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梨深深吸了口属于山林间的清新空气,唇角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晶亮的瞳眸盈满了宠溺,望向前方在泥泞小路上兴奋蹦跳的金黄色身影,步伐跟着轻快了起来。
这是个纯朴的山间小镇,也是她的家乡。虽然她幼时就跟着父母离开这里到台北生活,但在她的记忆中,最快乐的回忆都集中在这里,那宛若褪色照片般泛黄模糊,却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
也因此,她选择在即将成为T大外科主任时宣布离职,抛下城市的繁华,接受学长的邀约,回到这个质朴的乡镇,成为镇上唯一一间小诊所的医生之一,从此不用再为了应付人事斗争的尔虞我诈而搞得焦头烂额,可以回归本心,全心全意专注在诊治病人上,也不用在少得可怜的休憩时间,还必须勉强自己参加那些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餐会应酬。
现在,在已经结束看诊的傍晚时分,她悠闲的带着爱犬漫步林间,耳边充斥着鸟叫虫鸣,欣赏着在都市难得一见的自然美景,说有多快意就有多快意,即便薪水比起以往少了一大半,但心灵的富足却是再多的物质都比不上的。
一串悠扬的旋律自她的唇畔窜出,随着她的步伐散开在空气中,真有种山中无甲子的惬意。
她很快乐,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很满意自己的生活。
直到不远处的天际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红霞,夕阳在大地上洒上薄薄的金光,孟佳梨这才收回远眺的视线,准备带着爱犬返家,却怎么都没看到那原本在前方蹦跳的身影。
“孟宝宝?”她脆声叫唤,四处搜寻着它的踪影。
“臭小子,快出来,我们要回家吃吃喽。”那小胖子最爱吃了,只要说到吃吃,不管在哪肯定马上冲到她面前。
“汪汪—”果然,原本安静的树林里顿时传来阵阵狗吠声。
这家伙是要她过去吗?孟佳梨没有忽略它声调中的急切,很清楚它是在传达某种讯息,看样子是发现什么“玩具”了吧?
她微笑着摇摇头,举步朝吠叫声传来处走去,离开原本幽静的林间小路,穿过树丛,来到铺着柏油的马路上。
“汪汪汪—汪汪—”有着一身美丽金黄色毛皮的狗儿见到主人的身影,马上更加兴奋的吠叫。
孟佳梨朝爱犬安抚的挥挥手,柔声道:“来了来了,别催了。”
听到主人的声音,黄金猎犬不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一个箭步朝她奔来,用头在她身上磨蹭了几下,又朝方才驻足的地方跑过去。
孟佳梨在这时才看到被狗儿挡住的物体—躺在路上的哈雷机车。
是谁把车扔在这……不对,这表示有人摔车了
她的心猛的一紧,睁大了眼睛,很快找到了倒卧在一旁的身影,倏地加快脚步急奔上前。
“汪汪—汪汪—”彷佛知道孟佳梨了解自己是要她救人的意思,狗儿吠叫得更卖力了。
“宝宝先让开。”孟佳梨朝一脸邀功的孟宝宝简短吩咐。
孟宝宝马上乖乖的坐在一旁,睁着黑亮的圆眼睛,好奇的看着主人在男人身旁蹲下。
“先生,听得到我说话吗?”她迅速将男人全身上下观察了一遍,目光停留在他被血染红的脸庞上。
“嗯。”原本紧闭着眼睛的男人睫毛微微动了动,苍白的唇瓣溢出一道粗嗄的呻吟。
意识是清楚的。孟佳梨稍微松了口气,双手一边在他身上摸索着。
“你干么?”男人眉头微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戒备的看着眼前这个对他“毛手毛脚”的女人。
“我是医生,别误会。”这男人该不会以为她想趁机劫色吧?啧啧。
“我没事,你可以走了。”男人深幽的瞳眸闪过一抹异光,淡淡说完后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随即走向倒在一旁的重机,不再看孟佳梨一眼。
“等等,虽然你可能没有内伤或骨折,但有多处擦伤跟撕裂伤,还是需要处理。”虽然这男人十分不友善,仍没有浇熄她身为医生的热忱。
男人睥睨的看着矮他一个头的她,冰冷的神色在鲜血的烘托下更显阴鸷,让孟佳梨的心脏猛的跳了跳。
他似乎对她充满敌意,为什么?她自觉长得虽不是沉鱼落雁,好歹也常有路人跟她搭讪,应该不惹人厌才对啊?
