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变成小女孩,坐在家门外的台阶上,满脸是泪水,听妈妈在屋里一遍一遍说对不起,哭着求爸爸放她走……
一转眼,她十五岁,缩在墙角,三个看不清脸的人朝她走来,她怕到发不出声音,只听到林志文和很多人的笑闹声,骂她胖子,该死的胖子……
又换了个场景,她看到林志文跪在自己脚下狼狈痛哭,又突然站起来咬牙切齿的骂她是骗子,欺骗他的感情……
然后是勒驰,站在黑暗中,点燃一只打火机,在昏黄的火光中看着她笑。
那光好温暖,他的笑容也好温暖,她不由自主走近,伸手触摸他的脸,突然光灭了,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不—」姚若琳她霍地惊醒,清晨的阳光刺进眼睛,她伸手遮挡,却触摸到一片冰凉。
发觉自己竟然一脸泪水、一身冷汗,她怔怔坐着,心荒芜一片。
他走了,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中,他走了。
带走因他而来的光,留她固守黑暗,这是她想要的结果,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叩叩叩—门板被敲响,她一怔,呆呆望着门的方向,发不出声音。
「姚小姐,能进来吗?」是疗养院服务人员的声音。
姚若琳眸色一黯,转过头看向窗外问:「什么事?」
服务人员推门进来笑着说:「有人送礼物给姚小姐。」
「礼物?」她挑眉。
「进来吧,先把旧的搬出去。」服务人员向门外招手。
立刻进来两个工人开始动手搬衣柜。
若琳惊讶,起身走过去制止,「你们干什么?」
「你别担心,只是帮你换一个。」服务人员解释。
「换一个?为什么?」她不明白,康卓尔又在搞什么花样?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服务人员一脸兴奋的表情。
很快的,两个工人搬着一个偌大的衣柜进房,白色的,四四方方,散发着被阳光晒过的原木味,可却比之前的大一倍,放在小小的房间里不成比例。
「是康医生让换的吗?」她蹙眉。
康卓尔一向注重房间摆饰,不可能换这么不对称的家具,而且康卓尔应该不知道,这几天她都躲在衣柜里……不对!
姚若琳心惊。是勒驰,只有他看过。
她走过去,打开衣柜。
果然,偌大的衣柜里好像一个小房间,四壁包着用碎花棉布做的海绵垫,顶部有盏小小的灯,散发橘黄色光亮,照在铺满帕帕手工糖果的垫子上,一闪一闪的散发着刺眼的光。
她霍地阖上柜门,转身望着一脸期待的服务人员道:「把它搬走,我不要。」
康卓尔走进来,示意服务人员离开。
姚若琳背对他,站在窗边不说话。
康卓尔看看衣柜,莞尔说:「不进去试试,肯定比我那硬邦邦的衣柜要舒服得多。」
她握拳,转身瞪他,责问:「为什么带他来?作为医生,你不是应该严守病人隐私吗?」
康卓尔不说话,看着她,目光犀利,彷佛能看透人心。
姚若琳转过身,避开他的探究,负气道:「好,既然这样,我走。」
她转身绕过他要离开,却听他在身后叹气,「你准备一辈子这样逃避吗?」
顿住脚步,僵在门边,她执拗的反驳着,「我没有,恰好相反,我正在学着面对,让自己清醒,从此脱离苦海。」
康卓尔点头,「那你是在怕什么?」看着她紧绷的背影,继续激她,「既然决定不管如何都不再爱,应该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又为什么不敢面对他?怕再一次被感动?」
「不可能!」她咬牙否认。
他忍笑道:「那何不看他怎么做?或者像你之前对待林志文一样,等他好事做尽跪在你脚下求你原谅的时候,再狠狠踢开他,这样不是更彻底?」
点到为止,康卓尔悄悄退出,留她在房里独自面对。
很多事情,若是当事人想不明白,任旁人说破嘴,也一样无用。
姚若琳转身,看着那个偌大的衣柜,她颤抖着打开柜门,温暖的光洒下来,照在她脸上。
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滑落。
康卓尔说的对,她怕,怕得要死。
不是不原谅他,而是不能够相信自己,她受够了在最幸福的时刻,心被重重地摔落……
都碎成了一地,要怎么拼凑回原来的模样?
