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奇从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却第一次在这样的星空下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即使这里并不是他的故乡,此情也尚且朦胧。
就在他发愣之际,一人突然接近他身后想拍他的肩,他连想都没想,直接将对方的手往内一折,挂在腰上的匕首滑进另一手的掌心,反手搁在来人的颈项,若不是他回头反应得快,来人除了直接倒地,没有第二种下场。
夏子燃似是也想到了自己可能的下场,顿时冷汗直流,后怕得不行。
别说男人就该胆大,要是换个人来,转瞬之间小命就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他只是流了一身冷汗而不是吓得瘫软倒地,已经很不错了。
赫连奇只是眼色淡淡的瞄了他一眼,收回手和匕首。“原来是你,下回记得别不出声就在我背后出手,否则可不能保证刀子不会直接划过去。”
夏子燃到现在还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听到这与其说是提醒还不如说是警告的话,整个人像是炸毛了一般,没好气的叨念着,“我说你就是臭毛病没改好,是兄弟让人拍一下肩又怎么了?差点没把我给吓出个好歹来。”
赫连奇没有回答这种废话的兴致,甚至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懒,继续沉默的看着满天星斗。
夏子燃碰了个软钉子,摸了摸鼻子,也知道和他说这些是对牛弹琴,这人手里不知道多少人命,那是他刚刚没带脑子出门,才会想着不出声看能不能吓吓他,结果人没吓着,自己却差点吓死。
不过他跟出来不是要说这些废话的,心跳平复了些后,他来到赫连奇身边,认真的问道:“我说你啊,还真的要去找那个小姑娘?”
这事除了他,大概也没几个人知道了,几年前,赫连奇为了要取得魏朝一封密信去魏朝当探子,却一路被追杀回来,然后非常老套的,遇见了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帮了他一把,他就这么记了四、五年。
“都这些年了,人家小姑娘肯定已经成婚,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你去找那姑娘能够干么?”
夏子燃最不懂的就是这一点,虽说救命之恩难以回报,但是当初他又不是没给银两,也真诚的道过谢,结果过了这么多年,当他能够更往上一步的关键时刻,却突然丢下一切,就为了要去看她现在的生活如何?单单只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值得吗?
赫连奇没有回答,心底却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
值得吗?丢下即将到手的高官俸禄,为了心中一点念想,跑到千里之外,只为了看看当初那个帮助他藏身又给过他两顿饭的姑娘?
他沉默半晌,才终于开口轻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值得,只是我总有种感觉,不走这一趟,我的心绪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夏子燃知道说再多都动摇不了他的想法,用力叹了口气后也不再多说,只是才刚抬起手想往他肩上一拍,表达一下兄弟的安慰打气,就看到闪着寒光的匕首正对着自己,他连忙悻悻然的收回手,呐呐地道:“不动手不动手,行吧?”
说是这样说,但他仍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还左不让碰右不让摸的,真以为自己是个黄花大姑娘啊!
满天星辰依旧闪耀,赫连奇望着天,心里说不出是忐忑还是期待。
当初那个一脸柔和浅笑的小姑娘,现在变得如何了?
