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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伙计 第4章(1)

  秘密,只有死人才会完完全全守住它,若想靠活人来守,鸭蛋虽密也有缝,更何况是人嘴?

  当日救治秦关一事,公孙谦事先清了场,要众人退出房外,然而,仍是有心急如焚的当铺同仁在纸窗扇上戳洞,想知道公孙谦如何抢救濒死的秦关,结果看到教人惊呼连连的景象,尤其是隔日大早,昨天气虚孱弱的秦关竟已能下床与众人同桌用膳,若非神迹又该称之为何?

  于是,古初岁的事,从当铺传往外头去,口语的扩散速度,更胜瘟疫。

  当铺里,住了一位神人。

  当铺里,那位神人,衣袖轻挥,便能治天下百病。

  当铺里,那位神人之血,只要饮下一口,有病医病,没病强身。

  开始有人上当铺来求神人赐血。

  当铺外,排起的队伍,不为典物,而为治病。

  甚至,久病卧榻的国舅爷也派人前往严家当铺,半利诱半威逼地要他们双手奉上神人之血来。

  这可糟糕了,国舅爷是皇后亲爹,身分尊贵不在话下,若救他,后头好处自然源源不绝;若不救他,严家当铺想在南城存活下去,根本是痴人说梦。

  皇亲国戚的心眼最小,动不动就诛人九族,一不开心,杀个几百人也不眨眼,严尽欢衡量利益关系后,亲自走客房一趟,说服古初岁捐出鲜血一罐,再趁其新鲜,快马加鞭送进国舅府,孝敬国舅爷。

  古初岁的血,能解万毒,却不能强身健体,如果饮者并未中毒,喝下鲜血,等于喝下另一种更猛烈的剧毒,国舅爷歪打正著,以为是老迈龙钟而导致的“病”,实际上是经年累月被厨子下以无色无味的微毒,在体内一点一滴积存,直至十年后才发作,饮下古初岁的血,国舅爷顿时舒筋活血,久靡不振的精神重新回来,能跑能跳能喝酒,没几日,几箱金锭赏进严家当铺的同时,一纸书面命令随之而来,这一回,换成另一个皇亲国戚也来讨神人之血喝。

  神人治病的讹传更炙,慕名而来之人,几乎要踏平严家当铺门槛。

  欧阳妅意不再因为有怪人上门典当怪东西而折断毛笔,但她折笔的次数却不减反增,更加频繁。

  开店不过一个时辰,她笔下登记的全是想求一口神人之血的百姓,随便数数就有几百个人。

  几百个人耶!

  一人喝个一杯,古初岁就被喝干了好不好!

  她无法谅解严尽欢连这种黑心钱都敢赚!

  也无法谅解古初岁为何会答应如此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更无法谅解自己为何心头有把火,正噼哩啪啦地狂烧著!

  她抹抹脸,忘记自己方才折笔时溅了满手满脸的黑墨,这一抹,粉颜上一片狼藉。她无心去管,望著满桌白纸密密麻麻的求血人名,她眯眸瞪著,她深深吸气,胸口起伏,一个人名,一杯血……

  一个人名一杯血!

  该死的一个人名一杯血!

  她气愤操起名单,火气腾腾直奔严尽欢厢房,平时见到严尽欢就像见著猫的软弱耗子气势,今天暂且搁下,她被充塞在胸坎的不满所淹没,无暇去管太多小事,跶跶脚步声挟带焦急和莫名的愤怒,花颜绷紧紧,红唇嘟高高,柳眉锁紧紧,欧阳妅意一掌拍开阻挡她去路的棱格花门,闯进严尽欢的私密香闺——

  暖阳透进光线的室内,严尽欢正坐于夏侯武威腿上,柔荑搭在他宽阔双肩,软香的唇,吸吮著他的唇瓣,樱粉色小舌,忙著进进退退探索男人刚硬的气息,欧阳妅意突兀的撞门声虽然打扰到他们,却没让他们立刻分开——严尽欢人如其名,在尽欢之前,她不会中止享乐。

  亲昵暧昧的濡沫,贪欢嬉戏的呵笑,教人脸红心跳,识趣之人早该自己摸摸鼻子滚出去,偏偏欧阳妅意是个不识趣的家伙,她伫著不动,等待这个亲吻结束。

  夏侯武威转开脸,制止严尽欢继续下去。“……别。妅意来了。”

  “啧。”严尽欢又狠狠重重地在夏侯武威唇角啾啵一声,才发出不悦轻啐,美目扫瞪而来,像无形利刃,刺穿欧阳妅意,兴致被破坏的怨懑,化为酸下溜丢的哼问:“你有什么遗言急著想交代?”非得喘吁吁赶来坏人好事?忙投胎吗?!

