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幛红帘,红烛摇曳。
举目可见喜气十足的红,红到她不得不相信她真是重活了一回,而且如果没记错,今晚应该是她的大婚之夜。
拉了拉身上的大红喜服,她叹了口气,把压得她脖子好痛的珠冠给取下,顺便拔簪,放下一头如缎般的黑亮长发。
稍微活动了下脖子,她干脆坐到大圆桌旁,不拘小节地拿了块糕饼裹腹,细细打量四周,轻轻往手背一捏。
会痛,嗯,不是作梦。
她微眯起眼,回想方才的梦境。
嗯……也许不该说是梦境,应该是说她确实死后复生,但是谁毒死她了?唉,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任务呀……
想到她头皮都麻了,就连眉心也发痛了。
什么得其所爱,什么生下子嗣……记忆中,她虽嫁进了殷府,但从出阁到她死,这一年间她见过殷远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是很清楚,夫妻情分薄弱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要怎么得其所爱,生下子嗣啊!
小鲍子是故意整她的吧!
这任务太难了,真的是太难了,唉。
又吃了块塞牙缝的糕饼,她托腮回想着,当初是殷远派人过府提亲,那时她是喜出望外啊,喜的是殷远是京城大富户,要是嫁给他的话,必能利用他背后势力多少拉抬周氏当铺。
打从周氏当铺在大定王朝发家,短短百年内,周氏当铺分布至王朝大小城镇里,听周家长辈代代口耳相传,直说那时的周氏当铺如皇商一般,与皇室亲如手足,在商界与南家票号并驾齐驱。
然后,犹如攀上了高峰,势必得面临走下坡的命运,在接下来的一百年内,王朝内忧外患,内有皇室同室操戈,外有大燕兵临城下,于是战火一起,烽火不停,内乱尚未止,大燕兵马已经踏进京城,大定王朝改朝换代。
然,大定的高姓皇族岂能容忍江山易主,于是招兵买马,战旗一揭,又是年年征战不休,逼得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生。
终于,高姓皇族痛击了大燕,再次夺回江山,改国号回大定,年号再兴。
但尽避如此,王朝早已内耗空虚,百废待举。
周氏当铺受战火波及,眼光又没南家那般精准,没在征战之初就退出大定,来不及逃的下场,就是任其产业狠狠地缩水到不及当年鼎盛时期的百分之一。
百年内,周氏当铺式微了,当年的金字招牌早已蒙尘,仅剩一家当铺勉强糊口,而她,正是仅存的周氏当铺的大朝奉周凌春。
她想要振兴周氏当铺,希望有生之年再见到周氏当铺的荣景,所以当恶名昭彰的殷远差人上门提亲时,她想也没想便答允了。
是说人真的不能抱着异心,想借他人势力一用,到最终她什么也没利用到,顶多是要了那聘金一百两黄金罢了。而要说是夫妻嘛,他们根本不曾同室同床过,确确实实的有名无实,如今到底是要她怎么变成有名有实,这真的是头好痛。
想了想,突地打了个哈欠,她眨了眨眼,漂亮的水眸被眨出了水气,于是她放弃思考,把喜服脱下往屏风一挂,倒床睡觉去。
大喜之日把她整得又饿又累,在这当头能思考出良策才怪,所以她必须先睡饱,睡饱之后就能好生想想到底如何跟她家相公聊这事……不不不,怎能跟他聊,应该先跟四哥聊一下才是,嗯……先问问四哥的意见,等她睡饱……
一早——
“四哥,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让我看你的臭脸?”她眯眼看着门外的周呈煦,忍不住用力地叹气顺便关上门。“我晚一点再看……”
她还是很困,非要狠狠睡上一天不可。
“小姐!”周呈煦一把将门推开,俊白娃娃脸因怒气而狰狞。“姑爷昨儿个压根没进房!”
“是,我知道你昨晚守在外头一晚,你都看在眼里……可以再让我睡一个时辰吗?”她可怜兮兮地说。
只要是她家里人都知道她是个极为贪睡之人,一天要是没足足睡上四个时辰,她面目可憎啊。
“嗄?你怎么知道我守在外头?”
“因为……”你上次就说过了……她无奈叹口气,抹脸正色道:“因为四哥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的嘛。”
唉,反正就是不让她睡回笼觉就是了。
周呈煦忖了下,微点着头,但脸色随即又变。“这不是重点!小姐,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姑爷没进房,这是坏兆头!”周呈煦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殷远给揪来问个清楚。
“是喔——”她懒懒拖长尾音。
她是没想那么多,不管是上一回还是这一回,他进不进房对她而言,意义真的不大,不对……任务!
