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则安一路飙车上山,第一个就直奔教堂。那里是童煦和住了十年的家,依她的性子,她如果回迎曦村,一定会回那里。
但,当他来到教堂前,整个人就呆住了。
教堂拆了,只剩下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
雨水从他头顶洒落,他怔怔杵着,这才想起江秘书曾向他报告过,这间由他提供资金重建的教堂,预计在下周动工……
如果童煦和回到这里,看见这景象,她会做何感想?
一想到她可能绝望,可能崩溃,可能会做什么傻事,他的胃就一阵阵抽痛。
“煦和!煦和!”他按住胃,大声呼喊。
黑暗中,回答他的只有浙沥沥的雨声,那份毫无人踪的空荡,令他焦虑得几近发狂。
她在哪里?究竟会在哪里?
会不会她根本没上山?没钱搭车,她也可能留在台北到处游荡?
一思及此,一颗心悬在半空,吊得难受,索性又拨了通电话回家问问陈嫂。
“没有,小姐没回来,也没打电话……都七点了,她会跑到哪里去啊……”陈嫂也不敢离开,留下来守着。
童煦和还是没回去,还是行踪不明……
他丧气地回到车上,胃痛得靠在椅背,一时乱了方寸,茫然地开着车在村里乱晃。
他没有下车找村人询问;他相信童煦和是绝对不会去找任何村人求援的,更何况经过整型手术,村人也不会再认得她了。
心神不宁地驾着车,沿着坡道,最后竟来到温泉会馆的建地,他怔了怔,停下车,脑中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见到童煦和就是在这里!
只不过,那时这里是一片树林,现在却已伐掉了所有的树,以铁片围起了围篱,里头堆满了钢筋水泥。
童煦和应该不可能会躲在这里。他摇摇头,正打算将车子回转,一记闪雷倏地劈过天际,瞬间照亮了四周,他依稀看见围篱旁堆满废弃物的空地上,一抹纤细的身影就蹲坐在堆高的木栈上。
他心中一悚,立即冲下车,奔了过去。
但雷电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使尽眼力抬头看着木栈上方的黑影,下确定地喊了一声:“煦和?”
那影子动也不动,彷佛与黑暗融成一体。
“煦和?是你吗?”他高喊。
这时,一道闪光又划空而下,四周乍亮,这下子他清楚地看见了童煦和那身学校制服,确定就是她本人。
“煦和!快下来!”他急吼着。栈板堆得将近一层楼高,雷不停地直劈下来,就像要打中她似的,令他心惊胆跳。
童煦和却还是文风不动,不回头,也不回应,如同化成了雕像一样。
见叫不动她,他心里冒起了怒气,干脆自己爬上去,只是木板湿滑晃动,他才跨上一步就跌下来。
“Shit!”他低咒一声,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
喘口气,他再度攀上,这回抓稳了间隔,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了到一个高度,可是也只到此为止,怎么也上不去她那个最高的位置。
“煦和!”他又叫她一次。
她背对着他,低着头,声音细弱而哽咽,“你来干什么?走开!”
“我来带你回去了,来,跟我走吧!”他伸出手。
“回哪里去?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她低泣着。
“别说傻话了,你还有家啊!”他拧着眉道。
“那只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胡说!”
“我……我的脸已经好了……你可以不用再管我了……我会自己活得好好的……”她不想缠着他,不想害他。
“你的脸好了,但你的心还没好,我没办法不管你……”他叹道。
“和我这种人住一起,你可能会倒楣,我……很不祥的……村里的人说就是我害死了我爸妈,是灾星……谁和我在一起谁就遭殃……”她哭着道。
他听得心一阵撕扯,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是谁对她灌输这种恶劣又荒谬的言论?
“别听他们乱说,你不是灾星,你也没罪……”他怒道。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不想让你为难……”
“我一点都不为难,我是心甘情愿照顾你,没有任何勉强,懂吗?”他连忙解释。
“可是……可是那个人说……他说……”她一想到江秘书的话,就心痛如绞。
“你不必理会江秘书的话,收养你的人是我,不是他,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的,别人说的你都别听,也别信。”
是吗?只要听他,只要信他,就可以吗?
