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一场大雪,听说有人家里的牛栅被雪给压垮。
牛是农家再重要不过的资产,损失一头牛,代表明年的春耕会出现问题,尤其是当初她手边银子不够,没办法帮每家每户都添上一头耕牛,只能三户:牛,大家共享,若真死掉几头牛,影响可大了。
但她才走到门口,就遇见准备下车的苏致芬,她见着黎育清满脸错愕。
看看左右,苏致芬二话不说拉着她往铺子里走,直到进入堂屋才急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同齐靳到庄子里泡温泉吗?”
“怎么可能?最近朝堂事多,他忙得足不点地的,哪能得空出去玩。”黎育清失笑,这话没头没脑的,谁听得懂。
“谁说他去玩?!”苏致芬眉间聚拢,脸上挂起担忧。
这会儿,黎育清也隐约感觉出不对。
黎育清问:“不然呢?你知道些什么?”
“前几天阿坜说齐靳旧疾复发,在上早朝时双腿疼痛得站不稳,周译说天候太冷,他的腿无法支撑,得轮流泡温泉和汤药才能治得好,皇帝这才准了他的假,让他出京泡汤。”
“不对啊,他腿好得很,健步如飞。” ^何况哪里来的旧疾复发?他的腿是中了毒,周译早己将他身上佘毒尽除,并说过绝不会影响日后生活。
“是吗?怎么会这样,那他去了哪里?”苏致芬又问。
“他今儿个同皇帝去围猎,静亲王没随驾吗?”黎育清越问越心惊,直觉这件事有问题。
“你自己都说最近朝堂事多,几个皇子相继出事,皇帝不在宫里镇着,还能到处跑?那不是给歹人下手的机会?!何况阿坜早早就上朝,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给歹人下手机会?!
心,倏地抽紧,黎育清像吞了个熟鸡蛋似的,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呼吸瞬间急迫起来。
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那么奇怪,临出门了,却又返回来狠狠抱住她?
所以明明很简单一句,“别同王氏打交道”就行,他却说上一大篇,非要逼她允诺记牢?
所以为了给歹人下手机会,他以自身为饵,去钓祸害皇帝的幕后凶手?
所以他知道危机重重,于是依依不舍、嘱咐交代? .
那么这事情是皇帝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镛哥哥、四哥哥知不知道?静亲王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如果只是齐靳的自作主张,没有人后援,他会不会发生危险?
一大堆问题在脑子里喧嚷,她闭眼又张眼,觉得屋顶在头顶上转圏圏,忍住晕眩,她一口气、一口气慢慢吸吐,两个小拳头握得死紧。
果然不对?!
苏致芬扣住她的肩膀,凝声说道:“育清,今天早上,我亲眼看见将军府亲卫领着一队车马出门,听说你和齐靳要去泡温泉,我本想与你说几句话,可领队亲卫不允,回答将军和夫人赶时间,便没让车队停下。”
“马车经过我身边时,我看见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撩起车帘子,我还以为是你在同我打招呼,可马车扬长而去,我来不及看清楚。既然你没跟着去,车子里的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齐靳只跟我说,要与皇帝去围猎,明儿个才能回来。”
“不行,这件事情得让阿坜知道。”
“也、也许静亲王早就知道,他们肯定又合谋去算计谁了。”
“但愿如此,但阿坜昨天还嘲笑,依齐靳那性子,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怎么也不可能离开朝堂,莫不成是娶了媳妇、不上战场,这点痛就忍受不来?”那意思是……
过去两年,皇帝和静亲王兄弟情深,皇帝为苏致芬大开方便之门,静亲王替皇帝充实国库,什么事两个人都有商有量,俨然成了好哥儿们。
所以静亲王不知道……黎育清害怕了,那么皇帝不知道的机会就更大了。
“你先回去,我着人去找阿坜,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苏致芬顿了顿,拉起黎育清的手握紧,“你先绕到书院那边,将齐湘接回去,记住,紧闭门户,把将军府给守好。”黎育清点头,致芬没说错,若齐靳要以身作饵,代表身边必有敌人的眼线,既然如此,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全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还有,齐靳要她再三保证,绝对不出府,他也担心暗处敌人兵分二路,挟持她们母女威胁吧?