“你也不想自己满脸是血的吓到别人吧?”无视他阴沉的目光,孟佳梨跨步走上前,自包包取出习惯带在身上的简单急救物品,没等他回应就一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男人眸中闪过诧色,微微挑起眉。
“你太高了。”没事长这么高干么?她身高一六五已经不算矮了,可这男人却还高她一截,结实健壮的身材包裹在重机防摔服中,宛若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男人的黑眸微微眯起,还来不及思索她话中的含意时,整个人已经被她往下拉,视线瞬间对上她的眼睛。
“你—”
“别动!”她低喝了声。先不管他为何对自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她是医生,就是见不得有人受伤自己却袖手旁观。
男人眸色转深,原本要拍开她的动作一顿,静静任由她拿出水壶,倒出清水,用纱布清理着自己脸上的伤口与血渍,并替他上药。
随着遮去他大半张脸庞的血液被清洗干净,露出了一张让她忍不住屏息的俊美脸孔,还有一道横亘在他额边的狰狞伤口。
“这得缝,你还是跟我回诊所,让我处理一下你的伤口。”看样子应该是他跌倒时头被什么东西划伤,伤口不但不平整,还翻出肉来,不好好处理可是会留疤的。
“不用了。”他拍掉她的手,站直身子,语气冷酷。
“欸,我们见过面吗?”吼,打得这么用力,很痛耶!孟佳梨抚抚发红的手背,在对上他那双充满嫌恶的黑眸时,升起了满肚子疑惑。
他那毫不掩饰的厌恶跟怒意,实在很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欺负过他,不然他干么一副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的模样?
闻言,男人的神色更阴沉了,唇角却扯出嘲讽的弧度,“你都不记得了?”
“蛤?”是要记得什么?
男人唇角的弧度骤地抿平,直视她茫然的脸庞,波涛汹涌的情绪在幽暗的眸底翻滚,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干么这样看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是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她应该不会忘记才是。
孟佳梨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关于眼前这张脸的记忆,却只忆起另一双跟他相似,温度却截然不同的瞳眸。
想起那双眸子的主人,她的神色不自觉黯了黯,心情也跟着沉了下来,那双记忆中总是充满温度,带着体贴笑意的眸子,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
男人哪知道她脑中纷沓的思绪,哼了一声,狠狠瞪她一眼,在她愕然的视线下拉起了重机,跨上座椅,发动引擎。
低沉浑厚的声浪让空气也跟着震动了起来,孟佳梨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随即就被喷了满脸的废气,眼睁睁看着他飞驰的背影逐渐远离。
“咳咳咳—”她举起手往脸上抹了抹,懊恼的道:“真可恶,好心没好报!”
“汪汪!”一直乖乖坐在一旁的孟宝宝突然附和似的叫了几声。
“臭小子,现在就知道出声了啊,刚刚你主子我被欺负时怎么就不帮我助势威吓几声?”
“汪汪汪—”孟宝宝在她身边绕圈圈,讨好的在她腿边蹭了蹭,表情可爱又无辜。
那男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它小小狗儿怎么有办法对抗啊?
“哼,没义气的家伙。”孟佳梨不满的嗔了声,不过看向爱犬的目光却是宠溺的。唉,都是她宠出来的,怪不了谁。“走,咱们回家吧,下回不要乱找“玩具”了。”将方才替男人简单处理的急救物品收好,她挥挥手。
“汪汪!”孟宝宝忙不迭的回应,一个蹦跳朝回去的方向冲。
看着它金黄色的身躯在林间愉悦的奔跑,孟佳梨也忍不住咧开了唇,心情跟着轻松起来,举步跟上,决定把方才短暂的插曲抛在脑后。
不过,刚刚那男人离开时好像说了什么……很快会再见之类的话语?
不对,应该是她听错了吧,毕竟刚刚噪音这么大,谁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根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算了,管他这么多,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孟佳梨扯扯背包,朝一溜烟又不知道跑到哪去的狗儿喊道:“孟宝宝,别又乱跑了啊!”