她心颤动着,终于回头看他。
“来,下来吧,跟我回去。”他伸长着手,等她。
看着一身湿漉漉的他,亲自追到山上来找她,她的泪就更止不住。
离开学校,一个人绝望且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着,愈走愈恐惧,四周全然陌生的人和环境,如鬼魅压迫着她的每一寸感官,那一刻,她好想见他,满心只想回家找他,可是她却不能回去,再也……不能回去……
心里的那份痛有多深,就等于在告诉她,唐则安对她有多重要,曾几何时,他对她而言,已不只是个监护人而已,不只是这样而已……
无助地在街道上狂奔,失心疯的一直往前冲,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知跑了多久,最后她无力地跪倒在十字路口哭泣,引起一个路过中年女士的关切,问了半天,她只说得出她想回山上,回迎曦村……
好心的女士以为她是跷家的少女,请了辆计程车送她到车站,又帮她买了车票,还塞给她一点钱,叫她要乖乖回家。
她护紧了票和钱,连谢谢都来不及说,就被推上车。
于是,她单独一个人转了两班客运车,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迎曦村。
只是回到这里,才发现仅有的容身之处也消失了,教堂成了一片空地,刹那间,她只感到一片空茫,泪,已哭干……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如果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多余的,那么一开始就不该被生下来……
游魂似的晃到以前最喜欢藏身的树林,一整片的工地又给了她一个更大的打击;翠绿的林木,已被一栋正在兴建的温泉会馆取代,什么都变了,小时候爸爸常抱她在这片地方看日出的珍贵回忆,也像那些大树一样,被连根拔除了。
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前方堵死,后方无路,她还能去哪里?
悲伤地,她爬上成堆的栈板,只想待在高一点的地方,也许站在这高点,上帝会垂怜她,将她带走。
时间缓缓流逝,渐渐地,她感觉不到风雨,听不见雷电,麻木地蹲在栈板顶端,好希望自己就这样化成爸爸刻的那些雕像,这样她就不会痛,不会受伤,更不会流泪。
但,就在绝望的这一刻,唐则安来了。他的那声呼唤,像魔法似的,解除了她心灵和身体的冰封,把她从阴暗的地狱拉了回来。
然后,以为已经流干的泪,又再度翻腾泛滥,她这才明白,心里的最痛,不是无处可去,不是孤单无依,而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不想离开唐则安,她想留在他身边,她想天天都看得到他……
而这份感情,不是依赖,而是爱!
她……不知何时已经爱上了他,爱上自己的监护人……
“来,过来我这里。”他定定地看着她,柔声催促。
“你……不会后悔?”苍白的小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永远不会。”他坚定地道。
她心头一阵澎湃,慢慢起身,在不稳的栈板挪动,走向他。
雨下得更大更急,她的四肢早已酸麻,他看着她颤巍巍地走着,正想更靠近一点去扶她,不料脚才一跨,栈板就失去平衡,反而害得她整个人向前摔跌。
“小心!”他大惊,长手一捞,扣住她的手,将她拖拉进怀中。
就这么一个大动作,栈板倏地倾斜,他紧紧搂住她,抢先往下跳,幸好一旁有个沙堆,减缓了撞击力道,他和她双双滚落沙土上。
哗匡!一阵混乱,栈板随即像骨牌般倒塌,他骇然地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奔逃。
片刻后,一切静止,他才放下她,手仍紧紧拥着她的肩背,暗喘着气,心有余悸。
她则静静地偎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并不感到惊恐,因为真正的惊恐她已尝过,那不是生命威胁,不是安全堪虞,而是……
再也无法待在他身边。
“你没事吧?”他低头问。
她微微摇摇头。
“啊,我身上都是泥沙……”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沙上尘泥,怕自己弄脏她,连忙推开她。
但她却紧揪住他的衬衫不放,那孩子气的动作,令他整颗心都卷疼了起来。
不由自主地,他又将她按进胸前,用力搂住。
纠结的胃不痛了,悬在半空的心也落地了,胸口那份恐慌也消除了,因为他找到她了。
“以后别再乱跑了,知道吗?”他低声道,声音有着自己没发觉的怜宠。
她点点头,告诉自己:除非他不要她,否则她再也不会离开他。
唐则安说不上来心里那份满满的充实感该如何形容,但他明白,能把童煦和安然找回来,就是老天给他最好的生日礼物。
“来,上车吧,我们该回去了。”他说着,揽住她的肩,走向车子。
即使风雨狂袭,即使全身冰冷湿透,但这却是童煦和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刻。
她,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