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长长的八旗劲旅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在整个通往京师的大道上,紫禁城上的走道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即使冒着隆冬的寒风澈雪,也要望着那平定靖南王和平南王的英雄。
“你瞧,那便是皇贝勒玄胤。”
“真的是不同凡响,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夹道两旁的百姓顶着一头的风雪,便是为了一睹他的风貌。
包裹在一身银灰色的铁甲内,威风凛凛的跨坐在马上,俊尔不羁的俊美脸蛋上漾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得意狂妄,浓眉飞扬,黑曜眼瞳勾魂摄魄,略薄的唇则勾起迷人的笑。
“好在有皇贝勒带兵压藩,否则这一场乱不会这么快平定下来。”
“说的也是。”
一干百姓望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没入紫禁城里,却仍是移动不了双脚,只为了一睹少年英雄的丰采,即使风雪覆顶亦无退缩。
***
玄胤风光地带着捷报进入养心殿,由康熙授封为醇亲王。
“叩见醇亲王。”多伦王府的二贝勒巽帧嘻笑着一张脸,挥着马蹄袖在养心殿外的园子里向玄胤请安。
“得了,巽帧,你根本是在嘲讽我。”玄胤掩藏不住少年得志的光彩,摆手轻斥着。
“嘿,阔别三年没见面,你还是一样不让我占点便宜。”巽帧嘻笑着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不过,倒是没想到真让你给逮着机会,立了大功回来,立即让万岁给擢升至亲王。”
“让你嫉妒了不成?”玄胤大手捂着落在他肩上的雪花。
打小时候起,巽帧便被玄烨安排在宫内,留在毓庆宫里同他一起长大,不管做什么事,两个人都在一块,感情比亲兄弟更加亲上几分,至少,总比他和万岁之间来得亲密些。
“可不是。”
“只要你求你阿玛让你上战场,包你也立即得个爵位归。”玄胤挑着浓眉,笑得好不得意。
“那怎么成?”巽帧神色一敛,染上一抹愁绪。“你也知晓的,巽帕的身子一天不好,我是一天都不能上战场,除非是万岁指派,否则……”
“巽帕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转吗?”他的眉一皱,也感觉到巽帧的愁绪。
巽帕是巽帧的大哥,自他一生下来,便是抱着病体,遂多伦王爷自然是不可能让可能会成为惟一子嗣的巽帧上战场,就怕他这么一走,多伦王府便断了后。
“还能好到哪里去?”巽帧叹了一口气。“这些日不断地下雪,巽帕身上的血就像是外头的雪花,一点一滴地淌落,吓得我额娘天天都不敢出门,直待在巽帕的房里陪他,就怕……”
“好了、好了,不提这些事,咱们骑马去散心,尝尝在雪中奔驰的滋味,包准让你把烦恼全忘得一干二净。”他岂会不知道这些事?当初玄烨将巽帧安排在宫中,为的不就是防止他被巽帕传染?
玄胤受不住他那张担忧的脸,拉着他直往园子南侧的月华门走去,牵了两匹骏马便狂奔出月华门。
甫出紫禁城的大门,或许是冲刺得过猛,玄胤蓦地感觉到灰狐顶冠上的东珠像是掉落了似的,令他猛地停住狂驰中的马。
“怎么了?”巽帧跟着在他的身旁停下。
“啧,东珠真是掉了。”玄胤有些气恼地垂下摸上顶冠的手,眯着眼望着后方雪虐风饕之中,像是有一抹人影。“巽帧,你瞧,那是不是个人?”
巽帧眯起眼,注视着后方大门旁。“似乎是人影没错,还一直盯着这里呢!”
“太好了,就要那个人替我把东珠捡回来。”玄胤打定主意,便往那抹人影吼着:“听着,站在门旁的那个人,立即给本王捡回掉在地上的东珠。”
隔着狂然大作的风雪,他的声音像是被吹散般,巽帧不由得说:“玄胤,依我瞧,那个人似是没听清楚。”
“是吗?”他挑了挑眉,不由得再喊了一次:“后面那个人若是不赶紧将本王的东珠捡起来的话,可别怪本王降罪了!”
