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麟传》
自古以来,蛮地北羌对上国力强盛兵多将广的盛汉王朝,若摆明车马地大战一场,自然是从无胜算的,然而可恨的是北羌性剽马悍,行动往往来如鬼魅快如闪电,北地城镇有不少便因此惨遭劫掠血洗,等当地卫所驻兵见烽火闻讯而至时,见到的已是遍地怵目心惊的修罗场。
直到十年前,计大将军镇守北地时,带领当时年方十五,才被招安不久的先锋雷敢深入蛮地,一举将北羌击杀得落花流水,远远驱逐至极北之地后方凯旋而归。
从此,北地足有整整十年未有任何一个北羌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只是自去年北地卫所都督换人后,北羌又开始隐隐异动,先是小打小闹,后驱之不尽、禁之不绝。
这次北羌战事一起,两名郡王亲自奔赴北方战场,一名郡王受命筹备督粮,稳稳 供应三十万大军的所有粮草。
——这几乎是稳操胜算必胜无疑的一场战役。
勋贵和世家子弟中也不乏想投入两名郡王麾下,到军队里挂上一个头衔的,只是不管是满腔热血想杀敌卫国沙场立功,抑或只是想趁机混个军功,有大半儿郎都被家族中的尊长或大老们拦阻住了。
情势如此诡谲,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场“二桃杀三士”的局?
皇子们是杀红了眼,就算明知是香饵,也舍不得放过这立下不世功勋的天赐良机,可但凡明眼人,又有哪几个敢别着脑袋上去凑热闹?
丰郡王府中——
丰郡王妃沉默地帮夫君一一备妥伤药等物,一旁的侍女忍不住愤慨道:“王妃,这容侧妃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明日郡王就要离府,常驻坐镇兵部和京郊大营两处,总管督派粮草等等军国大事,今晚怎么也该留在郡王妃的寝堂才是,可容侧妃却在夕食结束后便将郡王又勾回了她屋里,简直是目中无人到极点!
神情憔悴的丰郡王妃轻声呵责,“不许胡言。侧妃是郡王的左臂右膀,素来最得郡王器重,有些事……郡王定是要好好嘱咐她的。”
“可王妃您才是郡王府的主母啊!”侍女看着她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眼神,不禁鼻头一酸。
“没事的。”丰郡王妃将那只装满了各种内服外敷丹药丸散及缚带的匣子合上,低声道:“你将这只药匣送到容侧妃那儿去吧,郡王明日卯时就要先去京郊西阳大营了,今晚必定是要在容侧妃处歇下的。”
“王妃……”
“郡王虽然驻守后方督粮,不需上战场,可……”丰郡王妃顿了顿,苦涩满口,低声道:“总是小心为好。
这药匣你亲自交到郡王身边的飞虎手上,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诺。”侍女吞下叹息,微红着眼眶捧着药匣子离去了。
丰郡王妃坐在燃着枝状宫灯下的锦榻上,只觉前路漫长遥遥无期,而她的心早已一点一点地死去。
对夫君而言,唯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才是他的真爱,其实看似荣宠无限的容如荷不过和她一样,是个可怜人罢了。
而在丰郡王府西堂内,娇艳妩媚的容如荷正柔若无骨地偎在丰郡王身上,纤长指尖紧紧抱着他腰背间,娇声嗔道:“夫君,您既然已经将外院的府令交托给妾身,何不把内院的牌子也一并给了?这样京中一有什么动静,妾身也能第一时间把住内外院,不教外贼侵扰,也免夫君在外立大功,还得时时担忧府内不稳哪!”
外院幕僚辖理和府兵调派,他自是信任她果决狠辣的能力,可是内院……他也绝不愿眼睁睁看着王妃没有自保之力,被她步步进逼得喘不过气来。
容如荷……你未免野心贪婪太过了!
丰郡王眸底闪过一丝不耐和厌色,可想起这些年来容如荷为自己周旋筹划的功劳,还是压抑下隐隐愠怒,柔声道:“她毕竟是郡王妃,若郡王府内院之权不在手上,要传了出去,便是父皇也不允的。荷儿,你看在本王的份上,对郡王妃多恭敬几分,这也是帮了本王的忙。”
容如荷掩不住酸意,艳丽眉眼冷了下来。“夫君这是嫌弃荷儿没有主持中馈的本事?”
