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不再细想,她从纸盒里取出一张纸,顺手将笔墨砚搬到锦榻边上的小矮几,让他就着矮几习字。
“娘,要写什么?”
“昨儿个爹爹教你什么?”她边问,边走向书墙。
樊允熙抽了口气。“我不记得了……”
“那就……”她抽了一本精装《论语》踅回。“就从第一篇开始。”
樊允熙脸色发青。“娘,我看不懂……”他才两岁,就算过完年,他也只是个三岁的孩子!
他偷问过岁未央,岁未央说,他连自个儿的姓都不会写呢,他至少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了,相较之下他应该比岁未央强多了,对不?
“没关系,照着描写就好,待会娘再写一幅字让你临摹,再教你其意。”她走回书墙前找书。
她进书房的机会不多,如今看来,书墙上的书大多以兵书居多,不过想想也对,侯爷本是将军,读兵法是正常的,不过书墙角落塞了几个木匣,她抽出一只,就见是一丈长的画轴,徐徐拉开,和方才桌面的画是同样豪迈的画风,且画法一致,钜细靡遗地描绘出山城风光。
她往案前的椅上一坐,眉头微蹙着。
描绘太平盛世底下的京都风光倒是不少,然这山城风光并不着重于城镇的兴盛衰败,像是纯粹记录着什么……这是默言画的吗?
没有落款,更没有时日标示,真是奇怪的画。不过画得极好,深浅阴阳拉出立体风貌,这是极特别的画技,但是画这种毫无主题的画到底要做什么?
“娘,我真的不会写……”樊允熙可怜兮兮地求救着。
被打断思绪,杨如瑄干脆把画轴带着,顺便抽张纸,决定先写幅字帖让他好生临摹,要不思绪老被打断,她连要看本书都无法尽兴。
外头天色阴霾,飘着雾气,更添寒意,然花厅里头交谈热络,炉火正燃着松果,滚得茶水喷发水雾,注入嵌玉紫砂壶,茶叶混合紫砂壶特有的香气,驱走了满室冷意,散发清新馥香。
“杨家的瑄小姐要不是你订下了,说不准她会成了我的侧妃。”开口的是三公子,亦是当朝三皇子皇甫泱。
樊柏元睨他一眼,替他斟了杯茶。“三公子和杨家倒是走得挺近的。”
“杨家有个嗜书成痴的内阁学士,天天在我耳边说着他有个多聪颖的妹子,可从不替我引见,真是吊人胃口,后来杨如涵出阁时,凭着恭王世子的堂弟身分,我去了一趟杨府,恰巧遇见杨如瑄,这一见果真是惊为天人,可惜那时她年岁尚幼,心想过个两年再过府谈亲,谁知道……”皇甫泱笑了笑,以茶敬他。“被你给捷足先登了。”
樊柏元扬眉,似笑非笑。“杨学士不引见,代表他颇有远见,并非真是个只会读死书的。”真是个傻哥哥,到处炫耀妹子,庆幸他脑袋还清醒,也够聪颖,不想让自家妹子被卷入皇族的斗争之中。
“那倒是,也正因为他那般正气,我特别喜欢跟他亲近,毕竟他不似一般官员,心底想的和私底下做的永远是两套。”
“依我看,三皇子也颇依赖致尧。”
“谁要他当初一知道我的身分就死缠着我。”皇甫泱笑得无奈,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王者气息,让人不敢放肆。
“三皇子,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商与官本就密不可分,再者严格较论,我算是个巧商,不算奸商,要不三皇子早把我踢到天涯海角去了。”杨致尧抖了抖银狐裘袍,以彰显他也有浅薄的正气。
“是巧商,也得有本事,这回不会又把事办砸了吧。”樊柏元替自个儿斟了杯茶浅啜,在他俩面前,他行动自如,无须隐瞒。
“说什么办砸来着?上回根本就是你的计中计,我办的是恰到好处。”
“所以,你已经替杨如琪牵上线?”那夜过后,他要默言拿了笔钱赏给杨如琪,说是替她添行头,她立刻兴高采烈地出府采买。
然,这银两岂有白花的道理,他奉上的每分钱,可都是稳赚不赔的子。
“当然,我要副首辅家的二少爷攀上杨如琪,杨如琪一知道对方身分,说笑之后,隔两日就把樊柏文给带去了。”他这个巧商之所以说是巧,那是因为他交友满天下,把所有的敌人都变成自个儿的朋友,上九流下九流皆有他的好友,当然也包括六皇子那一派的官员。
行商嘛,人脉就等于钱脉,没人会嫌人脉多的,只要能让他赚钱的,管他是牛鬼蛇神都是好友。
“我就是听致尧提起这事儿,今儿个才趁着你府上空着,特地走这一趟的。”皇甫泱茶杯一搁,樊柏元立刻又斟上茶。“你要把自家弟弟牵上六皇弟一派,到底是有何用意?我想了老半天,依旧想不透。”
放眼朝中,六皇弟一派几乎是权倾皇朝,先前大皇兄和二皇兄轮番出事,重臣一再上谏要求父皇立太子,可父皇至今未有决断,但太子一位悬着,皇朝重臣几乎一致认为六皇弟必定将为太子,以至于导致朝堂里结党营私的氛围愈来愈重,贪污舞弊层出不穷,才让父皇下令要他彻查。
然而,这些事的导火线却是从大皇兄谋反开始,而教人匪疑所思的是,樊柏元好似早已知情,除了要他防备之外,还要他暗地里查探在父皇面前建功。
“很快的,三皇子就会明白。”
“多快?”皇甫泱笑问。
“今年。”
皇甫泱听他说得笃定,双手环胸注视他半晌。“柏元,我真不懂当大伙都急着讨好六皇弟时,你怎么反倒会来投靠我,甚至有意将我推上龙椅?”当年与西突最终一战,樊柏元负伤归来,他曾来探视,却听他道出这计划,顿时惊诧莫名。