她该跟四哥聊聊这事……但话才滚到舌尖,随即被她用力咽下。
怎么聊啊?
就说她莫名死了一回,如今归来,为了能逃过一年后将至的死期,她必须想办法让她的相公爱上她,甚至替他怀有子嗣?虽说她素来粗枝大叶,但这种事真要她说,她还真说不出口。
还是回当铺找锦春和绣春问问?念头才初生,她立刻打了回票。两个表妹年纪都比她小,而且还未出阁,问啥呀?
她不禁头痛的抚着额,没力地往桌边一坐。
换言之,这事情得要靠她自己完成,不能找任何人商量了?
周呈煦注视着她,哪里明白她的心事,径自以为她是难过备受冷落,不禁怒声道:“昨儿个说是身子不适,托人迎娶拜堂,进了喜房没半个丫鬟婆子伺候,这也就算了,竟连踏进喜房也没有,简直是欺人太甚!”
“四哥……喂,跑那么快,上哪呀?”周凌春本要温声劝慰,可谁知道一抬眼他竟已不见踪影,当下连脸也不抹,长发随意一束,抓件外衣便冲出门外寻人。
唉,乱了套了!上一回不是这样的!
上一次,是她拚死拚活地劝下了四哥,大伙才能相安无事的,可这回她脑袋还浑沌着他就冲了出去,这下子她上哪找人?
殷府,她不熟啊!
她出阁之后一直是住在殷府,但她是住在殷府西侧的易福楼。每天在殷府和当铺之间往返,通常都是走大门直接回易福楼,至于殷府其他地方,她真的是踏都没踏过。
心里暗叹着,一踏出易福楼,随即听见周呈煦毫不客气的大嗓门,吓得她收回心思,一路朝声音来源奔去。
“殷远,给我出来!”
“四哥!”周凌春踏过月洞门,见他在廊道前喊人,赶忙出声阻止。
“小姐吞得下这口气,我吞不下。”周呈煦横眉竖眼,硬是将娃娃脸挤得万分狰狞。
周凌春叹口气,没辙地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双手往他细致颊面一掐横拉。
“周家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她平心静气地问。
“……小姐。”他气势顿减了。
“谁说了算?”
“……小姐。”娃娃脸慢慢地皱成小包子。
周氏当铺的主事长辈们几乎都在五年前那场战火里离世,而百年来分散各地的周氏当铺全遭战火波及,无一幸免,只独留迁来丰兴城的这家周氏当铺和剩余不到十人的周家人。
周氏当铺传女不传男,周家女子出阁所生的女子必姓周,这是当初周氏当铺发家时,第一代大朝奉所留下的规定。
他也是周家人,但却是无缘继承家业的周家男人,论辈分,他是小姐的表哥,但从小他就被选定是小姐的护卫,九年前姑姑也就是小姐的母亲离世之前,小姐被指定为周氏当铺大朝奉,打理周家上下,剩余的周家人以她马首是瞻,无人能违逆她的命令,谁都不能。
“走人了。”见他收敛杀气了,周凌春才满意地放手。
“小姐,姑爷这样对待小姐……”虽说小姐的命令不能不听,但要就此放过姑爷,他心里就是闷,闷到快要爆了。
周凌春回头瞥一眼,周呈煦立刻将略厚的唇抿成一直线。
周凌春摇了摇头,再往前走了几步跨过月洞门,左右边各瞧一眼,垂眸沉思,后头的周呈煦立即小声地道:“小姐,回易福楼得要往左走。”
周凌春回头,那双漂亮的水眸无声说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只是方向感差了一点,容易记不得路一点,实际上……她就是个路痴!所以她才只记得大门到易福楼的路呀!没事干么乱跑,她找人很辛苦的,找到人之后要是找不到路回去,很丢脸的。
无奈叹口气,她往左拐走上一段花径,说来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隔着一座小园子,居然就见殷远和两个人在廊道上交谈着。
她正打算加快脚步,岂料——
“姑爷!”
周凌春暗叫不妙,就见周呈煦如箭翎般地破空而去,掠过小园子,几乎足不点地便站到殷远面前,教她不知道该赞美他一身好功夫,还是暗泣这只长身体不长脑袋的兄长快把她的脸丢光。
就在周呈煦停在殷远面前两步距离时,廊道转折处立刻跳出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地护在殷远面前一步,一个抓住腰间软鞭,一个握住腰边配剑,彷佛周呈煦胆敢再向前一步,将就地格杀。
“你是——”一身玄色锦衣绣金边的俊美男子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道:“陪嫁护卫。”
周呈煦充耳不闻他话里的嘲讽,沉声问:“姑爷昨儿个为何——”
“四哥!”
