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尤其厌恶战争,这一点是极容易就能发觉的!
所以自从郎兵的腿勉强能够行走之后,他回过凉州军营三次,她就有三次整天不与他交谈的纪录。
刚开始也许他并不在意,总以为她只是耍小脾气,然而她耍她的脾气,他也无须理会,只是几回下来,他却发现这颇不是滋味。
难道他就喜欢战争吗?那可是情非得已的啊!这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
「回去吧。」郎兵跛着腿从营区走出来,对着等在外头的宝驹说。
今天是第四次了,虽然好不容易进了军营,见到一位同为都头的昔日袍泽,但两人相谈下来,却只得到一个令他气愤的结果。
看来他们是真把他当成了废人了!
残兵负责后勤,没必要上战场,还能工作的屯地、修城、运送补给,不能工作的则消除兵籍,以防耗费军粮、军饷。
好歹他也曾是一名纵横沙场、立过功勋的飞将啊,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就要除了他的军籍?
好吧,就算是如此,念在往日交情上,他们好歹也听听他对此次战役的想法。但让人扼腕的是──除了有意无意调侃他的腿伤之外,其余的,他们什么也没做!
这次的对话,他提出了西夏军强渡胭脂山,逼近凉州的可能,却被驳斥为杞人忧天,还说凉州素来有强军压镇,不久之前更有一枝禁军进驻,敌人就算要夜袭,也不可能。
郎兵又提到城外天田修复的事情,可是竟然也被斥为浪费,直说将城里的军力浪费在无用的地方,只有他这种人才想得出来。
他这种人?哪种人?
他一心一意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们全感受不出来?最终居然还将他归类为无用之人?
「郎兵要回军营吗?」
「我自己走。」
非常关心谈话结果的宝驹伸手想搀扶郎兵,可是却被拒绝了,于是他只好以缓慢的速度跟在他后头。
脚步蹒跚的郎兵自然是满腹心事,他望住前头一片湛蓝无瑕的晴空,心底却是阴霾满布。
他想不透!他就是想不透!
「郎兵要回军营吗?」跟在后头沉默了好久的宝驹,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而原本就气躁的郎兵,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一把火,回头就喝道:「是她叫你问的吧?」
被郎兵突来的吼叫声骇着,宝驹停下了脚步,呆呆望着眼前那张怒气腾天的脸。
「是那女人叫你问的,是不是?」
「不……」
「别跟我说不是!」郎兵别过头继续往回家的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气愤地说:「如果不是她,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没事就追着我问要不要回军营?我要不要回军营于你什么事了?这一定是她教的!」
因为气急,他脚步开始放快,但由于腿不济事,所以走路的模样竟是颠呀跛地像极了一只鸭。
沿路上,人们都忍不住看向怪形怪状的他,而他们投射过来的目光,又让郎兵看了更火。
就这样,郎兵一路气着回到了土屋,忍耐也到了极恨。
跨进门,郎兵本来打算发泄一番,可是却瞧见桌上有一只木桶,火气竟狠狠地憋住了。
一只大水桶搁到了半天高,成什么样子?郎兵皱着眉走了过去。
「这?」郎兵发现桶子里居然装着一颗碧绿的甜瓜,静静浮在八分满的清水中,看来清凉无比,虽然还没吃进嘴里,就已消暑几分。
一旁的宝驹也爬上椅子,看见甜瓜,忍不住和郎兵面面相觑。
「你们回来了?我拿了一点东西向附近的刘夫人换了一颗瓜,有点小,不晓得甜不甜?」正当两人困惑之际,羽衣从内房走了出来。
这回他从军营回来,她居然还肯和他说话?郎兵怪异地看着羽衣。
「刘夫人跟我说,吃这种瓜退火最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挽起垂袖,两双白晰的藕臂探进了桶子里,重复捞起水来淋向甜瓜,并不断将浮瓜按向水底,「再放一会儿好了,冷点……应该比较好吃。」
退火?冷点儿好?她难道是指着瓜说着人?郎兵不想则已,一想,刚刚才降下的火气又 冲了下来。
「要说就摆明着说,别指桑骂槐!」
「什么?」羽衣抬眸。
「我说什么你知道,别跟我装傻!总之以后我的事你别管!」郎兵极差的语气,令羽衣原来微微扬起的唇线僵在脸上,她睐住他,不发一语。
见她无反应,郎兵只好将头一甩,瘸着腿欲走进内房。「宝驹,来,我正巧找到一把可以切瓜的刀,一起吃瓜吧。」羽衣转而对着已然垂涎不已的宝驹说。
刀?哪里来的刀?灶房里的刀都锈了,她哪来切瓜的刀?回过头,郎兵瞧见羽衣手里正握着一把未出鞘的翘头匕首,他顿时一阵不悦。
「刀你哪里拿的?」他走了回来,并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
「卧铺下的箱子里。」他抓得她好紧哟!