啧,那人以为他是谁?
他可是万岁爷方才甫谕封为醇亲王的玄胤,岂容得了任何人在他的眼前放肆,罔顾他的命令!
过了半晌,见那抹人影仍然未动,玄胤原本打算驱马回头降罪于那人,孰知那个人却识相地动了起来,迅速在覆上白雪的地上寻找着他滑落的东珠,过了一会儿,隔着飞扬的风雪,那抹人影像是乌龟爬行似地慢慢进入他的眼底。
“啧,不过是捡个东珠罢了,何须捡这么久,待会儿瞧本王如何教训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玄胤的身分可是显赫的醇亲王,岂能容得了任何人在他的面前造次?
玄胤瞅着那个人迎着风雪、踩着寸步难行的雪泥路,以为他会绕过马儿的身边将东珠交给他,想不到那人却直往马儿的身后钻,待他要开口时,马儿已然踢出后腿,那人却碰巧被雪泥给绊倒,反倒是坐在马上的玄胤控制不了发怒的马儿,整个身子被高高地抛起,结实地摔落地面。
“玄胤!”
巽帧立即跳下马赶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在自个儿的怀里,而不断吐出血水的玄胤则直盯着那抹瑟缩的人影,盯着那张倾国红颜,顿时发觉……她是个女人,随即便昏厥过去。
***
“我不原谅她,不管她是谁,我一定要她的命来赔,还要抄她九族!”玄胤坐在炕上,摔着炕边高几上的青瓷花瓶。
“但她可是景端王府的格格,是你未过门的福晋。”巽帧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旁,随即挥手要一干服侍的婢女退下。
“我不管她是谁,就算她是固伦公主也一样,我要她族人的血来祭我这一条腿!”玄胤愤恨地怒吼着,仿佛伤重的野兽。
“可是你的腿仍是能走的,是不?为什么非要她?”
“你懂什么?尽管这一条腿还能走,那有什么用?”玄胤怒红邪魅的眼眸,散落着发丝,像是真的恨之入骨,非要景端王府赔祭不可。
“可皇上已将景端王府所有的人遣往边疆,而那个格格则被他收入宫中当宫女,必须在宫中老死一生,这般惩罚应是够了吧?”巽帧抱住玄胤发颤的身子,心疼着被横祸肆虐的玄胤。
倘若不是他的心情不好,玄胤便不会找他外出,也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千错万错,全都是他的错!
“玄烨已经定罪了?”他瞪大眼眸,眦目欲裂。“他居然这样对我?”
他不是他最疼爱的皇弟吗?为何他会这样对待她?他可是伤了一条腿,即使好了,也无法像正常人一般行走,难道他不知道吗?他居然只判了这么轻微的罪?
这算什么?
可恶!若让他逮着了机会,他一定要杀了那个格格,定也要让玄烨一并死在他的手下!
他一定要杀了他!
***
五年后
“臣见过万岁。”
玄胤身穿赭红色蟒袍,甩着马蹄袖,却没有下跪的意思,只是站在案边等待玄烨的差遣。
“玄胤,坐下。”康熙移开文案,指示着他坐到他的身旁,望着他淡漠的脸。
“这些日脚疼吗?”
玄胤蓦地一僵,仿佛多年不愿再回想的事情,再度被人残酷地挑了起来;是的,他的脚是受了重创,即使伤口好了,却再也不能跑、不能跳,自然也不能像正常人一般的走动。
说穿了,他是个跛子,尽管他刻意掩饰,仍是可以看出些微不同之处。
“不疼。”他咬牙回道,不愿在玄烨的面前露出戾气。
怎会不疼?每当风雪四起,宛如五年前的那一天,便会令他痛得咬紧牙关,才能止住痛彻骨髓的刺痛,只要让他一见到玄烨的脸,那股莫名的锥楚便揉合着疯狂的恨意,炽烈地灼痛他。
“真的不疼吗?”康熙若有所思地忖度了半晌,才又问道。
玄胤收紧下颚,当年的青涩少年不复在,取而代之的是邪魅的气息上裹着一张俊美的相貌,令人不再轻易地读出他的心思。
“真的不疼。”
他是打算羞辱他吗?