半夜,勒驰悄悄推开房门,借着月光走进姚若琳的房间。
他听到她收下礼物,高兴得一整天都坐不住,恨不得立刻冲进来见她,却又怕惹她生气。
好不容易等到半夜,看她房间的灯灭了,数着黑暗过了两个小时,确定她应该睡了,他悄悄的溜进来,只为看她一眼。
月光下,她并没有睡在他送的衣柜里,而是窝在窗边的沙发上,头埋在双膝里,小小的缩成一团。
见到她这样,他不知该高兴还是伤心,一方面高兴她不再躲在衣柜里,另一方面又伤心,她宁愿缩在沙发上,也抗拒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
从来无心伤她,可她却还是因他而受伤,这一点,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悄悄走上前,蹲在她身前,看她垂在膝盖的手。
康卓尔说那只是皮肉割伤,并没有伤及神经,今天拆了纱布,伤口已经大致癒合,应该不会太痛。
可是他的心却一直在痛,好像这伤口割在他心上,痛得撕心裂肺。
忍住抱她的冲动,他起身离开,否则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将她拥在怀里,因为心好痛、好空,只有紧紧抱她,才能填满。
然而这不是她要的,至少现在不行。
门开了又关,房里再度被黑暗包围,姚若琳自膝间抬头,望着漆黑的门洞,泪水无声滑落。
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他继续这样,她一定会投降。
再一次投入他的怀抱,再一次全身心付出,然后呢?
会不会有再一次的意外?误会?甚至,真正的背叛?
她不敢想,不敢要。
第二天一早,姚若琳瞪着衣柜,正在想要如何处置,门板被敲响。
昨天送衣柜的服务人员再度进来,很尴尬的说:「抱歉姚小姐,我是来换衣柜的。」
「换衣柜?」她挑眉问。
「嗯,送的人说你不喜欢这个衣柜,让我们把旧的给你换回来。」服务人员说着招呼两个工人进门抬衣柜。
姚若琳皱眉,起身制止,「送了我就是我的东西,我没喊搬,谁敢搬?」
「可是—」服务人员顿时无措,不知如何回应。
看院长经过门外,立刻跑过去求救。
「院长,勒先生请我们把衣柜换回来,可姚小姐却又说不准。」
康卓尔听了莞尔,探头进来看姚若琳的表情。
她背过身不看他。
「没事了,先出去吧。」
「那还换不换?」服务人员为难。
「我看暂时不用换了。」康卓尔语气带笑,走到姚若琳身后说:「很高兴你想通了。」
「想通什么?」她冷笑反问。「我只是在按你说的做,等他好事做尽,再狠狠踢开他,让他彻底死心。」
康卓尔挑眉,随即耸肩道:「好啊,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我支持你,你准备怎么做?」
她转身,看他一副好整以暇准备看好戏的样子,便没好气的说:「不用你管,还有,这是我最后一次接受医生的治疗,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联络你。」
闻言,他微笑着点点头,「这也是我希望的。」
虽然不确定她想干什么,但他有预感,勒驰这回会被整得很惨,不由得有些同情他了。
半夜,房门被轻轻推开,借着月光,勒驰悄悄走进房间。
白天听说她没让工人搬走衣柜,他感到惊喜,期望这代表着她开始接受他的好意。
康卓尔说的对,很多人善忘健忘,就像他,受了伤能够很快忘记,依旧没心没肺的活着。
可很多人却不然,若琳脆弱、敏感,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活着,比常人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时间才能癒合。
所以他不急,他愿意等她重新接受他,哪怕一天一点点,只要她接受,他愿意耐心陪着她走出黑暗。
可当他进到房间,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沙发上没人,衣柜里没人,浴室里也没人,他慌了,打开灯又每个角落找一遍,不见她踪影。
他扔下原本打算送她的花,转身出门,却看到衣柜一角贴着的纸条—我在天台等你。
勒驰惊出一身冷汗,转身往天台上跑。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画面,他忍不住的害怕,爬楼梯的腿发软,嗓子发紧,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喊,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不要跳!」
砰地踢开顶楼的门,他顾不上找人,冲口喊了出来。
姚若琳站在栏杆边,黑暗中扬起嘴角,慢慢地转身看他。
看她白衣白裙站在那里,彷佛连风都能够把她推下去。
勒驰颤抖,冷汗直流,僵在原地不敢上前,用乾涩的声音求她,「快过来,别这样。」
