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从半昏迷状态里清醒的赵子昀,一脸疲惫,几乎是筋疲力尽地摊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若不是沈维埕在一边抱搂着她,让她大半的身体靠着他,她随时可能滑坐到地上去。
距离医院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高元那辆闪闪发亮的宾士车被一根意外滚落的两吨重水泥管给砸成了废铁,如今那地方已拉起黄线,几辆警车正围在那边调查事故原因。
经历了那场差点被砸成肉泥的车祸,体验了生死一瞬的极度刺激之后,沈维埕当然也是心惊胆战不已,至今他的手还在抖着,但终究还是慢慢平静下来了。
与其说他抱着赵子昀,是在安抚保护她,不如说,是他在藉着拥抱,在彼此温热的体温里,吸取着支撑自己的力量。他曾经以为自己看淡生死,随时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可是,在真正遭遇到死亡那一刻,求生,却是一种完全不必思索的本能。
所以,他还是想活着的,他永远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所以,他再不能矫情地告诉自己对死亡不在乎,认为自己可以豁达到无所畏惧。
“你还好吗?”
“还好……”她哆哆嗉嗦地轻道。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凉凉的,温度略低,可是,因为自己的手指也没有回温,所以探不准;于是只好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发现温度还可以,而且她的身体已没再抖颤不止,看起来是好转很多了。
“可以说话了吗?”他轻问。
在意外发生那一瞬间,他们三人都受到极大的惊吓,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一时之间都失语了。直到路人跑过来救援,警察也很快赶了过来,沈维埕才有办法说话,就算还没冷静下来,也能条理分明地应对警察的问话,以及请人先将左手受伤的高元给送去不远处的医院急救。
那场意外从发生到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分钟,除了高元受了伤之外,他们两人都是完好无恙的,不过警察还是将他们一同送来医院,希望他们也做个检查,然后等高元的伤处理好,才一起做笔录。
于是,在医生简单确定他们两人确实没有事,只需要稍作休息之后,便让他们坐在这里等待高元处理好伤口出来。此刻,就是难得两人可以私语的时间。
赵子昀觉得两人的姿势不太对,她不应该这样亲密地依偎在沈维埕的怀中,并被他以守护的姿态抱搂着;可是她的身体竟习以为常,对他的怀抱无比熟稔,像是天经地义,本来就属于她……
“你……先放开我。”她声音还是抖着的,却不敢想是因为对车祸心有余悸,还是什么别的。
“你现在没有力气,还是靠着我吧。”沈维埕拉起她一只软绵绵的左手,然后放开,就见她的手掌无力地跌回大腿上,用事实证明她现在连支使自己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至少她还有力气撑起眼皮瞪他。
沈维埕轻笑,下巴在她额头上轻轻摩挲着,两人如此贴近,自然感觉得到她的微微抗拒;但他一点也不想理会,不想放开她,觉得此刻这样,很好;再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她是如此适合他的怀抱。
他的下巴虽然刮得很干净,却仍然对她光洁的额头造成了一点点麻刺感;那一点点的麻刺感化为战栗,瞬时爬遍她全身,让她整颗心都缩了起来,麻麻地无所适从,只觉得脸上不断地发热,却无计可施。
“对于刚才那场事故,你先前是不是有什么预感?”他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听到他的问话,她昏沉的脑袋一时无法竖起防备,便回道:
“我只是觉得那车子很危险,想叫你不要上去,可是却发不出声音,也支使不动身体……”
“所以后来在车上,你并没有昏过去,只是无法说话,是吗?”沈维埕的声音仍然没有太大起伏,轻轻缓缓的耳语,用最温和没有攻击性的音调,让她的心神更加放松。
“嗯。”她半眯着眼,像只正在被顺毛的小猫,感觉到他一只大掌正沿着她的背轻轻拍抚滑动,让她慢慢放松下来,好像随着他的拍抚,真的将二十分钟前的那场惊悸给拍走也似……
“那你觉得,如果我们没有坐上那辆车,那根水泥管还会从拖板车上脱落,砸在那辆车顶上吗?”
“我不知道……反正就觉得不要上那个男人的车,很危险……”
“那个男人……”这个称呼让沈维埕不自禁低笑出来,呼出的热气喷在她白嫩的耳朵上,生生将那一小片躲在黑发里的耳朵给染红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又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就算共患难过了,赵子昀必须老实说,从路边偶遇开始,她就没看清过那男人长怎样,当然也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他叫高元。”沈维埕暗自扬眉,突然觉得情况很是有趣。关于高元与他这个“前女友”亲密相拥的照片,还存档在他的手机里,并且还是他决定跟她分手的主因;可是,眼下他这个前女友却说不认识高元……
“喔。”这个名字半点没让赵子昀上心。
“他是我国中以及高中同窗六年的同学。”他又接着介绍。
“咦!”高元?同窗六年?这个她有印象!且印象还深刻极了!