该死,难怪出府前佘管事还劝了她好几句,见她固执,只好命人紧跟。
她头昏、她六神无主,但理智坚持着,她不允许自己在这当头晕过去,帮不了齐靳,至少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灌下一杯热茶水、提振精神,黎育清说:“我去带齐湘,静亲王那边,麻烦你了。”
“如果有任何消息,我马上差人上将军府寻你。”到书院接人时,黎育清才晓得齐湘没上学,明白齐靳有所防备后,心情略微放松。
回到将军府,她吩咐下去,让佘管事派人把将军府守得密不透风,在将军未回府之前,府里只准进不准出,所有下人都把嘴巴给闭紧,不得对外传消息。
她将下人分编成十组,随时随地在府里四处巡逻,她还将齐湘从青松楼带回古柏居。
见黎育清这般郑重,佘管事明白,将军的事瞒不了夫人。
将人分派下去后,他进古柏居回禀黎育清,请她放心,将军早就让人上庄子报信,将那些还能动刀动枪的旧部给调进府里,早上他们一番研议,挖陷阱、布刺桩,他们把打仗用的那一套全搬出来,在将军府四周布下天罗地网。
佘管事还说:“这群受将军大恩的汉子,个个都是一腔热血,定会保得夫人和小姐平安。”佘管事的话,让黎育清多了些笃定,齐靳行事,布置缜密,若连府里都这样仔细,他那边……必也是准备周详的吧?
不多久,致芬派人捎来消息——此事皇帝不知情,齐镛和黎育莘也不在京里,怕此事两个人都有份。她让黎育清放宽心,阿坜己经奉皇帝口谕,与上护军领着宫里禁卫军出城寻找齐靳。
古柏居里,齐湘看着一言不发的黎育清,好半晌才走上前去,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娘,你心里不舒服吗?”黎育清回过神,微微一笑,想解释自己没有不舒服,只是担心她爹爹,齐湘却抢快一步道——“我心里也不舒服,爹爹要泡温泉,怎地带蓉姨却不带我和娘……娘,我错了,以前不明白蓉姨怎老说娘的小话……蓉姨喜欢爹爹,想当爹爹的侍妾……”一串话,她说得疙疙瘩瘩,看着黎育清,脸上眼底满是歉意。
耳闻齐湘的话,黎育清头一阵一阵发昏,齐湘的声音时有时无,可她还是听到重点了——和齐靳出京的人是曾蓉蓉!
然后她联想起那只掀开车帘的纤纤玉手,如果那是曾蓉蓉便说得通了,她是想让致芬带话,教她知道出城马车上的女子是她,教她堵心生气。
可为什么带她?若要引歹人入彀,带个身怀武艺的女子,岂不更合适?难道他们全都猜错,根本没有什么计划阴谋,只是单纯带曾蓉蓉出游?
是了,他眼底的歉意!因为他将同曾蓉蓉一起?
可……不对啊,若他硬要收曾蓉蓉入房,她能说不?她又不是正牌公主,能左右皇帝下圣旨,赐死曾蓉蓉,何况要收个女人,根本不必远赴他方。
所以他确实是要引恶人入彀,他确实要逮到谋害齐镛和皇帝的凶手,定是无法可想了,他才会以身犯难……对,是这样,他冒险,却不愿她冒险,既然说要带夫人去泡温泉,那么就得有一个“夫人”,他定然是看重自己,才选择其它人做替身,他是为了保住她,才会选择对不起其它人。
别忘记,还有齐镛掺和其中呢,绝对不是简单的出行游玩。
她必须信任他、不能误会他,他己经够辛苦,她不能增加他的负担。
她不发一语,紧紧抱住齐湘,暗自发誓,她会为他,照顾好女儿。
齐湘抬头,望见黎育清波澜不兴的双眼,那份安闲笃定,让她平了心。
这天晚上,黎育清呕地一声,把腹中的东西全数呕尽。
不出预料,第一天晚上,将军府闯进十几名不速之客,被佘管事带人给擒下,捆得结结实实,怕他们为乱、生出意外,月桃熬了一大锅迷药,让佘管事命人强灌下。
第二天一大早,浩浩荡荡地,一串人肉粽子被捆进大理寺,严刑逼供。
只是从早上等到晚上,黎育清没将齐靳给等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距离齐靳说要回府的日子越远,黎育清越慌乱。
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是情势比他们估计得更严睃?还是敌人的实力远远超乎她想像?