她对外为他匡助大事,对内还替他诞育子嗣血脉,而那个没有用的女人却占着郡王妃之位,处处压她一头,凭什么?
等北羌战事一了,郡王立下大功劳回来,到时候时机成熟……难道要她再看着那个女人坐享本该属于她的名分吗?
“荷儿……”丰郡王脸色有些难看,淡淡地道:“不要闹。”
容如荷霍地站起来,怒目而视。“您此次坐镇兵部和西阳大营,离家多日,本该有千百件要事要交代妾身的,可您唯一最重视在乎的就是王妃吗?”
“荷儿,你向来明理大度,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跟王妃吃起醋来?”丰郡王按捺下烦躁的火气,笑着将她拉入怀中。“你明明知道本王最心疼的是你,怎么还跟本王闹这样的小脾气呢?”
容如荷不依地在他怀里挣扎着,最后还是嗔怒犹存地撅着小嘴道:“妾身不管,内院这事儿您得给妾身一个交代。”
他眼神阴鸷了一瞬。
容如荷心下一颤,见好就收地软化了姿态,娇怯怯泪汪汪地嗫嚅道:“您当荷儿是为了自己争着内院权力吗?要不是王妃姊姊太好性儿,几次三番让底下的姊妹们闹得没了规矩,连孩儿们都受了委屈,妾身今儿至于硬着头皮同您说这些个大逆不道的话吗?”
丰郡王一窒,想起在郡王府中低调消极的妻子,不禁也有几分头疼。
“也罢,本王不便回府的这几个月,你便和王妃共同辖治内院吧。”丰郡王想了想,谨慎地道:“可你切勿事事专断独行,但凡内院事务,还是得多多问过你王妃姊姊,若有决议不了的大事,只管命人捎到兵部或西阳大营来,本王再忙也会尽速决断的。”
“妾身遵命。”容如荷登时笑靥如花,心中已经盘算起了如何蚕食鲸吞郡王妃手中的权柄。
——唯有男人与权力都掌握在手中,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平庆伯府一隅。
容如花将研磨好的药草末和着花蜜和蒸熟的粟米粉,揉成了一枚枚滴溜溜滚圆的药丸子,约莫有百来颗之数,最后摊在细竹筛子上搁于阴凉处风干。
风干上一日,明儿一早装上药瓶就能赶紧送出去了。
想起栗儿前儿自外头收到的传言,她心头有些复杂难言,最后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长公主莫再郁结于心,能早些快快好起来吧。”
长公主……不只是阿琅哥哥的娘亲,更是她最为敬重的女性长辈,虽然对她多有提防,却也提点教导了她很多很多。
容如花始终衷心希望她老人家能长乐无极平安康泰,一辈子欢欢喜喜的。
据她所知,府医伯伯每年都会进深山采药一回,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才会回到冠玉侯府,而偏偏近日长公主的旧疾咳症又发作了。
本来这老症候只要吃神医往日制的药丸子将养着,大半个月也就能调停得差不多了,可谁知安国公世子夫人——长公主的小姑——最近不知怎地上窜下跳得厉害,楞是三天两头上门牛皮糖儿似地缠着逼着,硬要她这个舅母在赏花会上将外甥女和儿子的名分订下……
温柔好性儿的长公主与大将军多年来夫妻极之恩爱,她平生也最仰慕崇拜这个战神夫婿,为了他,甚至以自己堂堂皇族公主之尊,对他的家人退让包容再三——
一边是夫婿的娴雅聪慧亲外甥女,一边是自己风华无双的亲儿子,若能门当户对亲上加亲,长公主本来也是乐见其成的,可偏偏她这骄儿心中另有所属,又是个胸中自有丘壑决断的,他的婚事,便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无法全权做主。
只是外甥女经常侍奉于前,小姑又逼得急,两相催逼之下,长公主心里郁结焦虑难解,咳症自然越发严重,原是白日会咳上好半天的,这下又添了夜不能寐喘咳难抑晕眩头疼的症候。
别说儿子的亲事,就连原订月初的赏花会也被连累得延期再办了。
消息一出,全京城正期待在长公主花会上相个乘龙快婿的世家娇娇们,无不骂翻了安国公世子夫人的瞎捣蛋!