  “我们当铺什么时候开始做起丧尽天良的生意?!”欧阳妅意俏颜铁青。

  “我们是正当生意人,不做丧尽天良的生意。”严尽欢昧著良心说。他们当铺一直都有在做丧尽天良之事,压低收受典当物的价码,转手卖出时再狠赚一笔。

  “正当生意人不会逼人卖血敛财!”欧阳妅意愤愤丢出手上名单。

  原来是为这档事而来。

  “逼?我可没逼他。”严尽欢没从夏侯武威腿上离开,反而在转向欧阳妅意的同时,双臂一摊,仿佛威风凛凛上早朝的女王,夏侯武威瞬间变身为女王臀下大龙椅,她娇笑吟吟,嗓儿细甜:“我有开价要花钱向他买,是他摇头说不用。”让她省下一大笔钱呢,真是感激不尽。

  一开始,救国舅爷,是被胁迫下的劣策,弄个不好,国舅爷一挂,全当铺几十颗人头也得跟著落地,虽然后来救治成功,得到丰厚奖赏,却为当铺带来另一种麻烦,那便是闻风而来的人潮与钱潮,钱摆在眼前不赚,令人心痒难耐,加上一些开罪不得的商场老友动用世伯世叔关系也来讨罐神人之血,严尽欢只好再找古初岁密谈,毕竟,古初岁虽以典当之名进入严家,实际上三个月取赎时限未到,她无权要求古初岁做任何事,况且古初岁救活秦关,这笔恩情,她严尽欢不还都说不过去,没好好犒赏恩人不打紧,反过来要恩人割腕卖血,向来没心没肝没肺的严尽欢亦觉不妥。

  没料到古初岁听完她的来意,仅是牵起淡淡笑容,说道——

  无妨,你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得到古初岁许可,严尽欢当然不跟他客气,反正只要遵守古初岁开立的几项条件,彼此就能皆大欢喜。

  一,不许对外透露他的名与姓,必要时,另找替身假冒是百姓口中的“神人”也行。

  二,他的血,并非万灵药,求血之人,必须是因用药过量或误食毒物之类,才可以允售,否则他亦毒亦药的鲜血,有可能会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三,他希望能留在严家当铺,不限三个月取赎期限。

  轻而易举,严尽欢立即答应,没有第二句啰唆。

  “这会出人命!你就算养条牛来卖牛乳,天天夜夜这样不人道压榨,牛也会奶尽牛亡!”更何况是人类卖血!

  “放心吧,我有请大夫密切注意他的身体,一天照三餐诊脉。”可惜的是,没法子煎补血汤药给古初岁饮用,因为药即是毒,所有毒一进古初岁肚子就会解得干干净净,补血汤药也不例外。

  “马上停止这种生意!”欧阳妅意听严尽欢风风凉凉的口吻,一把火更是烧得炙旺,她双手使劲拍桌大喝:“严尽欢!马上停止这种泯灭人性的鬼生意!不许你再去取他的血!不许你再害他伤害自己!你敢再动他一根寒毛,我欧阳妅意就——”

  “就怎样?”严尽欢挑眉,起身叉腰,迎向口不择言的欧阳妅意。混蛋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连名带姓喊她,更想撂狠话?她严尽欢软硬都不吃,放马过来吧!

  就怎样?

  冲上去打严尽欢几拳吗?怕她还没碰到严尽欢半根头发,便被夏侯武威轻易制伏。

  远远站在原地狂吠严尽欢吗?这对严尽欢根本毫无杀伤力,她早已练就左耳进右耳出双耳只听佞言不听实话的好本领。

  “怪哉,你干嘛这么生气?古初岁都不吭声了,你气嘟嘟杀进我房里,扰我正事,吠我、瞪我、忤逆我,怎么,发现他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呀?”才会不顾代价,上演第二十五孝,妅意救父。

  对呀,她干嘛这么生气?古初岁都不吭声了……

  他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呀。

  可是……

  她没办法漠视严尽欢对他的剥削,这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待他,就算他是药人,就算他的血能救人,就算他的伤口恢复速度飞快,刀子划破肤肉时,他仍是会痛呀!失去维持生命的鲜血,他还是可能会死去呀!

  他……

  我的嗓,因为每天饮下太多药与毒给灼哑,身体也因为药与毒而磨损,有几回喝完不知名的汤药,剧烈的腑脏绞痛、揪疼的浑身撕扯、火焚似的难熬翻腾、寒冰似的刺骨颤抖。

  她听见他轻缓却沙哑地说著这些话时,他同样淡然无谓,仿彿毫无感情地木然诉说别人的故事,他越是这样,她却越是……

  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解脱死去,然而,我最后仍是会从浑沌中睁眼醒来。

  她现在的感觉,与听见这席话的那时,一模一样。

  揪心。

  心窝口像有人正在绞拧,不留情地捏住她的心,扭绞再扭绞,疼得她无法开口和严尽欢顶嘴。

  “妅意?”夏侯武威瞧见她神情痛苦,右手紧捉胸口衣料,摇摇欲坠,他迅速从椅间起身扶住欧阳妅意的同时,没忘记一手掩住严尽欢的嘴,避免她再说出浑蛋话刺激欧阳妅意,他忙不迭问:“你的心绞痛又发作了?!”

