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妅意以玉篦梳理白绮绣的及腰长发,她枕在赫连瑶华身上,并不方便为其盘发,不过白绮绣睡得沉,欧阳妅意只能尽力以这样的姿势编起漂亮圆髻。
白绮绣病得这般重吗?她丈夫在她耳边同她说话好久,加上欧阳妅意盘发之际,难免会稍稍使劲扯动发根,白绮绣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绮绣,等会儿在左边髻侧簪上这支珠玉钗,你瞧,是不是好美?”赫连瑶华柔声问,持起银光闪耀的素雅珠钗,在她发畔比画。
欧阳妅意不时偷瞄镜内两人,双手也没停下盘发动作,这种圆髻她热能生巧,之前在当铺天天都得梳上一回,没两下子,她便在白绮绣头上织梳起端庄好看的发髻,正准备将散落鬓边的几根发丝撩到白绮绣耳后,以小夹子固定,在无可避免碰触到白绮绣耳廓时,被指腹传来的异常冰冷给吓了一大跳。
她以为自己摸到了积雪,怎么会这么冰?!根本不是寻常人会有的体温,倒像是——
死人。
“真好看,绮绣。”赫连瑶华为白绮绣簪上珠玉钗及些许她偏爱的饰花,从镜中深情凝望她,满意笑著:“你喜欢吗?”
欧阳妅意站在两人身后,假藉收齐髻侧发丝之举,不著痕迹地探向白绮绣的颈脉,更确定了自己的狐疑。
脉搏,是静止的,没有跳动。
白绮绣,早已死去。
赫连瑶华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死人吗?!
还是……他知道,却不接受这个事实,妄想靠著金丝蛊来让她死而复生?!
欧阳妅意蹙眉,觉得情况一团混乱。
“以后,你就每日过来替夫人梳髻。”赫连瑶华在镜中与欧阳妅意的视线对上。
“……哦,呀是!”差点应答的太随兴,她立即改口,也没忘了要福身。
“没你的事了,出去。”赫连瑶华下令时的不苟言笑,在他低下首,与白绮绣说话时,又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温柔:“绮绣,咱们就梳这种髻形去游湖赏花,你说可好……”
欧阳妅意耳际仍回荡著赫连瑶华的轻声细语,她退出房,才发现屋外大雨滂沱,方才的好天气,已不复在。
如同此时发觉一件惊人事实的她,心里,布满灰压压的不祥阴霾……
*
隐密的地牢,只有一扇挑高小窗,勉强能听见外头持续数日的哗啦落雨声,打破暗牢中的死寂静默。
古初岁闭上眸,他并未睡下,只是睁开双眼,所见之景仍是幽暗牢房,虽然房内相当干净,床椅柜桶样样不缺,也有几十本的旧书供他翻阅,对他却没有差别,牢房就是牢房,离不开这里,他难有好心情。
胸口平缓起伏,前几日吐纳都会带来疼痛的伤,到今日,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不适,果然是他们口中的妖人,连胸膛被硬生生剖开,都还能存活下来……
严重的大伤,让他心里的金丝蛊过度劳累,这几天来,它睡得很沉,他完全感受不到它的蠕动。
那种开膛破肚的痛,真的……很难熬。
非常、非常、非常的痛,几乎快要让他痛得死去。
就在他快要昏厥过去的同一时间,他看见尉迟义的脸,出现在上方屋顶。他没料到尉迟义竟然会找上赫连府来,他不希望被看见死状,再由尉迟义的口中,将血淋淋的情况转述到欧阳妅意耳中。
他怕她……会被吓坏了。
他怕她会像那日站在他床边,哭得无法克制,豆大的泪水,淌落粉嫩双颊……
他总是害她哭泣。
他被赫连瑶华从严家当铺带走,没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她一定误以为他生气她说了“好恶心”的批评才会赌气走人,实则不然……
她没有说错任何话,哪个正常人会在体内豢养一条蛊虫,与它和平共处?