赵子昀瞪大眼,抬头看向沈维埕道:“原来是他。”
“你记起来了?”
“你这一说,我就记起来了,原来他就是那个高元啊!哈。”她突然笑起来。
“哪个高元?”一道声音问。
“当然是那个万年老二高元啊,他简直是个悲剧。”
沈维埕没来得及捣住赵子昀的嘴,只好伸手轻轻捣住她的脸,并抬头对不知何时走过来的高元微笑道:
“已经看完诊了吗?你手臂照X光了吧?医生怎么说?”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赵子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双眼被莫名其妙遮住,不高兴地挣扎着,抬起一手抓下沉维埕的手掌,就看到一双正朝她冒火的眼,而那双眼的主人正黑着一张包公脸……那张包公脸,有个名字,叫高元……
赵子昀默默低下头看着沈维埕的手掌,心虚地想着:如果现在再把这只手掌拿来盖住自己的脸,会不会显得很刻意?
“我看过警方做的笔录了,再回想先前事故发生的情况,那时我们都停在红灯前,没有任何碰撞不说,车子也都是静止的……不管怎么说,那根捆得好好的水泥管没有道理会突然从拖板车上松脱,砸扁我的车。”脖子上吊着条三角巾的高元,就算左手暂时不灵便,模样也狼狈了点,却不妨碍他展现出与生俱来的优雅姿态。将加热过的牛奶一口喝光,他继续道:“对于今天这场事故,你有什么看法?”
“运气还不错。”双手搁在栏杆上,沈维埕抬头看着远方依稀可见的海平面。
“这叫运气还不错?”高元讽刺地抬了抬自己有些轻微骨裂的左手臂,发出不同意的哼声,也跟着走到落地窗前,一同看向远方的天水一线。“要不是你及时把我从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拖出去,我现在就算不是躺在太平间,也大
概变成植物人了。”他手上的伤,是在被拖出车子时没站稳(事实上是吓得腿软),整个人扑跌到分隔岛上,为了保护头部,便以左手臂去承受那股撞击力道所造成的,没有骨折已是最大幸运。
“所以说,我们还能站在这里抱怨那场意外事故,还满幸运的。”
“可是,我认为这一切或许原本可以避免。”他突然转头盯着沈维埕的表情,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你说呢?”
现在已是深夜,他们最后都投宿在小镇上唯一一间由妈祖庙经营的香客大楼,勉强算是一间四星级的中型旅馆,想要求华丽精致、宾至如归的享受没有,装潢设计上更是走充满乡土味的朴实风。不过至少房间很整洁,床铺枕头被套不仅洗得很干净,看起来很新,还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只要睡的地方没有问题,挑剔的高大少可以完全不计较这间旅馆简陋的程度超乎他的想像……老实说,他家的佣人房都比这旅馆房间还华丽三倍以上。
此刻他们站在香客大楼十二楼的朝阳大厅,这是个开放式的大会客区,提供住客交谊喝饮料观海。从这个楼层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到远方的海面,许多人会在清晨时上来欣赏太阳从海平面升起。不过此刻是深夜,除了一名值守在吧台区的服务生之外,偌大会客厅,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很方便他们进
行隐密的谈话。
“做人不要太贪心。只是受一点小伤,已经很幸运了。”沈维埕低头看了下自己包着绷带的左手掌,偏头问道:“怎么,心疼那辆车?”
“身外之物罢了。何况……反正不是我的车。”高元脑中回想起下午李昌龙听到他的爱车被砸毁时的哀嚎声,嘴角不由得微勾。才刚买一个月的车,就这么毁了,确实够他心痛的了。这种心痛,即使高元允诺要赔他一辆更好的新车,也无法让他少悲嚎两声。
甩开脑中那一丝丝幸灾乐祸,高元瞄着沈维埕的左手道:
“听说你这只手也是今天受的伤?”
沈维埕点头。他知道高元肯定是从医院那边打听到的。小镇医院就那么两三个医生、四五个护士,来就诊的病人本来就不会太多,他们这样的外来人口生面孔,更容易让医护人员留下印象……更别说才包好伤口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因车祸而回锅,足够他们记得牢牢的,还忙不迭地四处八卦。
“你说,是我们今天都命中犯煞,注定倒楣,还是有什么灾星把我们给拖累了?”高元意有所指地问道。
沈维埕扬眉问道:
“你总是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吗?”
“我是个万年老二悲剧男嘛。”冷哼。
“记恨不是好习惯。”沈维埕忍下翻白眼的欲望。
“我一向小心眼。”高元完全不否认自己有这毛病。
沈维埕没接话,只是淡淡笑着。两个睽违十二年才重逢的老同学,虽然一直在学业上较劲,却称不上有交情,实在也没有什么旧好叙的,若不是今天突
然出了这场车祸事故,恐怕这辈子两人的关系就仅止于十八岁以前那些交集了。
“喂,沈维埕。”高元才不管沈维埕有没有谈话的兴致,也不肯让他轻易把话题给转移或无视掉。“今天赵子昀突然昏倒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因为她预知了什么事才变成那样的吧?”