「我的东西你以后最好别乱碰!」拿过羽衣手上的匕首,郎兵转身回房,并用力甩上门。
怔怔地看着被甩上的门板,羽衣禁不住想:士兵的匕首不杀人,拿来杀瓜又有何碍?而且无用的兵书摆在箱子里,除了生蛀虫,又有什么功能?
郎兵呀郎兵,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不喜欢杀人,却尽往屠场里跑,唉!
一回神,羽衣瞧见不知何时拿来一片陶土片的宝驹,正张着大嘴咧笑着。
「切!」他将陶片递给她。
「没刀有没刀的吃法吗?」她微笑。
「啡!」宝驹点点头。
「好,咱们吃瓜,里面那个人──」柔柔的嗓音突地拔高,大厅里的四双眼珠子同时也盯着那片没动静的门板,「要是不出来的话……就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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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去吧!那只瓜最好是臭的!
为什么他总觉得他被外头的一女一小吃得死死的?如同眼前他明明正在发脾气,却愈发愈气──而他们却一直不动如山。
不过想来他似乎不该为了这些小事发脾气,他们这么追着他问,不也是为了他好?他究竟是怎么了?
唉,或许是因为腿废了,行动不便,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浮躁,反过来想,好象还是他们忍受着他的呀!
「都是这条该死的腿。」
进了房,郎兵在门边杵着,想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床边,拉出卧铺下那口数年未曾开启的木箱子。
这口箱子里有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别人从不知晓的。
暗赭色的木盖上,粉尘极厚,上头留有一两枚指痕,应该是刚才她开箱子的时候留下的。她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第一个看过箱子内容物的人。
打开箱盖,仔细地察看了里头,除了被拿出来的匕首,其它的东西都还在。
幸好她没拿这些去换瓜,郎兵摸摸里头的一叠物品。
十五本他从未翻开看过的兵书,因为书不是他的,而是他爹的。
在凉州军营,如果仍有从军超过数十载的士兵,他们或许还会记得,这片边荒地区曾经有过那么一位小有名气的将领。陕甘出身的他,不仅习于大漠高原的水土,更擅于漠地战术。
当年从于范军麾下,除了献尽所学、所知,更屡次在沙场上建下奇功,使得西夏军一度不敢东来。
只是再英勇的士兵总有衰老的一刻,某一次出征,已届发白之年的他中了箭,受了重伤。拖着一条垂死的命,好不容易回到军营,却因为军中当时缺乏补给,没有足够伤药可以医治,再加上冗官作梗,最后终于断送了一条老命。
「英雄,总是无名;英雄,只是一时。昨日、今日、明日,唯有漠上黄沙记得我,记得我一条黑发战至白发的老兵。」
那时,沉弥在床的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留下了这么一段话。
可是带着孤寂离开人世的他,却永远不会晓得,这世上除了大漠黄沙,还有个由红颜守到齿摇的老妇,以及一个老年才得来的稚子记得他,记得这名一生为国,却半刻不为家的男子。
唉,难道忠君爱国、终生奔战沙场的下场,都是如此?