周凌春气喘吁吁地绕过长廊,快一步制止周呈煦未尽的话。
“小姐,你跑得真快。”周呈煦诧道。
他家小姐身子骨不算差,从小只学过一套简单的防身武术,脚程快不快他不清楚,只是小姐常常会迷路,这回能在他后头马上赶到,教他惊讶了。
周凌春噙满“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向来最倚靠最信任的四哥。“四哥,你如果跑慢一点,我就不用跑这么快了。”
“小姐……”她那关爱的目光教他的头皮突然麻了起来。
周凌春努力地再把抿起的唇角往上弯了些,暗暗假装自己装束整齐,再从容地望向殷远。
“相公,四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她眼前的男人漂亮带艳的眸子微抽了下,反倒是他身后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娘子这是在给下马威吗?嗯?”
周凌春愣了下,只觉得那个“嗯”很轻很滑,不像是询问,反像是挑衅,换句话说——她认错人了?
怪了,不是他吗?听说殷远是个俊美得犹如谪仙的男人,虽说眼前这个男人冶艳得有些过头,不太符合谪仙的形象,但坊间传言本就真真假假,捧得过头也不足为奇,况且漂亮的男人不都该长成这样?
印象中在殷府遇见他大概有五次吧,她每回都会朝他颔首一笑,算是生疏的打个招呼,而他每次都有回礼应声的。
身后传来周呈煦的轻咳声,她立即明白,她是真的认错人了。
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一向勇于认错,可才朝方才发声处望去,她不由双眼微直,用尽意志强迫自己闭上嘴,免得在众人面前丢脸。
这个男人……立体五官绝美夺目,浓密的眼睫让那双黑眸深若洪潭,亮如星子,是双能掳人魂魄的勾魂眼哪。
原来她的相公长得如此俊美无俦,唇角似笑非笑的寻衅噙着傲慢,眸底放肆打量的邪味带着野蛮,在他身上发散出一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强烈得哪怕身在黑暗中,他也能掩过黑暗。
“原来相公长得这般好……”她忍不住地脱口赞美。
她是个极谙鉴赏的高手,尽避男人她看过的不多,但她真的敢说她的相公绝对是男人中的极品。
但是还有另一个重点——原来她以前一直认错人了,还好从没圆房过,要不她真是无脸见周家祖宗了。不过也幸好,如今搞清楚了,那么他日下手时也就不会找错人。
殷远微扬浓眉,依旧似笑非笑。“娘子也不差,装束打扮……倒是独树一帜。”
周凌春闻言,感觉自己飘飘然地飞上天却被神仙一脚踹回地面,她用尽全力撑住表情不动,保持一贯的从容沉稳。
“相公,我先回易福楼了。”说完,她转身便走。此处不宜久留,她想要先回房哭一下。
呜呜……她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披在身上的外衣是昨晚褪下的喜服……都是四哥害的!她堂堂周氏当铺大朝奉,却在新婚夜后一大早披头散发穿着喜服阻止四哥拦人,有眼睛的一看都会以为她是不满相公昨晚没洞房,一大早找来理论……
呜呜……死了一回她还不怎么想哭的,可是没了面子要她怎么活?如果她不是周氏当铺大朝奉也就算了,可偏偏她是!她把祖宗的颜面给丢光了,这要她怎么活?
“小姐。”
周呈煦以气音唤着,她睬也不睬,决定三天不跟他说话。
“小姐。”声音又大了一点,甚至急了一点。
“干么?”她微恼的侧瞪一眼。
“走错了,是拐左边……”
周凌春瞪着快把脸垂到地面的周呈煦,看着前方,满脸悲摧。换言之——她现在得要回头再经过他们面前吗?
老天啊……她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但是不管怎样,祖宗颜面总是要顾的,她必须维持住她一贯的从容沉稳,若无其事地踅回。其实那也没什么的,哪里有人呢,这里是菜园,瞧,一根萝卜、两根萝卜、邪美的萝卜、老迈的萝卜、穿着……
她的目光蓦地越过殷远,定在他身后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沉蓝锦衣,丰姿朗目,气质犹如那一身的蓝一般的沉静,给人温润如泉的感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