近来杨耀祖是一边春风得意,一边处于苦恼当中。
得意的是王县令家的小娘子对他一往情深,已经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苦恼的却是,小娘子急切想要的名分,他现在实在给不了。
这些年妻子拿出嫁妆操持家务,和老丈人会嫁了个女儿还陪送这大笔嫁妆的意思他心底都很清楚,只是科举之路难行,可不是老丈人那样的商户富家翁能够明白的,就算如他这般有才华,若没有人帮忙打点一二也是无用,妻子的嫁妆就是全拿出去打点开路,只怕也比不得王县令几句话点拨好用。
只是她毕竟也替杨家生了个儿子,要不然他还能用无子的理由让她下堂。
唉,这家里人也是没一个省心的,她若是真贤慧又开明识理,能够苦他所苦,自愿将正妻之位让给莘娘,看在这些年她也算对杨家有些帮助的分上,他也不会狠心的赶她出去,就是抬了当个贵妾也是使得的。
杨耀祖一个人在书房里想着未来的齐人之福,却不知道米小悠已经透过玉娘的丈夫收集来的东西,打算要抛掉杨家这些让人厌恶的人了。
如果说玉娘原本还存有一丝不安,在听见自己当家的收集来的消息后,就再也无半分旁徨了,她忿忿不平的站在那里,听着刘大树一一说着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
“老爷和老夫人多把向娘子要的银子拿去买地买铺子放租了,就目前查到的,杨家庄有四、五十亩良田,镇上大街有一间杂货铺子和一间布料铺子,都是娘子进门后这几年添置的。”刘大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还把那些铺子和田地基本收租多少,平日里的生意好坏,一年的约略进帐,流水都扯了个明白。
米小悠知道杨家人就是蛀虫,心里有了准备,听到这些也只是略微惊讶,气愤什么的却没有。
但是玉娘却不同,气得身子发抖,骂人的话都带着颤音,“娘子,这真是欺人太甚!四、五十亩的良田,一年光是收租就可以收个将近百两银,更别说还有两间铺子!而且,这些年家里的衣裳布料好像都来自那家布庄,料子不怎么样又花了娘子不少银两,想来是真的把娘子当钱窟一样的挖,拿了嫌不够,还想尽办法多贪便宜,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没良心的人啊!”
她身为管家娘子,虽没读过多少书,但是这简单的流水帐还是盘算得清。
米小悠冷冷一笑,看着玉娘说到都要气哭了,连忙出声安抚,“罢了,为那样的人哭什么?还不如赶紧想想要怎么摆脱这些白眼狼,赶紧断了他们的爪子才是正经。”
玉娘点点头,忍着气愤,抹去眼角的泪珠后,转头看向刘大树。“娘子还让你打听其他,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到了。”刘大树平凡的面容闪过一丝尴尬。“少爷和王县令家的小娘子每隔五日就会相约在春水阁相见,还特意让下人回避,小的仔细托人打听了,两人的确有那么些不清不楚。”
之前他也听了下人间流传的那些事儿,本想着无风不起浪,两人之间肯定有些首尾,结果按着娘子的意思去查探,两人岂止有些首尾,孤男寡女的窝在一房间里,说的那些话,让他一个大男人都听不下去,亏那小娘子还是官家出生,居然做出这样不知羞的事情来。
米小悠先不管玉娘在一旁又要气哭了,只淡然的吩咐道:“行了,再查下去大概也就这样,他们俩要怎么做暂时不要多管,总之,先把这个月收进来的租子,全都换成银票交给我,另外,帐房那里拨给老爷和老夫人的银两都给停了,厨房那里也一样,有什么吃什么,若是不想吃,就让他们自己掏银子出来买,杨耀祖的心既然已经往高枝攀了,那我也不用装贤慧,还拿我的嫁妆填这一家子没良心的。”
刘大树点点头,相当赞同娘子硬气的做法,杨家人可真是太过分了,不感激娘子的付出也就罢了,连少爷都存了那点龌龊心思,杨家上下居然没几个人说娘子的好,委实让人心寒。
米小悠轻飘飘的又道:“刘大树,等等准备准备,他明日不是还要去那春水阁吗?我们可别错过了这样的好机会,见识见识这读书人家的好教养!”
刘大树知晓娘子这是要出狠手了,心中痛快,回答得也爽快俐落,“是。”
米小悠看向窗外,隔着一道墙就是杨耀祖的书房,眼神像是淬了冰一般的冷。
明日就是她先踏出这座肮脏宅子的第一步。
“你这泼妇!你……”杨耀祖站在厅堂,手指着米小悠的脸,气得脸红脖子粗。
米小悠可一点都不惧他,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冷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一没打二没骂,就是打开了门让大家看看,杨家少爷光天化日之下和学友讨论诗文喝酒的模样,谁知道……呵呵!”她捻着帕子,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我也不是那样吃醋捻酸的,你若是爱了那个,让人一顶轿子抬进府里来就是,又何必……唉,那样没脸面的事儿,让我说都说不出口啊!”