事情过这么久了,他到底还想怎么样?
一道刺骨的锥痛划过心底,令他战栗。难道玄烨发现了他的动机,遂现下是在探他的底、探他的忠诚?
康熙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你可知晓玄煚和玄燮一并回到京城了?”
“听说了,不过臣倒是尚未去找他们。”玄胤敛下眉目,搁在双腿上的手暗自搓揉着酸疼的腿。
不是他不愿意去找他们,而是连日来不断地下着大雪,刺骨的冰寒像是万蚁噬咬着双腿的肌理般,放肆地啃蚀着他的心神,令他烦躁不安。再加上他听说他们两人回京时身边都带着女人,于是他也不想叨扰新婚燕尔的他们。
然而,最令他惊诧的是——玄煚真是回来了!
阔别八年多的玄煚居然如玄烨所预测一般,真是让玄燮自长沙的战场上带回来了,他不知道玄烨到底是如何预测这一切的,但他猜想八成是和他身上那面玉镜有关联。
“就连德孋也跟着一道回京了。”康熙轻轻地笑着,仿佛一切如他所想。
“听说玄燮带回来的女人是个汉人。”
“无妨,玄燮已同朕说过了,他要让天仙入旗籍,如此一来,便没有身份上的问题。”他慢慢地将话题带入中心,试探着玄胤。
“玄燮向皇上要求了吗?”他的心猛地一惊,仿佛身旁的人皆在玄烨的掌控之中,一个个弃他而去。
自从玄烨将玄荧的爱妻救回,玄荧便对玄烨死心塌地的尊崇,自然的,玄烨一手操控迷人的破镜重圆,怕是玄煚也已经拜倒在玄烨的脚边,而玄燮……如此一来,他的身边还有谁?
“朕已然准了他。”他笑得轻柔,却更是让玄胤望见了他的居心。
该死,难道这是他的下马威?
玄胤不敢过分造次地睨着玄烨,心里却直冒着冷汗。他定是发觉了他暗自操作的事了,是不?否则他岂会用这种方式暗示他?
是他注定得这样子?难道注定得跛着脚过一辈子,而这便是他的命?难道他该就此认命?
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认命!
倘若不是玄烨当年的一念之仁,他不会恨他,他不会有造反的意念,这全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玄胤,你怎么了?”康熙仍是笑着,墨玉似的眼瞳里有着睿智光芒。
他手中玩弄着小巧的玉镜,等着时机成熟,等着玄胤对他臣服,等着收服所有破碎的魂魄。
“臣……”他紧咬着牙,敛下眉目不敢让他见到自己眼中的叛逆。
他到底要他如何?难道是要他跪下,同他伏首吗?不,绝不!玄烨当年带给他的羞辱,他岂能忘记?玄胤蓦地起身,却突闻背后传来一声拔尖的尖叫声,感觉到身后一阵温热的湿意穿透他的衣服,他缓慢地回过身子,抬起一双怒张的邪魅眼瞳,紧抿着略薄的唇,望着不知好歹的宫女。
“奴婢……”那名宫女倏地跪在地上,垂着螓首,不知所措。
“大胆宫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茶水倒在本王的身上,你该当何罪?”玄胤怒不可遏地大喝,将心中的怒气一古脑地发泄在她的身上;是她活该倒霉,偏在这个时候闯进来,还不知死活地将茶水洒在他的身上。
“是你自个儿猛地站起身,我才会……”
常静蹙紧蛾眉,一双潋滟夹带着怒气的水眸狂然抬起,对上眼前大惊小怪的王爷,原是想对他一番谩骂的,孰知……是他,怎么会是他?
“放肆!”玄胤怒挑起浓眉,抬起腿想要踹向这个放肆的宫女,却蓦地发现自己对这一张脸竟感觉十分熟悉。
那张脸并非是倾城娇颜,更非是无双无俦的绝世容貌,但是他却觉得似曾相识。
“玄胤,她不过是不小心罢了。”康熙轻笑着从中打圆场,又对着常静说道:“常静,还不赶紧向醇亲王陪罪?”