将木箱盖好,并将之推回原位,郎兵躺上了卧铺。他想起皆已过世的双亲,想着往事,也想着自己的未来,直到屋外的日头西沉。
偶尔,他会听见房间外头传来羽衣和宝驹的笑声,但因为今天他的心事实在沉重,就没兴趣开门一探。
等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房外有人敲了门。
「肚子饿了吗?」嗓音柔软如水,是羽衣。
「出来吃饭啡!」口音这样奇怪的,自然是宝驹。
他们叫了他好一阵子,刚开始他并不觉得饿,所以未加响应,到后来他是因为想事情想到入了眠,是以外头的人有没有继续唤他,他就无从得知了。
就这样,郎兵一睡睡到了明月高挂时。夜深了,屋外强劲的夜风再度吹起,呼呼的风声有点匆促,就像他腹间的一阵迫切感,惹得他不得好眠。
睁开眼,房内没有光线,他按住又是满胀的下腹,摸下了床。
「没用的家伙!」为什么总得到这种水到闸口的情况,才能体会一双健全的脚有多重要?
在他不能行走的这一段时间,宝驹都是和他一起睡,以备不时之需,看来今天他可能和羽衣一起睡在屋后的小房了吧?也罢,如今他已能勉强独自行走,上个茅厕,总可以自己解决!
郎兵拖着腿,开门进入前厅,厅内已无人,不过先前那只水桶却仍搁在桌上。
他挨近一看,意外里头的瓜居然还是完好如初。莫非是等他不着,所以真的没吃吧?
「唉!」这两个人真是……他心头不觉一阵酸又一阵甜,认为自己实在差劲。
他呀,有多久没有这种被人等着的感觉了?自从十几年前他娘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吧。
郎兵带着感动往屋后走,好不容易来到后门,他开了门准备出去,就在此时,他听见茅厕的方向传来人的声音。
谁?好象是男人!而且说的不是汉语……是西夏人!
郎兵立刻退回一步,藏身于门后的阴暗处。
从小在漠地里长大,再强的风声都干扰不了他的听觉,现在他虽然和话声的来源有一段距离,但却能清楚辨别同说话人的口音。
不过太奇怪了,此时此刻这里怎会有西夏人?莫非他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屏气凝神地注意着风中的动静,他骇然地发现有两人以上的脚步声。
可恶!如果只有一个,或许他还能够独自解决,但是两个以上……不成!屋里面还有宝驹和羽衣,若是有个万一……
心头一急,他赶紧四下找寻可当作武器的物品,最后居然在自己的腰间摸到了那把被羽衣拿出来,却忘了放回箱里的匕首。
瞎猫碰上死耗子,有刀总比空手好!
背抵住墙,他侧脸往屋外探,不过这一探,郎兵可吓了一跳。
怎么会呢?这个时候羽衣为什么会在外面?
月光下,果真有两人,其中一个居然是羽衣,她正被另外一个人以长刀抵住颈子挟持着。
「坎多耶!坎多!」羽衣身后的蒙头西夏男人频频低嚷,好象在催促着她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喉间横着一柄冰凉的钢铁,羽衣被动地缓缓前行,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丘达那!」
她会说西夏语?羽衣平静的声音顺着风,人了郎兵的耳,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但由于屋外两人愈走愈近,他只得全神贯注于应敌上,手上仅有的匕首已横在腰际。
再过来点,再过来两步,最好西夏人先跨进来,那么他就可以……
「这里你不能进去,要逃往别处逃。」只是两人到了门边,却忽然停下,这时羽衣说了句汉语,那西夏汉子竟也以生硬的汉语回了一句。
「无处可逃,我……回不去。」说罢,西夏汉子推了羽衣一把,她踉跄地跌进门。
敏锐的羽衣一下子就注意到躲在门边的郎兵,看见他脸上绝冷的表情,她大嚷:「不……」
然而她话还未出口,郎兵已经对着跟前进门的西夏汉子送出一刀,使得他呜咽一声,手上的长刀掉了,人也往外头倒去。
郎兵虽然行动不便,可却不敢停顿,他持着刀跳出门外,立刻又往西夏汉子身上扑去,以刀柄持续敲着西夏汉的头颅。
腹部受创的西夏汉子虽然措手不及,但被郎兵压着的他仍是使劲挣扎,挡住迎面而来的攻势,最后更是用力一摊,与郎兵在沙地上翻滚了起来。
霎时,白冷的月色中,仅见两条身影拼死纠缠,而由他们口中发出的低吼,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缠斗良久,郎兵好不容易又将西夏汉子压制在身下,他高高举起刀,准备往下重击。
「郎兵,别杀他,他已经受伤了!」
羽衣突来一嚷,让郎兵分了神,他低头望住西夏汉子腹间汨汨流出的鲜血。
好多血!原来在他以刀柄重创他腹间之前,他已经受了重伤?