佯瞎,足不出户,但他却能知天下事,截至目前为止,一切皆如他猜测,毫无偏差,令他赞叹之余也倍感惊疑。
这人能将朝堂之事推断得如此准确,莫怪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三皇子,孔二爷防备,这事六皇子必有所闻,往后势必会针对三皇子,三皇子得要多加防范,只要撑到入秋,南方大旱,我要致尧囤的粮,就能让三皇子在皇上面前再立贤德之名。”
“南方大旱?”皇甫泱皱紧眉,不敢相信他竟连天灾都能预测。
“三皇子可曾听过除夕米推来年雨的说法?”樊柏元不疾不徐地道。
“似乎曾听过,但……准确吗?再者,你要致尧囤粮,那是年前的事了。”
“三皇子,这天候变化每几年就一次循环,三皇子要是回宫查史册必定会发现,每逢入冬雪来得早,且大雪不停,来年必定逢旱,再加上我观察过今年的除夕米,确定今年必定有大旱。”
今年大旱,这事是他也记得的。朝中斗争和边防杀敌并无不同,皆是摸清敌方军心,诱敌欺敌,引君入瓮。这些事的推断,对他而言压根不难。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观天相呢。”
“天官观测天相,是取其天之异象为征兆,就如遣兵杀敌也得看准天时地利,细究每个细节,推断每个可能才有可能百战百胜。”
“那倒是,那么囤粮是奇货可居,冶铁呢?”
樊柏元笑了笑。“兵行险着,以退为进。我得要让六皇子猜着咱们的下一步,所以我需要樊柏文和杨如琪当通令兵,否则要是六皇子猜不着咱们在玩什么,这游戏可就玩不下去了。”
敢欺负他的妻子,他会让那两个人,生不如死。
让默言送皇甫泱离开后,樊柏元垂眼像是在沉思什么。
“在想什么?”对座的杨致尧摇着手中杯,等着他倒茶。
“在想我做的对不对。”
“哪一件?”
“选择支持三皇子。”替他倒了杯茶,他顺便替自个儿倒上一杯。
杨致尧狐疑地扬起眉。“你不相信三皇子的为人?侯爷,当年你入宫当皇子伴读,你和三皇子,说不准比和樊柏文还亲。”
“是如此没错,但是我在想,人一旦握有权力之后,还会剩多少人性。”若是以往,他根本不在乎,但是现在不同了。
他有妻有子,他走的每一步必须更加小心,绝不能行差踏错。
“那倒是,一旦坐上龙椅有些想法必会改变,就好比历代君王,总怕臣子功高震主,但是只要你不出仕,应该就不会有这问题。”
“一旦三皇子坐上龙椅,你认为他会放过我吗?”
“这个嘛,不管如何,咱们现在是在同条船上,除非你想放弃。”
“不。”他的回答简洁有力。“至少我可以确定,三皇子是个会替百姓着想的皇帝,光凭这一点,我就愿意倾尽一切相助。”
朝中共有八名皇子,其中以六皇子一派势力最盛,三皇子则以贤良闻名,其他皇子要不是毫无建树就是年纪尚幼,连龙椅的边都没资格摸。
重点是如果他不帮助三皇子,恐怕他就会躲不过今年的劫。
但他又担心,一旦改变了,该死之人而未死是否又会再添加变数。
“既然如此——”杨致尧举杯敬他。“无须多虑。”
樊柏元睨他一眼,迳自喝茶,余光瞥见默言从门外走来。
“侯爷,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书房里。”默言大步跨进花厅禀报。
樊柏元愣了下,随即起身。
“干么,你在书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杨致尧口气凉凉地问。
“我的画!”樊柏元没好气地道,搭着默言的手臂朝书房而去。
“画?”杨致尧将杯子一搁,跟在身后。“你就干脆把你双眼的事跟瑄丫头说清楚不就得了?”
“不成。”
“你不信她?”
“不是。”
“……还是你佯瞎,结果却做了什么坏勾当?”
樊柏元不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默言始终保持沉默,双眼不敢乱瞟,虽说他坚信侯爷的品性如此光风霁月,但事实上……天晓得呢。
如果侯爷什么都没做,为何耳垂又泛红了?
唉,明明就是那么善谋策略之人,却在这当头又分外老实。
默言在前,开了书房的门,就见杨如瑄坐在锦榻上,握着樊允熙的手一笔一画地临摹着自个儿的字。
“欸,你们聊完了?”杨如瑄抬眼笑问着。
樊柏元目光落在她搁在身旁的画轴。“你在做什么?”
身旁的杨致尧闻言,不禁啧啧称奇。睁眼说瞎话,竟能演得这么像,眼睛不瞎还真有点可惜。
“我在教允熙习字。”她像是想到什么,拿起画轴问:“侯爷,你的书桌上有画,而且书墙上头有好几卷画轴,这些画是默言画的吗?”
默言蓦地瞪大眼,少夫人明明挺聪颖的,怎么遇到侯爷的事就笨得如此离谱?
“是啊。”樊柏元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对了,你尧哥哥替你找好铺子了。”
杨致尧突地瞪大眼。什么铺子?!喂,转开话题也不需要拿他开刀吧!
“真的?”杨如瑄喜逐颜开地问。
杨致尧还能如何?既然被阴了,改天再阴回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