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门的热闹大约要近午才会趋于平静,毕竟热辣辣的日头挂在天上,大多数人都会找个地方歇脚去,就算是摆摊的小贩也会趁这个时候稍稍歇口气,等待稍晚的时候迎来第二波的人潮。
只不过还是有人会选在这几乎人人都昏昏欲睡的时间摆摊。
一个穿着秋香色衣裳的纤瘦妇人提了两个大桶子,摇摇晃晃的从城南门旁的一条小巷子里走了出来。
走没几步,妇人就气喘吁吁的,手上的桶子也左摇右晃的,就在桶子几乎要落到地上的瞬间,一边出来了两个男人伸手要接过桶子。
“赖三媳妇,这桶子沉,我来替你拿吧。”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男人沉着声说道。
另外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矮瘦男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这么重的东西哪里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拿得动的。”
袁清裳退了几步,手上的桶子也跟着晃荡,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柔弱不堪,但她白皙的小脸上却满是坚持,软声说:“不了,我自己来就行,感谢两位大哥了。”她摇了摇头,怎么也没放开手上的桶子。
那两个男人看着她倔强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才无奈开口说道,“好吧!那要是真有要帮忙的地方可别忘了喊我们一声。”
妇人浅笑着点点头,却没说好或不好,然后提着自己的两个桶子继续往前行。
这段路一般人走来不过只需短短一盏茶时间,可因为手上提着重物,让她走得比其他人慢上许多,也更加的吃力,但是她始终没有请求任何人帮忙,只是自己挪着小脚,虽然缓慢却坚持的往前走。
两个男人见状也只是轻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各自离去,他们午后还有活计呢!
三人短短的几句交谈,虽然他们都觉得自己坦荡荡,完全没有惹人闲话的地方,但是看在那些倚在门边谈笑的大婶小媳妇眼里,可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瞧瞧,那风骚寡妇又出来了!走路一扭一扭的,就不知道想勾引谁呢!”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靠在门边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不屑的说着。
对门处,一个年纪略老些的婆子也开门看着,说的话更加不留情,“老婆子我可是看得清楚,那样的脸蛋那样的打扮,一看就不守本分,这赖三媳妇嫁给赖三前,听说就已经嫁过一回了,结果前头的孝都还没守完就又贴上赖三,盖了第二次盖头进了门,啧啧,就是那青楼卖笑的都没她狐媚!”
一边的大姑娘或者是妇人们脸上全都是不屑的神情,对刚刚走过去的袁清裳充满鄙视和排斥。
哪个女人会希望自家附近多了一个看起来特别会装样作样的女人?
之前穿着一身孝衣,偶尔推门喊货郎买些杂物时,就能引来路上一堆男人争着献殷勤,现在更是不得了了,天天大中午的出来卖豆腐脑,只不过搬两桶东西就活像挑了多重的担子一样,走路一摇三晃的,就是想让那些男人们争着去帮她做事嘛!
呸!以为别人没有做过活啊!不过就是两桶豆腐脑,能够重到哪里去那摆明就是狐狸精勾引男人的手段!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批评着袁清裳,没有人会在意她不过是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必须自食其力,也不会有人想知道她平日除了出门摆摊,其他时候几乎足不出户的谨慎,还有对于其他男人的帮忙也几乎从不答应的矜持,在她们的眼中,这个才刚在这里落户不过一年的女人就是个想要勾引她们男人的狐狸精。
然而女人们的闲言闲语对已经走远的袁清裳一点影响也没有,她只是忍着抹汗的冲动,咬着牙,提着两桶沉沉的豆腐脑往城门边自己租来的小摊子走去。
她没有丈夫和娘家可以依靠,一个弱女子只能靠着自己的一点手艺过日子,若不能坚强起来,那日子还怎么过?早在听到丈夫战死沙场时,就该往房梁上一吊也跟着去了。
只是她不行,她不能就这么去了,她还得替那个男人养着他留下来的孩子,所以她就算再苦再难,也得好好活下去。
至于左邻右舍女子们的敌视她不是感觉不到,但是她除了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已经尽量不在外头抛头露面,甚至连做豆腐脑都是自己一大早推磨做的,而且也不敢做多,因为只托了隔壁的阿婆照顾孩子一会儿,怕卖多了耽搁了时间,不能及时回去照料孩子。
想得越多,她脑子越清醒,看着不过剩几步路的摊子,她猛力的跨了几步,终于在脱力之前走到摊子里。
放下桶子后,她稍微整理了下有些散乱的鬓发,然后扬起一抹笑,娇声招呼了起来。
“豆腐脑!好吃的豆腐脑,鲜嫩喷香的豆腐脑—”她娇嫩的嗓音在炎炎夏日里宛如一股清泉,沁人心脾。
她笑得灿烂,让人看不出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手脚俐落的盛出一碗碗的豆腐脑端给来捧场的客人。
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对现在的她来说,努力活下去,然后把孩子给带大,就是她现在唯一的目标。
只是,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人力能够抗衡的。
这天袁清裳刚卖完了豆腐脑,提着两个空的木桶往家里走,可还没进家门,她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还有东西被砸毁的声音。
她心中一慌,拎着桶子急急忙忙的往前奔去,就看见自家大门大敞,一群男人在屋里东翻西搅的,屋外小院子里的小菜田也被踩得一团乱,门外还有一个被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中年男人窝在那里,而她家的孩子则在邻居阿婆的怀里嚎啕大哭,阿婆也是白着脸站在门口,抖抖颤颤的说不出话来。
至于附近的邻居不是门关得紧紧的,就是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探看,却没有人敢出来帮忙。
袁清裳脸色一白,两个桶子也不顾了,连看也不看门口那个窝着的男人,直接冲进屋子里大吼着,“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样擅闯别人的屋子,眼底可还有王法?!”