「郎兵……」羽衣上前想阻止。
「别过来!唔呃!」分心的一瞬间,郎兵的下颔突然被重击,他往后一倒,而奋力爬起的西夏汉子,扭转情势地一举压在郎兵身上。
他一手掐住郎兵的脖子,一手自腰间摸出短刀,退掉刀鞘,毫不迟疑地就往郎兵的胸前刺下……
「不可以──」羽衣惊叫。
「啡──」不知何时,原本该已熟睡的宝驹竟然从一旁冒了出来,使劲全力,对准西夏汉子的腹间就一头就撞去。
因为力气用得足,是以闷热的一声肉响之后,西夏汉子就飞到了三尺之外,而且倒地不起。
打斗结束,前一刻的叫嚣声也在剎那间消失,只剩下风声和三人的喘气声。
西夏汉子的鲜血沾上了宝驹的额头且流到了唇边,他因为害怕而狂喘着气;羽衣盯住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西夏人,胸臆间频频起着骚动。
而差点丧失的郎兵,则是站了起来,看着羽衣楞然的面容,朝她走去。
「你没事吧?」郎兵跪在羽衣身边,大掌抚上她的颊。
盯住郎兵担心的眼眸,羽衣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仍然极度混乱。
一旁的宝驹也站了过来,郎兵一把将他揽进臂弯里。
好久,三人就这么依偎着,直到郎兵说:「我得到军营一趟,你们都进屋子去,别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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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他们别跟来,他们还是跟着来了。
将西夏汉子处理好,羽衣牵着宝驹抖颤的小手,跟在郎兵的后头,三个人来到了军营附近,而远远地,他们就已瞧见天际一道腥红的火花。
「是西夏人放的火!」郎兵一急想走快点,可却使不上力,他努力以右腿跳着走,但是却没办法阻止受伤的左腿不发疼。他咬着牙,直到手臂被人一搀。是羽衣!
「你不必扶我,我自己走就好……」原想婉拒羽衣的帮忙,但当他望进她的眸子里时,却被她的眼神给慑住。
「你想救人是不是?如果是,那么就别拒绝我。」羽衣认真地说。
听她这么说,他亦不再坚持。只是由她搀扶着,本以为会比自己走来得快一些,但他却全然没料到,他那受伤的腿根本不需要出力,就已跨步如飞。
怎么了?难道她不仅看起来轻飘飘,就连走路也比一般人快上许多?
羽衣不但搀着他,另外一只手还牵了个宝驹,当下虽然算不上在飞,可速度却也极快。
才一眨眼,三个人已到了军营前面。
「去吧。」羽衣将手一放,牵着宝驹退到了后头。
看着他俩,郎兵纵使心里有疑惑,可眼前军中有难,他不得不先将困惑摆到一旁。
于是郎兵独自往军营入口处走去,由外往内望,怕不只是三、四个帷帐遭殃,而进到内处,里头根本已经是一片熊熊火海。
该死的,再这么烧下去,难保不殃及东边的军火帐!