  心绞痛是欧阳妅意自小便有的毛病,虽不严重,发作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可疼起来仍是会让她浑身颤抖,逼出无数冷汗,大夫诊过,却诊不出病因。好动的欧阳妅意从不管这种小事,依旧跟著大伙学打拳、玩刀剑,大伙见她没因习武而发病,身体也练得健健康康,于是便随著她玩。

  欧阳妅意摇头:“我没事……”并非宿疾缘故,那种疼痛是不相同的,她试图吐纳几回,吸取大量空气,稳住呼吸,不懂为何光是想起古初岁,心就好疼痛。

  握于手心间的名单,一个姓名,代表著一刀,她每记下一笔,心就抽痛一回,这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满的白纸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划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样。

  我是药人。

  你别怕我。

  他的不一样,不会教她恐惧,她一点也不怕他,甚至不讨厌待在他身边,他让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矫揉造作、免去惺惺作态,明明才认识十来天,却更胜十来年。每次他软著破碎的声音,央求她留下来陪他多说一句话、陪他吃顿饭,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软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来呀,若非如此,谁想强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谁也逼迫不了她,拉著古初岁去逛园圃。

  谁也逼迫不了她,揪著古初岁,跃上屋顶,赏月吃饼吹凉风。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谁都逼迫不来。

  欧阳妅意脸上的痛苦稍缓,她不再像方才鲁莽。与严尽欢硬碰硬,不能解决问题,用火气来吵架,不如冷静说服。

  “小当家……拜托你,不要再接受这种生意,咱们当铺光靠梅秀的金刚钻就赚得足够,不需要再拿古初岁做这种事。”

  严尽欢贝齿朝夏侯武威挡在嘴前的厚实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识相点挪开它,确实清空阻碍物,她清清蜜似的娇嗓:“这生意接不接,决定权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没辙。难不成命令夏侯去杀他取血吗?”她严尽欢虽然性劣,还不至于丧失人性,一丁点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呗?

  “你敢下这种命令,我也不会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从之人,并非严尽欢所有无理要求,他都必须遵守。

  “听见了吧?”严尽欢拨开夏侯武威撑扶在欧阳妅意腰后的大掌,一把将他推回椅上当座垫,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无骨地以纤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懒托腮:“没有夏侯的帮忙,我动不了古初岁,所以你该去啰唆的对象是古初岁,不是我。”

  听懂就快滚,她这位严家当家可是相当忙碌,日理万机,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赶著先做的,是方才被欧阳妅意打断的那一件好事。

  严尽欢说得对,问题症结全指向古初岁。

  他可以拒绝严尽欢,为什么他没有?

  他可以拒绝严尽欢,为什么他不要?

  欧阳妅意必须去弄清楚,更要告诉他,当铺不需要靠他来卖血营生,他不必伤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济世这种伟大事,让更具医术知识的人去做,不是每个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愈,万一医死人,他心里又会无比自责……

  离开严尽欢的房,欧阳妅意往古初岁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乱思索著许多教训他的句子,她要骂骂他的不爱惜自己、骂骂他轻易被严尽欢操弄、骂骂他害她去顶撞严尽欢、骂骂他害她这么生气,这么失控,这么担心,这么的……

  淡淡的血腥及药味,从她推开的门扇里飘进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觉鼻翼酸软,连眼眶都缓缓刺痛起来。

  古初岁躺在古董大床上,闭目养神,脸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没有血色,睫下覆盖一层淡淡阴影,更彰显他肌肤的苍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稳、均匀,一吸,一吐,带动胸口起伏。

  欧阳妅意咬疼自个儿下唇,慢慢靠过去,伫在床边,俯身觑他。

  仿彿感应到凝视,浅眠的古初岁睁开双眼,看见她,他面露吃惊,两成是为她满脸黑墨残迹的狼狈;两成是为她灿亮眸子盯著他时,蕴在眼眶里的水湿;两成是为她咬唇静立的无语沉默;四成则是他明明告诉过她,孤男寡女理应避嫌,尽量不要独处一室……

  自从那日,她被尉迟义强行抱走,他隐约察觉她与尉迟义的感情兴许不若他想像的单纯,尉迟义待她,超乎兄长与妹妹的界线。

  兄妹,并不会同床而眠。

  尉迟义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当然,你跟他睡算什么?!”的咆哮,仍在他耳边,纠缠不休,扰得他心烦意乱。

  她回应尉迟义的态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无法猜测,她是否心仪尉迟义,两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则欧阳妅意怎会说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说,男人和女人在床上还能干嘛?”的理直气壮?

  他才开始反省自己每回请求她留下来陪他用膳,或许对她是极大困扰,或许会让尉迟义误会她,或许会害他们吵架。

  于是,他缓著嗓委婉笑道,饭菜就麻烦另一位姑娘送来吧,你有事去忙,别顾忌我。

  于是,他不再开口为难地请她留下来,甚至她端来托盘,他接过手,在门扉外便挡下她,虚与委蛇几句,饭菜进内,她隔绝在外。

  于是,他恢复到一个人独处,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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