她这一声大吼,气势是有了,但是娇软的声音却显然不足以吓住里头的那些男人。
那些男人听到她这一声大喝,非但不怕,还全都嘻嘻哈哈的走了出来,领头的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大汉走到她的正对面,两个人只有几步的距离,让袁清裳忍不住想后退,但她一想到后头还在嚎啕大哭的孩子,就鼓起了勇气,咬着唇,瞪大了眼睛,不肯退后半步。
她退什么退她过去就是退让得太多了,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王法?!”那带头的大汉脸一沉,眼底闪过一抹凶光,“欠债还钱就是王法!外头的那个袁老头可是你老子他说他欠的债由你来偿,我们不过就是来收钱的,哪里犯法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背后的男人们也跟着起哄,纷纷附和着。
“老大说的是!那袁老头欠债不还早该剁了手脚抵债,现下不过是翻了屋子,哪算得上什么大事。”
“老大,别和这娘儿们讲道理了,赶紧让她把银两拿出来,我们好交差。”
袁清裳在听见那些男人说的话后,整个人像被雷劈了般,一时之间傻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飞快的转身,看着屋外那个连头都不敢抬的男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又这样”她失控的喊着,眼眶瞬间红了起来。“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去赌的!”
“我也不想的,就是……就是被老熟人给拉了进去,只想说玩一把小的过过瘾就不玩了,谁知道……”窝在门口的袁老头听见她的控诉,忍不住嗫嚅出声,头却是半分也不敢抬。
“谁知道会越玩越大,玩得让人上门来讨债是不是”袁清裳见他说不下去,愤怒地接了口帮他把话给说完。
袁老头呐呐的不敢说话,低着头也不敢看女儿,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他自己也知道错了。只是心中虽然觉得对不起她,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鼓动着他说,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一点银两而已,她要是懂得孝顺二字,就该爽快的把钱给付了。
袁老头这么一想又理直气壮地抬起头,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袁清裳,嘿嘿的笑了笑,“其实也不多,就十两银子,好闺女,帮爹付了吧?我发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袁清裳红着眼看着他,巴掌大的白皙脸上满是凄凉,听着他再一次的保证,忍不住惨然笑着。“十两?我现在是个寡妇又带着孩子,就靠着卖豆腐脑过日子,我哪里来的十两可以替你还债?!”
袁老头一听她说拿不出钱来,即使被打得浑身是伤也跳了起来。
“你说你拿不出银两这不可能!你男人可是战死的,我可是听说了,战死的士兵都有发抚恤银子,你现在说你没银两了,说给谁听谁都不信!”袁老头气呼呼的质问着。
袁清裳瞪大了眼,没想到自己的爹竟然是在算计她死去男人的那一点抚恤银子,宛如一盆冰水浇过,心中本来仅剩一丝对亲情的期盼,也都在瞬间消失无踪。
她亲生娘亲早逝,后娘对她并不好,而他这个当爹的虽然没有一起虐待她,却也没有关心她。日子过得苦点累点,她也就认了,没想到他却在她开始谈婚事的时候欠了一大笔赌债,最后为了还债把她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从小就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她,想着这就算是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所以即使心不甘,仍旧是披上嫁衣就这么嫁了,只是造化弄人,她才刚嫁过去,那老头子就重病在床,她伺候汤药好一阵子,最后对方还是就这么去了。
办完了丧事,她既没圆房也没有孩子,那家人也不想平白无故多养一个长辈,就把她的东西收了收,直接打发她回家,又说老爷子的死和她没什么关系,让她不用守孝也行。
守不守孝的她倒是无所谓,在第一次被卖后她就寒了心,对于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的希望,只期望她爹别又赌瘾犯了把她卖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