「你!」他拉了个正慌张奔跑的士兵,「除了失火,营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我不晓得!」士兵一脸惊慌失措。
看这士兵的样子,怕是只顾着逃命吧?郎兵放开他,继续往主帐走,半途上他又拦下了个年纪稍长、看来有点历练的士兵。「帅营没事吧?」
「将军无恙,正催促着救火。」他满脸烟熏,该是刚从火场出来。
「那军火帐呢?现在吹西北风,如果不快点移帐,再照这种速度烧下去,可能会……」
「你是谁?」突然,那士兵问了,郎兵这才注意到自己是穿著便装进到营里来的,要不是里头乱的很,要不然他可能连卫兵那一关都过不了。
「我是都头,你快点照我的话去找人移帐。」
「都头?通令呢?」
「我急着出来,没带在身上。」
「士兵,把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赶出营,别妨碍救火!」那人立刻招来两个名卒。
「我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就算你要帮忙救火也不可能。」显然他已注意到郎兵的行动不便,「你是城里的人吧?快点离开营区重地,否则就要抓起来了!」
「等等,我真的是个都头,你不认识我,可以去问其它士兵!」两只手臂分别被人架着的郎兵大嚷道。
「慢着,放了他!」就在他即将被人强行拖离的同时,有人喊了。
一看,正是今天早上与他谈话的另一名都头。
「你来得正好,这些兵不认得我,居然把我当成平民驱离。」
「他们是来增援的禁军,不认识郎兄是正常的,而且郎兄现在也不再是都头子。」
禁军?难怪……但是……「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不再是都头?」郎兵不觉愕然。
「今午上头发出了调派令,就在你离开营区之后,所以你可能还没有注意到。不过往好的来想,这样郎兄以后就不需要出征,只需要负责后头的工作,这样不也很好吗?」
「好?」军人不上沙场,那还叫作军人吗?那是哪门子的好?「我去找司官。」
「调令发下来了就不会更改,找司官也没有用,郎兄,我劝你还是早日看清,人说执政如带兵,战场又如刑场,能不能冲,如你我这等人该比其它人了解,你……」
「不用说了。」腮帮子紧绷,苦水亦往肚子里吞,虽然郎兵自己也明白情况,但要他承认自己没有用,真是太难了。
「郎兄若是能够体谅当然最好,那么就这么着,我还得指挥士兵灭火。」
「等等,这次入城的西夏军都抓到了吗?」郎兵唤住那人问道。
「共十一个,禁军逮到十个,一个仍在搜捕中。」
「不必搜了,如果只剩一个,那么那个现在就在我的院子里,你叫人过来带吧。」郎兵把话说完,背过身,缓缓地往营区外走去。
对照着军营内的人声喧嚣,营外的长街显得萧索非常。漠地的夜风极大,随意刮来,就在街上卷起了细沙,那细沙扑上郎兵的身,将他的衣摆一掀。
郎兵下意识地低头一看,首先瞧见的,自然就是那条废了的腿。
废了的腿,废了的军旅生涯?哈,此刻的他看起来是不是很落魄呢?郎兵一直走到等在外头的羽衣和宝驹两个人面前,才停下脚步。
他望住羽衣,看着她异常苍白的脸庞,和那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眼神。
她是不是有话跟他说?比如一些安慰的话。也许吧,也许现在的他真的需要一些温暖、一些安慰,因为他真的撑了好久好久。但是,他却不愿羽衣真的在此刻说话,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想想这一切。
「回去吧。」郎兵丢下这句话,就径自走向来时路。
才走了两三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声响。郎兵回过头,看见羽衣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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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土屋