年关将至,大街上的人却寥寥无几,一队队的守城士兵在大街小巷里巡逻,高官权贵们全都紧闭门户、谢绝访客,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百姓们也嗔到几分危险意味,人人自危。
黎育清吃不下、睡不着,用意志力兀自强撑,她在等他回来,给她一个明白交代。
终于,第七天,齐靳回转府邸,马车刚在大门前停靠,消息便传进黎育清耳里,顿时,像是吞下千年灵芝似的,蔫蔫的黎育清立即精神百倍,拉起齐湘便往大门前跑,木槿见状,连忙分派大家各自做事,并令石榴跟在夫人身旁。
跑出古柏居,黎育清在笑、齐湘也在笑,跟在她们身后的一群婆子丫头也是满面春风,将军是府里的主心骨,他平安回来,大家那颗心才能放回肚子里。
就这样,从外往内与从内往外的两批人在园子里碰上,几乎是同时,众人很有默契地停下脚步,两双眼睛对上,都有千言万语,但此刻……化为一句无声叹息。
下一刹那,黎育清的目光转开方向,朝着他上下打量,很好,他精神奕奕,没有病、没有伤,没有刺人眼睛的染血裹布,很好,他脸上带着自负骄傲,他一定是抓到贼人,立下大功劳,很……下一个“好”卡在喉头,突然间,她喘不过气,因为她看见紧紧抓住他臂膀的曾蓉蓉,因为曾蓉蓉一个踉跄、差点儿站不稳,他便伸手……将她环住……他眼底的歉意真真实实、毫不隐瞒,而曾蓉蓉身上裹着的,是黎育清亲手为齐靳做的披风。
殷切的目光里透出两分茫然,她企图为这种情况找到合适定义,但是左寻右找,她找不出贴切话语。
齐湘也看见两人的亲密,她望望父亲、看看蓉姨,再转头看一眼紧紧抓住自己手心的娘,心,落入谷底。
过去几天,她亲眼瞧见娘的焦急害怕,却为着安抚自己、强作笑容,娘不断对她说爹爹的事,还提及爱屋及乌的故事。
娘告诉她,“我很爱你爹爹,所以我也会很爱你,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想着啊,这样很好呐,有个人心疼爹爹也心疼自己。她想,真不错,我也有了亲生的娘。她想,以后啊,再不要管别人的闲言闲语,从此眼见为凭。
她还想了很多,尤其是想着等爹爹回来以后,要怎么同爹撒娇,同爹说说娘的好处,可是……她犹豫地看蓉姨一眼,对蓉姨,娘也能爱屋及乌吗?
齐靳看见女儿眼底的犹豫挣扎,也看见妻子的茫然无措,他叹口气,对石榴道:“你把蓉姑娘送回青松楼。”石榴不愿意,但那是主子的命令,她不情不愿走到曾蓉蓉身边,想动手扶她,却不料曾蓉蓉一个脚软,瘫进齐靳怀里,哽咽低唤,“靳……”这一声亲昵低唤,像炸雷似的,炸掉黎育清仅存的知觉!
也不知道哪个恶人伸了手,在她胸腹间掏摸,把她的心肝肠胃全搅乱了秩序,呕吐的欲望越来越甚,她咬紧牙关,硬邦邦转身,硬邦邦地抬起灌了铅的脚,往古柏居走回。
齐靳无奈地看一眼怀里的曾蓉蓉,对石榴道:“你先回去,好好照顾夫人。”语毕,他弯下腰,将曾蓉蓉打横抱起。看着他这个动作,石榴惊吓得再说不出话,齐湘也愣在当下,不知如何是好。
心一横,石榴拉起齐湘,说道:“小姐,咱们先回去,银杏做的桂花糕肯定上笼子蒸好了,待做好后,你拿些给将军和夫人尝尝。”眼下,只能靠小姐把将军和夫人拢起了。
齐湘不语,垂下头,把手交到石榴掌中,长长的一口气,飘荡在无人的园子里……黎育清又大吐特吐一阵。
是因为太痛、太气、太怒还是太恨?不知道,也许是太茫然、太害怕、太恐惧。这些日子,能下肚的东西本就不多,现在是连绿色胆汁都给吐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千百个为什么像跑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盘旋,她怎么都想不出为什么。
如果齐靳出门是为着做大事,怎会回府时,多了个喊他“靳”的女人?如果只是为着风花雪月,怎会有那些闯进府里的黑衣人,他怎么忍心让她和湘儿一日日一夜夜地慢慢熬、慢慢等……她的脑子快想破,她的心想得扭绞翻腾,五腑六脏被点上火把似的,到底是哪个没天良的,朝她嘴里灌了砒霜,让她痛得想要哭喊大叫。
虽未下雪,但天气好冷,下人都缩手缩脚,嘴张开便是一圏雾白气体,可她好热,从心底往四肢扩散出去的火气,快把她给烧熔殆尽。
那个动作表明了一切对吧?代表不管之前做了什么,他们现在都是亲密情人,她只能喊他将军呢,可曾蓉蓉那声“靳”,既清楚又分明,她再鲁钝、再会欺骗自己,也无法再替他找合理解释。
是的,他们之间有什么,还是关系非比寻常的“什么”,因为七天的日夜相处,让他们认清彼此的感情?不,也许更早之前,他们之间便有了什么,只是她用一句信任,逼自己视而不见。
忘记了吗?他对曾蓉蓉不同寻常的相信,忘记了吗?她提及寻个好男人将曾蓉蓉嫁出去时,他嘴上的敷衍。
呕……又是一阵天昏地暗的呕吐,让她恨不得把满肚子的气恨吐尽,只是,气恨未吐,吐出来的全是无法出口的恐惧……这一刻,一个明明白白的意念挂上脑际——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