“欸,镇尾那个老王昨天被老婆打出门,说偷偷在外面藏了个女人,连儿子都生了咧。”
“我家隔壁的陈家大儿子啊,听说因为老婆一直生不出来离婚了。”
“唉,最近鸡下的蛋少了很多,一定是太吵了,吓到我的鸡了。”
“镇上这阵子来了不少外地人,东晃西晃的,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
“我儿子他啊……”
在护士打开诊间门的同时,一道道的八卦瞬间涌入了坐在诊疗桌后的孟佳梨耳中,木门开阖间,可以看到外头小小的候诊室中坐满了人,正三三两两悠闲的话家常。
这就是她每日看诊时的风景,没了教学医院紧凑沉重的节奏,多了缓慢轻松的步调,毕竟留在镇上的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年轻人都外出打拚了,小镇上的诊所也成了这些彼此熟识的邻居们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柳婶,哪里不舒服?”孟佳梨将瞟向诊间外的视线收回,放到了刚走进来的老妇人身上,精致的五官带着温和的笑容。
“唉,还不是老毛病,这浑身就是不对劲,晚上也睡不好。”柳婶走向诊桌前坐好,边说边用手在身上四处捶了捶。
“你有乖乖听我的话,每天去爬爬山、散散步吗?”孟佳梨放下手上的笔,笑咪咪的看着柳婶。
“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浑身不舒服了,哪有办法爬山啦。”柳婶圆圆胖胖的脸闪过心虚,但很快为自己的偷懒找到借口。
“柳婶,你还很年轻呢,而且活动活动对身体是有益处的,不然你先乖乖听话,然后我们再来看看要怎么调整药物。”其实这柳婶健康得很,只是太寂寞了,才会每天找借口上诊所看病,找人聊天。
“好啊好啊,对了,你知道吗—”柳婶点点头,随即跟以往一样,马上把话题转到跟生病不相干的琐事上,从家中漏水到天气阴晴都说了一遍之后,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孟佳梨耐着性子,微笑点着头。
她刚开始到这小诊所看诊时,对这样的医病关系还有点不适应,毕竟过去在大医院,看诊的速度是分秒必争,哪有闲情逸致听病人说些风马牛不相干的杂事,所以她总是公事公办,迅速解决问题,然后将病人请出诊间。
可是没想到那样有效率的看诊方式却造成反弹,反而没有人想挂她的门诊,害得找她返乡行医的学长杨子谦每天满诊,大喊吃不消,私下找她解释了这里的“医风”之后,她才领悟到为何自己闲得发慌,而杨子谦却每天累到趴。
之后她逐渐找回幼时住在小镇里的节奏,也发现这小诊所最大的功用就是医心,也就从善如流,融入了小诊所原本慵懒却温馨的氛围中,从此她成了老人们最喜欢的“美女医师”,即便没病,他们也总要找个借口前来跟她聊聊,彷佛这样才算是度过了完整的一天。
“欸,医生,你知道镇上最近来了很多外地人吗?”柳婶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向前,好似在说什么大秘密。
孟佳梨怔愣了几秒,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张阴沉俊美的男人脸庞,心不知为何漏跳了一拍。
“你不知道吧?我听我儿子说,那些人是他们公司派来勘查的高级干部。”柳婶满意的看着孟佳梨茫然的表情。
“勘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柳婶总是挂在嘴边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在台北有名的集团工作,旗下包括休闲饭店等观光事业。
“嘘,这我只跟医生你一个人说喔,我儿子说,他们公司想在这里盖度假村。”柳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孟佳梨眉心微拢,随即舒展开来,“知道了。”之前也曾经有别的财团看上这里幽静秀美的景致与不曾开发的自然质朴,试图在这里大兴土木,盖观光休闲度假村,可却被老一辈的镇民给严拒,看样子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们对自己的家乡拥有深厚的感情,若首肯了观光开发,就代表将迎来一连串破坏水土保持,改变自然生态环境,吵杂拥挤又垃圾四散的未来。
真正爱家乡的人,是不会愿意为了赚钱而毁坏这一片宛若人间仙境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