“如果你好奇,可以去问她。”
“问她?我可不想惹麻烦。”高元脸色带出一丝鄙夷。“你知不知道她是我旗下一间化妆品公司的职员?”
“现在知道了。”沈维埕点头。
高元才不相信沈维埕是现在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一直在企图吸引我的注意?”
“是吗?倒是看不出来。”至少,今天的赵子昀完全没认出来眼前这男人是谁……这让他心中泛起一股微妙的窃喜感。
“那是因为今天你在,她总要装一下。”高元扬起下巴,嘲笑道:“我从来不知道你眼光差成这样,竟然找了这种女朋友。”
“这种?”沈维埕问:“她有什么不好?”
“虚荣,三心二意,对感情不忠实……这些你看不出来吗?”
“不管你怎么看她,都跟我无关;而我跟她之间的事,也跟你无关。我不想跟你讨论她。”沈维埕很明白地摆明他的态度。
高元瞪着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虽然有满肚子的意见想发表,却也知道两人的交情没好到那份上,再说下去,就太过了。于是只好努力吞下堵在喉咙口的高见,一时也没别的话好说。
沈维埕低看了下手表,说道:
“快十二点了,明天还要早起,我准备休息了,你也早点去睡吧。”
“你只是不想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吧?”高元拒绝被打发。
“高元,你希望我给你什么答案?”
“我希望你给我真实的答案。”
“真实的答案就是:我们今天一同经历了一场意外。”
“这场意外其实有机会避免的对吧?”高元就是这样笃定着。
沈维埕淡淡摇头道:
“看来你早就认定了答案是什么,要的只是我的点头罢了。”
“不只需要你点头,还需要你跟我说出个前因后果。”
“高元,你堂堂一个留洋的高材生,如果还信怪力乱神那一套会很可笑的。”
“沈维埕,你在规避答案。”高元道。
沈维埕叹气道:
“高元,你真难缠。”摊摊手,“我建议你,既然大胆假设了,就该自己去小心求证。而我不可能成为你求证的对象,我只是个普通人,你缠着我真的没用。不管我说了什么,都不表示那是最真实的解答,我想你也不愿意我随便说两句敷衍你对吧?”
“你是连敷衍我都不愿意。”高元语气有些忿恨地。
沈维埕没理会他的气话,也不想继续抬杠。两人真没什么交情,说话只是点到为止,简直太正常不过。反倒是高元过度强求了。
“好了,真的晚了,我打算回房去,你一起走吗?”
高元瞪着沈维埕好一会,见沈维埕不为所动,只好道:
“那就一起下去。”说完,不甘心地又补一句:“我会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很好。祝你心想事成。”沈维埕不在乎高元最后得到的是什么答案,反正不要来追着他问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高元瞪着沈维埕的背影,心中决定,如果明天李昌龙还坚持带他去给大师收惊的话,那他一定点头同意,而不是像今天那样狠狠拒绝,还骂李昌龙迷信愚昧。如果那个大师真有李昌龙所形容的那么有本事,不是招摇撞骗的神棍的话,那么,或许可以通过那个大师,弄清楚今天这场事故是怎么一回事。
反正高元就是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太不寻常、太不合理,尤其那个赵子昀的状况简直诡异至极。
他不是迷信的人,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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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赵子昀这晚住宿的地方应该是县城里的青年旅馆,但因为遇上了沈维埕,又一同遭遇了场有惊无险的车祸,她没有反抗余地的,在四叔、沈维埕以及警方的建议下,退了青年旅馆,跟着沈维埕一同住进了香客大楼。
她以为她会失眠,却毫无预期地在沾上床单那一刻,身体便失去意识。
她这是……睡着了吗?
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极之熟悉,让时时警觉着的赵子昀立即知道此刻自己并不是在作梦,甚至可能不在自己的身体里。这一切,只是“有人”营造出她在作梦的错觉罢了。
自从回到这个身体以来,她都睡得不好,也不敢睡沉,只要稍稍失去意识,就要惊醒,怕自己睡得太沉,便会失去身体的控制权。几次无预警的昏厥,更让她焦燥不安,她受够了对身体失去掌控的感觉。
而此刻,她不觉得自己是在作梦,她深信,她只是脱离了肉体,被带到某个地方……那个曾经拘困她十年的地方。
你够警觉,不错。
她的耳朵并没有听到声音,但这些字句却传入了她脑海里;这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冰冷而制式,像是机械发出的电子合成音。赵子昀没有左顾右盼,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冷静地问:
“谁?”
与其好奇我是谁,还不如把握时间,看些有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