她冷笑道:「怕什么?不过十几公尺的高度,我已经死过一次,差点又死第二次,这点恐惧算什么?倒是你,」她看着他,满脸嘲弄的表情,「干么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这么怕,追上来干么?不如直接落跑好了。」
听不进她在说什么,他满脑子都是当年的画面,急切的喊道:「随你怎么说,你下来,到这边来骂,随你骂几天几夜都好。」
她摇头,轻声笑,「几天几夜?你以为你是谁?俱乐部服务生?无所事事的赛车手?你以为你凭什么命令我干这干那!」
勒驰怒吼,「你闭嘴,你给我马上下来!」
姚若琳愣住。
该吼的应该是她。她气愤,故意往前再走一步,挑衅他的警告。
被她逼疯了,勒驰大步冲上前,不管她的尖叫、挣扎,眼前满是当年母亲坠楼的画面。
十四岁的他无力阻止,今天她要是敢跳下去,他就陪她一起跳。
看他发疯一样冲上来,她警告,「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你放开我!」
她整个人被他紧紧抱住,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拼命打他,发疯一样的踢他打他,要他放开她,眼泪不争气的流出来。
勒驰不出声、不还手,任她打。
一路将她抱进房间,狠狠扔到床上。
姚若琳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爬起来就听到他大吼,「你疯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居然想要跳楼?连死都不怕,你还怕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表情严厉,目光凶狠,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样子。
姚若琳尖叫着吼回去,「别朝我吼,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被伤害、被抛弃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我不怕死,因为我已经死过两次,我用了十年好不容易活过来,就在前几天,你又狠狠的补了一刀,你以为我怕什么?我怕再有第三刀、第四刀,你这个刽子手有什么资格朝我吼」
「我刽子手?我没资格?是,我是不懂你所说的被伤害、被抛弃是什么狗屁感觉,我只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事值得拿命去换,如果没人珍惜你,你就更该自己珍惜自己,让那些抛弃你、伤害你的人知道,没有他你可以过得更好!」
他想摇醒她,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到底是哪里想不通。
看着她一脸惨白的抗拒,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咬牙松手,他瞪着她道:「想赶我走是吧?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吓我,想看我被吓得落荒而逃?姚若琳,你够狠,如果你真的像你表现得这么带种,那就好好活下去证明给我看,让我看看一个人,你可以活得更精彩。」
勒驰转身,砰地甩上门。
房里一片死寂。
姚若琳呆呆坐在床上,盯着紧闭的门板,眼泪啪嗒啪嗒跌落。
她知道她成功了,真的气走了他,她该高兴,该高兴再也不用担心受伤。
躲在自己的世界,没有人能够进入,漆黑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再也没人有机会伤她,她该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却一直掉眼泪?心好像被挖了个洞,空了一块……
她跌跌撞撞下床,却被什么东西绊住。
低头,一株小小的植物,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微弱的光。
她伸手抹去眼泪,蹲下身,屏息抽出系在花梗上的纸条,展开一看,苍劲的字体写着一句话—
平日里带刺的芦荟,在黑暗中也能发出温暖人心的光,让这束小小的光在黑暗中代替我陪伴你。
暗夜中,普通的芦荟居然散发着迥异于白日的神秘光彩。
肥厚而墨绿的叶片上,整齐的排列着一颗颗淡黄色的小刺,如同公路上的萤光号志,闪烁出浅黄色的光,沿着小刺勾勒出迷人的轮廓,就像是用萤光笔在黑暗中细描出来的,分外美丽。
视线变得模糊,姚若琳握住纸条,紧紧握住,感觉自己站在黑暗中,遥望这一小束光。
渴望,却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