练兵回来的计大将军这才知道自己爱妻被闹病了,自是心疼得无以复加,当场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将哆嗦着嘴努力解释辩驳的妹妹轰出门去,就连外甥女杨妶也被他以“纵是至亲也没有长年住舅父家的道理”,强行送回了安国公府。
计太夫人怒气冲冲地把儿子叫回大将军府痛骂了一顿,却得来态度恭敬但语气强硬的儿子一句“于公,公主是君,儿子是臣;于私,丈夫爱护妻子天经地义”。
就是计太夫人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敲了两记紫檀盘金拐杖,无可奈何地回房生闷气去。
……大将军威武啊!
——至此,计大将军爱妻护子,公正严明,毫不循私的“盛汉好男人”美名顿时名满京城。
栗儿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些沸沸扬扬的传言时,还忍不住偷偷暗示——主子乃大将军之子,当是一脉相传,日后也绝对会是个宠妻爱家的好儿郎。
容如花有点想笑,却也有苦难言。
阿琅哥哥美好若天人,将来长公主自会为他选一个十全十美的贤妻佳偶来配,而她,现今只敢贪一时之欢,却从没希望能永远将这轮皎洁完美的月光揽在怀里一生一世。
生活于她而言,从来不是一场场美梦,而是一个个再冰冷不过的现实。
为了他,她不能不多思多虑一些。
但纵使容如花这些日子来努力避嫌,不敢再让长公主这位柔弱却尊贵的长辈多心也操心,可在知道了长公主的病症连太医院也治不好后,几经思量,还是忍不住做了这些针对长公主病症的“冷玉清润丸”,让青索送回冠玉侯府,托词是府医伯伯留下的方子由药童所制,走迂回的法子再从冠玉侯府送进长公主府里。
容如花将视线从那摊在竹筛里的冷玉清润丸上收了回来,收束心神,转而对栗儿问道:“刘太医‘又’被请进府里帮伯夫人号脉了?”
栗儿眸底闪过一抹隐晦含笑的光芒,点头道:“是,而且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回了。”
“五回了啊!”她眨眨眼,不意外地微笑了起来。“那药力累加,深入骨髓,只会越来越缠绵……嗯,倒是辛苦刘太医了。”
“可不是吗?”栗儿憋笑。
而就在此时,长公主府里原该喘嗽难禁、晕眩卧榻的长公主,正指着自己那俊美漂亮得人神共愤的儿子的脸,恨恨地开口。
“你呀你,对你姑母不满,算计了你姑父在安国公面前搞砸了几件差事还不够,怎么连娘爹都给套进去了?”
“姑父也该分点心神在正差上了,堂堂世子,总不能叫自己的两个亲弟弟给比了下去。”计环琅嘴角弯弯上扬。“我这都是为了他和姑母好。”
办差无能,连妻女都管不好,他不倒霉谁倒霉?
只是这番话却惹得长公主又气得捶了儿子一记,“那你也不能让人撺掇你姑母,把主意打到娘这儿来了?”
若不是这个“好儿子”从中动手脚,她那个小姑也不会一心着魔了似地,以为只要速速将女儿拱上冠玉侯夫人的位子,就能牢牢巩固自己俩夫妻在安国公府的地位,不被精明干练的两个小叔撬倒墙角……
“儿子这不是顺势解了母亲的难题?”计环琅清俊的眉眼似笑非笑。“难不成母亲还‘真心’想和姑母结成亲家?您不怕,我爹还怕呢!”
长公主气一窒,哑口无言好半天,随即呐呐道:“即便是如此,也不能是小九。”
“儿子的妻子,只会是小九。”他淡淡的道。
“琅儿——”长公主有些急了。“娘不是不喜小九那孩子,若她纯粹只是个孤女也还罢了,母亲不是个势利之人,若是能成全,又岂有不成全你们之理?可,她的出身毕竟和那头攀丝牵藤,有些事儿不是想撇清就能撇清的。”
“母亲是知道儿子的,只要是我想要,从来就没有不成的。”
长公主怔怔地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露出傲然且势在必得的微笑,行礼后随即扬长而去。
……这臭小子,怎么就这么任性不听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