍。
筱鱼想到自己,也是空欢喜一场,眼眶潮湿,心情黯淡。
是她太感性吧?
如果她是花农,电照花只是电照花,聪明的发明,促进经济效益,非常好啊。
但她不是花农,那些花儿被虚假的温暖哄骗,努力开花取悦世同,像她失败的恋情啊。方利泽略施小惠,就重燃希望,拚劲取悦他。以为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以为那一点点喜欢终究会因她努力,变成爱,以为花开到终,会结上美好果实,而今尝遍心酸苦果。
他真的汇给她二十万了。
可笑。
钱没有温度,钱不能跟她聊天,钱不能陪她唾,不能抱她。
他求胜,他好战,他尽情去赢他要的一切
都结束了,远离台北。
在他的世界,她是输家,从未赢他,努力讨头。空欢舂太多次,也就很难没有恨。是,她恨他。比背叛她N次的高伟仁更恨他!
远离有他的城市,努力遗忘,筱鱼要重新开始,整理好自己,在斗六,建立她的新世界,追寻她要的幸福,再也不要伤心了。
她已跟他切割清楚,从此老死不往来,各自天涯。
方利泽醉倒,中午醒来,手机里,有廖筱鱼传的Line。
一张照片,一段文。
照片是银行的转账收据,他给她僯十万,她汇还十八万。
扣掉让你内疚的两万块,我汇还十八万。那时跟你要二十万,只是气话。
有件事,我也瞒着你。
你其实不用因为偷钱就觉得惭愧,所以对我好。
那些钱,不是你偷的,是我间接给的,那时,你因为妈妈快出院,愁眉苦脸,问你怎么了,也不说,我就猜,应该是住院费的关系。
你好强,不肯提,也不跟我借。所以我把爸妈给我的过年红包装进铁盒,放电视柜抽屉里,故意要你去拿那天写功课的报酬。
严格来说,是我设计你,引诱你犯罪。
我以为,只要帮你度过难关就好了,没想到好心做坏事,害你内疚那么久,还想着要弥补。
现在,我是自作自受。在多年后,当我以为你终于喜欢上我,才对我很好。我一直喜欢你,希望有你陪我过生活。
现在,我只想摆脱你。
你在我心里住很久,现在,我终于放开你。
反正,现在的方利泽,我也不喜欢,我讨厌他。
我不懂,你得到也拥有很多,为什么还那么贪心?想摧毁乔家事业,想搞砸乔安贵婚事?想追回江紫薇?
以前,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不肯跟命运低头的战士。
现在,我看到的,开名车用名牌耽溺胜利快感的方利泽,不是战士,是残酷又贪婪的势利者。忙着炫耀自己的胜利。
我最忿忿不平的,是你还想要江紫薇。
她对你很好吗?有我对你那么好吗?
我好不甘心,但我现在懂了,也许我们就是没缘,不管怎么努力,你对我就是没感觉。现在大家把事情都搞清楚了,欠钱的还钱了。而一直在对你滥情的我,也会退出你的世界。
我不会说祝你幸福,我说不出口,因为你让我好辛苦。不过,会这么辛苦,也是我自找的,怪谁呢?
从此不相见。
方利泽震惊。
这是……怎么会?
回想当年,这个看似憨傻的丫头啊,原来心机这么重,竟然——方利泽下床,拿了钥匙,上车,赶到太杨影印店,却见影印店铁门拉上,门上贴着招租广告。
他骇然,心猝然空桌。
他拍铁门,又去按楼门铃,没回应。
他不信,这太突然了,筱鱼呢?
他拿出手机,打给她,但是重打好几次,电话彼端,只有单调的机器音。
她,像投入汪洋的小鱼儿,义无反顾远游去,不见人影。
方利泽傻了,在铁门外驻足良久,像是忽然被医生宣判死期的病患,不能接受事实,不能面对真相。
筱鱼去哪儿了?
她应该在的,彷佛只要他方利泽想见,只要回过身,她都在。活活泼泼地,戴着大眼镜,跟他笑着、闹着。他累了、饿了时,她会在。
那晚她吼着,以后不要再见面。
讲得好狠,表情厌恶,他挣扎着,想念着,混乱着。但他总觉得,过一阵子,也许,他们又会相安无事,他又可以跟她嘻笑如常。
直到这刻,面对冰冷的铁门、无人接听的电话,才震惊意识到。是真的,筱鱼不见了。
当这成为事实,他疯了,心跳急狂,疯狂想见她。
方利泽打招租广告上的电话,跟房东询问前房客的讯息。
“哦——他们结束营业,搬走了喔。”
“知道搬去哪儿吗?”
“不知道欸。”方利泽心乱如麻,回车内,呆怔着。
此时手机震动,传来相片——好几张妈妈跟另一个男人的相片。她跟个年约六十的高大男人,在KTV唱歌。
她跟那男人在餐厅吃阪,妈妈笑容灿烂,男人的手,覆在她手上。
最后一张照片,男人坐在奔驰车内,妈妈在住家外,跟他挥手再见,满脸笑意。
手机响,无显示号码。
他接起电话。
“方先牛吗……看到了照片?你妈很开心喔?
“你是谁?你要干么?!”
“不要紧张,我她好朋友啊,我银你妈很聊得来明,她银你说了没,我约她明天要去小琉球玩。”
“你到底要干么?!”
“没事一”他呵呵笑。“她很平安。”
“你想做什么?”方利泽浑身止不住颤栗起来。
“放心,什么都不会做,就是跟你妈认识认识,了解一下嘛。光楠小区你有三户,听说你很难搞喔。想看看是谁生出这么了不起的儿子一就这样,放心,没事,我以后不会再见她,安啦。”
对方压低声音。“不过……都更的事,你宽松一下嘛,OK?”通话结束。
方利泽打给妈妈。
电话响很久,终于接起。
“喂?”
方利泽大松口气。“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