坐在卧铺旁,郎兵与羽衣的角色对调了,先前,都是羽衣照顾他,而现在,则由他替她处理颈子上,那道被西夏蛮子挟持所受的刀伤。
他拧了条湿布,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因为血已凝干,是以手劲稍嫌过重的他,还是将她搪瓷般的细致肌肤擦得泛红。
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吧?纵使不是,也必定不是一般人。而且她应该学过所谓的江湖武术,因为她的脚步以及身形是如此飘然,假使有一天,她真的像只鸟在他眼前飞,他可能也不会太讶异。
「嗯……」沉思之间,卧铺上的人已然转醒,羽衣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郎兵总算松了口气,因为昏过去的她,皮肤是冰凉的,气息是浅弱的,有点吓人。
看住那张近在咫尺的古铜色脸庞,醒过来的羽衣未发一语。
「觉得怎么样?还不舒服吗?幸好伤口不深,如果再往下个几寸,喉咙可能就断了,没想到你居然哼都没哼一声。」
郎兵继续擦拭着她颈间的血渍,擦着擦着,专注于伤口上的视线又移回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
「不会痛吗?」他这样牵动她的伤口,连男人也要皱眉的。羽衣摇摇头。
他的目光又落回她的颈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晚了还在屋外?」
「我……睡不着。」
「睡不着?」他唇间不觉扬起一道莫名的笑意。难不成她也跟他一样起床上茅厕?「你很倒霉。」
「倒霉?」羽衣不解。
「睡不着你到外头吹风,居然碰上了坏人,这不叫倒霉叫什么?如果不是我也刚好起来,你可能已经没命。但是话说回来,那个西夏人可比你更倒霉,如果没有挟持你,他可能也不会被逮到。」郎兵拿来金创药粉,准备洒在伤口上,靠在她肩上的手臂却忽然感到一阵微细的震动。
「你在笑吗?」
从她来到这里,他从未真正见她笑过。
「你这种笑哪叫笑?」手上的小瓶一倾,药粉均匀散出,布上了伤处。他觑了羽衣一眼,还是没见她有一丝疼痛的反应。他真是服了她了!「你为什么会说西夏语?」
他突然一问,问得羽衣怔忡。「我听见你跟那个西夏人说西夏话。」虽然他听不懂,不过他晓得他们在对谈。
「我非……」也许是不安,所以她亟欲坐起来,但却被郎兵按住了。
「躺着。」笔直的鹰勾鼻上,一对眸子炯炯有神,「你只需要跟我说,你为什么会西夏语,其它的我并不想知道。」
也许对着其它人,他会尽力逼问,甚至将之交给军营处理,然而羽衣却不行,因为他俨然已把她当成了……家人。
莫名地,「家人」一词在他心底漾起了颇大的涟漪,令他心有所感,并在转眼间生出一个想法。不知这个想法,她……可会答应与他共赴?
肩头传来郎兵温热的掌温,羽衣不太稳定的情绪,这才定了下来。「我……学的。」
「学的?那么就把它还给你的师父,在汉人的土地上说西夏语是找死,以后别再说了。」
郎兵的一句话,突显了蛮汉之间的冲突状况,让羽衣听了感到十分无力。
原来战争并非一定要刀枪相向,像他这般排斥的方式,就已经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伤害了。
「为什么一定要打仗?」羽衣幽幽地问。
处理好伤口,郎兵站了起来,背过身,将药瓶搁上木桌,而后抬眼眺向小窗外的夜空。在沉默极久之后,他浑厚的声音才传来。
「有些事情愈是想它,就愈想不透,等你不想它了,却又一直钻出来烦你,好矛盾啊!」
战争,带走了他的爹娘;战争,迫使他在颠沛流离中长大;战争,甚至废了他一条腿。既然战争如此残酷,那么他为何又苦苦执着于当一名战士呢?
为什么?此刻的他既想不出来,也不想再想,罢了!
郎兵回过身,看向床榻上的身影,他坚定的说:「羽衣,离开这里吧!」
离开?她以为他已经不再赶她了?羽衣蓦地瞪大眼眸。
话声才落,房门就被人推了条缝,宝驹的头探进房里。
「过来。」郎兵望着宝驹说。
「喔。」宝驹听话地进了门,走至床榻前。
将宝驹抓到身前,郎兵低头酝酿许久,这才把话给推出口:「羽衣,离开这里吧……我们三个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