常静楞楞地注视着眼前俊尔邪肆、卓荧不群的人,那张邪惑人心的俊脸上,仍留有几分当年的青涩,但是更多了几分怨天尤人的愤懑。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是个天之骄子?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尽管是几条人命,在他的眼中更如粪土,没有丝毫的价值。
这样子的地位,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她就是常静?”玄胤邪魅的双眼猛地瞪大,大手更是狠狠地握紧,“她就是当年害本王在紫禁城门外摔马的常静?”
难怪他觉得面熟了,是不?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是身上的切肤之痛,令他忘不了这一张容颜。
“是。”常静淡淡地低下头。
他还要她如何呢?当年为了她,景端王府上上下下数十个人,全都在万岁爷的命令之下移往边疆,现下整个京城只余她一个人,他还要她如何?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见本王?”新仇旧恨一古脑儿地揉合在一块,缩聚在炽烫的胸口,鼓动着他强悍的心跳声,热烫着他怒瞪的黑曜眼眸,逼着他直想一掌毙了她。
传言果真不假,玄烨真是将这个该死的女人留在宫中。
五年前,他为了大清远赴各地征战只为了平乱,只为了保护整个大清初定的王储,那些年,他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血汗,然而他现下几乎快成了废人,玄烨却是这样地对待他,把他当成没用的人,甚至连她这个罪人,他都好心地把她纳入宫中,收在他的羽翼之下。
他的功劳算什么?竟比不过一个罪人!
他以为他把这个女人纳在宫中,他便不敢动她吗?
玄烨这个如意算盘打错了,他一定会杀了这个女人,不管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用她的鲜血祭他的腿。
“玄胤,事情都过这么久,你别再想了。”康熙苦口婆心地劝他。
玄胤邪气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要本王如何能不想?怎么能不想?”
这个伤,只要他走动,便可以感觉到上头的伤痛;只要一下起雨,便能感受到剐骨的痛楚;只要一刮起风雪,这条腿上所传来的锥痛,总是令他痛不欲生,痛得他夜不成眠。这些痛又有谁知道?又有谁为他感到怜惜?他为国征战杀伐,最后竟是落到这种下场?早知如此,他又何必为玄烨拼命,他为何要糟蹋自个儿的生命献给这个不懂得珍惜他的皇帝?
这个痛,必定要血祭才能平息。
“玄胤,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既然已是无法挽回,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康熙站起身护在常静的身旁,温热的大手轻轻地将她扶起。“况且景端王府早已经付出代价了,是不?”
玄胤注视着他暧昧的大手,心里猛地明白——好厉害的女人,原来她早已经勾搭上玄烨了,难怪她敢恁地无礼!
自个儿血浴沙场的兄弟怎么比得上软玉温香?他的江山是叔伯们帮他打下的,而地位则是他们兄弟为他保留的,然而事情到了最后,仍是比不上一个女人,一个祸国红颜。
他又能说什么?
“皇上都这么说了,臣又能说什么?”玄胤似笑非笑,妖诡地睨着躲在玄烨身后的常静,心中已有打算。“不过,她的身份应是配不上万岁的,是不?”
“无碍,朕这阵子正想要将她提擢为贵人,往后待在朕的身边,有个名目较不落人口实。”玄烨轻挪着身子,露出身后的常静,一双温热的眼眸直睇向一脸茫然不知的常静。
“万岁,她不过是个宫女!”他难以置信地吼着。
他真是这么想保护她吗?竟然为了保护她的安危,而想将她提擢为贵人?
“宫女?”他不以为意。“再怎么说,她可仍是格格,是景端王府的格格,岂会配不上朕?”
“她……”玄胤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玄胤。”康熙猛地沉下脸。
玄胤沉痛地敛下眉目,猛地咬牙说道:“臣告退!”话落,甩着袖,他大步地离开养生殿,不愿再多作停留。
他不相信他真的拿她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