他第一时间转身离开,因为自惭形秽,逃走,因为无地自容。
与其说是金丝蛊在心头钻扭使他的胸口发疼,实际上,她的话,让他羞愧,让他觉得自己异于常人,让他对于自己竞希望能与她一生相伴感到痴心妄想。
金丝蛊对蛊族人而书,是神圣的,在外人眼中,却是丑陋可怕,教人畏惧……
他并不想离开她……
即便,被她所厌恶著,他仍希冀能留在她身边……
铁门上的钢炼匡镰匡镰被解开,沉沉的门推开,闷而重的回音,传遍密室,古初岁当然不会漏听,他却不想张开眼,会踏进隐密牢房,打开大锁入内之人,只有赫连瑶华。
暗牢里,不会有希望,不会有光明,不会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赖活下来的生命,打算躺在床上虚耗掉,等待我找齐另一批大夫来为你取心为止,是吗?”赫连瑶华走向牢内一张太师椅落坐,这张椅,放在这儿,不是方便古初岁坐著读书,而是为了恭迎他赫连瑶华所设,他可不会委屈自己进到一个连坐都没得坐的脏地方。
毕竟古初岁身体里拥有他最想要的金丝蛊,每隔十来天,他便会纡尊降贵地进到牢里看看古初岁是活是死。
“若我能离开,我自然不会躺在床上虚耗生命。”古初岁淡淡回他。人生,能做的事还太多,他虽不被允许去做,却囚禁不住他的思绪,远远飘离这处黑暗。
杀赫连瑶华再逃出这里,是他轻而易举能做到之事。
只消一滴血,赫连瑶华的命,便捏在他掌中,但他并不是杀手,不懂武、没提过刀伤人,都是别人先伤他,才惨遭毒血反噬,闯进当铺的黑衣男人们如此、以薄匕划开他胸膛的大夫群如此、上回逃出牢房时如此,他不想杀人,即便他站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最危险的凶器,他也不愿放任自己去夺取他人性命,他见过太多杀戮,在他眼前一个一个死去,他曾经深深痛恨过杀人者,今时今日,他便不会容许自己变成杀人者。
一旦杀人变成了喝水吃饭一样习惯的本能,他就真的连“人”都称不上……
他总是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体内的血被沸腾为毒,不让它们喷溅出来时,变成剧毒。这并不是难事,所以他在严家当铺时以匕首刺穿胸口而溅血,他可以不伤害当铺中众人、为他诊治的大夫,还有……妅意。
然而,仍是有他失控之际,例如,过度强烈的疼痛、激动,或哀伤。
“不用急,你能虚耗的时间并不长。”赫连瑶华正紧锣密鼓地砸下重金在聘任名医,要以最短时间再进行一次手术。就算古初岁一身毒血找不到解决方式,亦无法阻止他的焦躁。
他等得够久了,等待爱妻如同以往地依偎在他身边,他不想再等下去!
“不要再找替死鬼来了。”古初岁终于睁眼,面露不悦:“你很清楚结果是什么,他们不过是白白送死。”
“这一次,我会找来数百种解毒药,要他们先行服下。”
“解毒药没有用。”他体内的毒,能将任何的药与毒转化改变,成为另一种药与毒。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我不在意那些小事,我只在意取出你的心之后,我的绮绣便能醒来。”
“她是个死人——”古初岁才道出这个事实,赫连瑶华便面目狰狞地冲上前,掴他一记耳光,古初岁左颊立刻火红一片,口腔里弥漫药血味,他紧闭双唇,咽下血,才又开口:“金丝蛊,救不了已死之人,就算你将我与她的心互换,她没体温和血脉能喂养金丝蛊,最终金丝蛊仍会衰竭而亡——”啪!又是一个热辣辣的巴掌,打断古初岁的话。
“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赫连瑶华双眸怒红。
“偏偏也为金丝蛊,你杀不下手。”古初岁并非仗势著此项优势而与赫连瑶华顶嘴,他仅仅陈述事实。
两人沉默互视良久,赫连瑶华从暴怒中缓缓冷静,古初岁说得太对了,因为金丝蛊,他动不了他半根寒毛,但……
“对你,我的确是杀不下手,金丝蛊不能有丝毫损失。”赫连瑶华轻挥衣袖,仿彿方才出手赏古初岁两巴掌弄脏了自己。他慢慢步出牢房,左右守备马上重新锁上钢炼,赫连瑶华最后那句话,同时笑著溢出无情薄唇:“我有更好的方法能惩罚你的失言。我动不了你,那么严家当铺中,名叫欧阳妅意的女人呢?”
那日,他可没忘掉古初岁以为自己将死之际,最后一句话,便是要带给“欧阳妅意”,古初岁央求他传话回严家当铺,不传死讯,只传希望她好好保重自己,他无法再陪伴她,要她将他忘怀。
比起自己尸首安葬与否,古初岁更在意她。
会在意,就等于暴露出一个大弱点。
古初岁的弱点,就是欧阳妅意,他得感谢古初岁自己亲口将欧阳妅意这个姓名告知他,让他得以在盛怒之时,无法伤古初岁的身体,却有更残忍的方法教古初岁生不如死。
“赫连瑶华!”古初岁惊跳起来,想拦人,早已太迟了。“不干她的事!不许你碰她!赫连瑶华!你要挖我的心,尽管挖去!别动她!不准动她!赫连瑶华——”
回应他的,是赫连瑶华远去的跫音,及不绝于耳的张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