他自诩为读书人,礼义廉耻成天挂在嘴边,今儿个与姑娘幽会却当场被揭发,早已恼怒不已,现在又被这么直白的一刺,更是连装都忘了装,平常俊秀的文人脸,此刻看起来无比狰狞。
“米小悠,你别以为这个家要靠着你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告诉你,要是真的将我给惹火了,一纸休书我也是写得出来的。”
米小悠呵呵低笑,有些自嘲也有些讽刺。
这就是她爹给她挑的男人?而她居然还相信了她爹的话,只要好好待他,以后等他发达了,会有她舒服的好日子过?
好日子她是不指望了,她虽然现在恨不得将他给剁了,但是时机未到,她只求能赶紧和这样的烂人断了干系。
她直视着他,挑衅的说道:“行啊!我就等着你的休书了,喔,错了,我可没犯七出之条,应该是和离书才对。”
杨耀祖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心下一惊,才想说些什么,就见她冷冷的瞅着自己。
“杨耀祖,我这可是够给你脸了,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我倒是无所谓,那王县令家的小娘子可堪得起?还是你以为对方会让自家的小娘子来一个秀才家当妾?”
闻言,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像是离了水的金鱼,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她的话,即使不愿承认,却也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
本来还能得过且过,如今却不得不提早做出选择,一个官家女和一个商户女,该选择谁,自然没有任何疑虑。
杨耀祖一想通,随即沉下脸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升哥儿你也不可能带走,想来以后要孤苦一生,我也不多为难你,这休书就算了,改成和离书,你以后自己过日子去吧!”
米小悠到如今才明白原来人的脸皮可以厚到这种地步,明明就是他做了错事,如今和离却又说得好像对她开了恩一般,她不屑的睨着他,按捺着怒意与他谈判,“升哥儿不能带走我是知道的,只不过你要迎了新人进来,我也不能不替儿子打算,你得在和离书上加上一条,我现在那座院子是留给升哥儿的,谁都不能搬进去住,里头的人和物也不能动。”
他皱起眉头,明显不想答应,杨家新买的这座宅子,院子可不多,最大的院子目前是杨家二老住着,他平日宿在另外一个院子居多,但米小悠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让一个孩子平白占了去又觉得太亏了。
她看出他的犹豫,讽笑道:“怎么,就一个院子也舍不得?你可想清楚了,这宅子可是我买的,我没让你们全都搬出去只让升哥儿一人住下就不错了,你还犹豫什么?再说了,那王县令家的小娘子……”
杨耀祖脸色发青,恶狠狠的瞪着她,咬着牙打断道:“行!我现在就把和离书也一道写了,你可别拖拖拉拉不走。”
“放心,就杨家这样的地方,我也不想留。”
和离一事办得飞快,两人在和离书上各自捺了手印通报族里,衙门那里也半点刁难都没有,爽快的直接按了印。
米小悠见事情尘埃落定,连忙指挥玉娘和刘大树把她整理好的行李给收到马车上,送到她早已买好的一间小宅子里。
杨旭升惴惴不安的跟在她身边,让她心有不忍,但她也明白,若如今不狠心,到时候两个人非得重新步上上辈子的老路不可。
她蹲下身,望着懵懵懂懂的孩子,低声道:“升哥儿,娘到外头去找房子住,很快就会来接你,玉娘以后会跟着你,等时候到了,玉娘和刘大叔就会带着你来找娘了,你乖乖的听话啊!”
他不太明白娘的意思,但是很清楚娘不会永远丢下他,虽然还有些惶然,仍坚定的道:“升哥儿会乖,娘要记得升哥儿,要来带升哥儿走。”
玉娘站在一旁,看着娘子的双眼瞬间红了,忍不住也回头拿帕子抹泪,心里也越发恨杨家一家人。
米小悠点点头,心里酸酸涩涩的,最后又不舍的紧紧抱了儿子一会儿,这才放手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踏出杨家宅子。
她眼眶微红,望着大门外的朗朗青天,心中暗暗发誓,他们母子很快就能团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