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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城兄的女人 第二章

  光复南路上,一家健身中心的拳击室里。额上沁着汗珠的雷干城将击出的拳头自凹陷一截的沙袋收回,定住脚步后,走近在旁观看的手下阿松,接下他递出的矿泉水,顺手将两只大拳袋交给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换回一条松软白棉毛巾,慢条斯理地拭去一身体热。

  

  得力助手邢谷风见雷干城气息平稳后,趋前递上行动电话,“城哥,‘神木’找你。”

  

  雷干城颔首微笑,仰头喝了一口矿泉水后,接下手机,豪迈地冲着受话器道:“有何贵干?”

  

  有着浑厚嗓音的“神木”,语气低迷沉重,不甚和蔼地提醒他,“阿里山神木早八百年前就被雷当柴劈散了,你可不可以指示你那票手下,别再冲着我叫‘神木’?”

  

  雷干城一脸有趣地走近玻璃墙边,俯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阵,反驳好友佟王树一句,“哎呀呀,玉树兄您连死马都能当成活马医,不是他们心目中巍巍高耸的神木,是什么啊?”

  

  “郎中,蒙古大夫!”佟玉树冷讥一句。

  

  雷干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亮晶晶的白牙,背斜倚在墙角处,两腿交放地跟好友抬杠,“好了,人家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你拱成仙,你就别再推辞了。

  

  我们哥儿俩很久没聚聚,改天杀上乌来的土鸡城吃活跳虾配老米酒如何?”

  

  “等你我未了结的正经事办完再说。”

  

  他耳贴着话筒装傻,“我都是习惯跟美女办正经事的,跟你这块木头还有什么好玩的。”

  

  他依稀能想像出好友不耐烦地以指头猛旋笔杆的样子。

  

  佟玉树语重心长地唤了好友一声,“阿城,你答应我今天来找护士小姐做复检的。”

  

  “你们医院的护士小姐可爱归可爱,舌头还真是长。”雷干城抱怨着。

  

  “阿城,你不要以为把胃切了一小块后,癌细胞就不会复发、转移。”

  

  佟玉树嘴上念得稀松平常,心里却是挂念不已,“你这回拖了半年,预约三次也爽约三次,难怪人家要来抱怨。我劝你早点把大、小号送来,让小姐先抽个血,改明儿照完胃镜后,自然可多吃几尾虾,现在我就怕你的老毛病恶化。”

  

  一想到照胃镜,就令雷干城这个大饕客蹙紧眉头,不是因为佟玉树技术差,只是空腹让他受不了。

  

  “两年来,做了十次的复检,都相安无事,要复发早就复发了。”雷干城言下之意已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你心存这种侥幸的观念是错的。当初因为及时割除你胃部的癌细胞,没让你吃到苦,反让你看轻癌症的可怕,你是非‘贱身养癌’到成了末期病患后才甘心是吗?”

  

  “好,好,好,别催,我刚练完拳一身汗臭味,你总得让我梳洗一下,咱们一个小时后见。”雷干城迅速收线后,顺手一扬将机子拋还给邢谷风,吹着口哨径自往个人专用的三温暖室走去。

  

  半小时后,平头整面的雷干城换上一套光鲜笔挺的黑色手工西服,神采奕奕地在三位弟兄的陪同下,坐进防弹轿车,任司机载往佟玉树服务的医院。

  

  一路上,看着飞逝而过的树影,想着眷村旧事。

  

  雷干城与佟玉树是从幼稚园、国小一路念到国二的同学,两人在学校的表现可说是平分秋色;前者是代表学校对外参加水墨画及书法比赛的模范生,后者则是老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事便在课堂上拆古董教育招牌的资优生。

  

  要不是艺术天分特强的雷干城在国三开学不到一个月时,在毒贩组织卧底的警察父亲未能及时揭发出官员和黑道勾结的内幕,就被人出卖、误逮、送进牢房,最后在狱中惨遭加害,因而自暴自弃留级两年,外加断断续续休学养家的话,他可以和青年才俊的佟玉树一样前途无量,甚至有可能成为台湾当代新生艺术家。

  

  可惜,这种风流雅命他无福消受,当佟玉树医学院快念完时,他才勉强地从高中夜补校毕业,和其他念补校人手一机的叔叔、阿姨辈同学一样,也是边念书边赚钱。

  

  首先,刻得一手好篆体的他白天到一位印章师父那里打工,依客人的要求设计字体,晚上则是将临摹的假古字画放到中华商场去寄卖,四年之内从不识货的美、日观光客那里赚足小本,正当他的模仿手笔愈来愈纯熟,替古人落款“背书”到几可乱真的地步时,一张“甲种体格表”和“金马奖”当兵通知单下来,才收拾家当,报销国家米粮、浪费死老百姓的税捐去。

  

  当兵从伍期间,只要一有空,他便守着收音机调波频,当同僚下棋、打桌球、听着流行音乐,翻看小报杂志时,他则是拿着报上的金融版,守在公共电话旁,拚命记下股数,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双纸钞和铜板;纸钞是买退正在跟情人热线传情的同僚用的,铜板则是拿来打电话给股票市场的操作员,指示股票交易。

  

  两年十个月后,他退伍葬了病累的母亲,以全身仅有的现款在大学城附近承租场地,将几颗俗不可耐的水晶球往天花板一吊,打上艺术镁光灯,专业音响一放,固定开办纯粹提供学子发泄考试压力的地下舞场。但那时蒋经国先生还没走,严也还没解,学子在校外跳舞是触犯校规的,而开设地下舞场,在家长、学校和教育单位眼里简直就是干下妨害风化、出卖色情的事。

  

  所以他被假道学的邻居告了几次密,不得不收山潜伏几个月,好在被压到谷底的股票突然解套、反弹,进而狂飙让他发了一笔小横财,最后他顶下在公馆三总附近的一间地下室小酒吧,将内部改装成校园民歌餐厅,挂上了“学生情人”斗大的招牌,把在电子公司做装配员的三等亲婶婆请来当主厨,雇请一些长得不差、歌喉又不赖的学子歌手来驻唱,至于清洁工、酒保、侍者到经理等职,则是被他一人统统独揽下来。

  

  人活到二十出头,能拚出如此成绩,照理该是心满意足了。可惜,雷干城还是没有享这种安居乐业的命,他与长他七岁的大哥雷从云打从父亲被宪兵押入牢底、未能保全名节后,尝尽亲戚邻居、学校老师的人情冷暖。

  

  早在他十五岁时,就深刻体验到这个社会是笑贫不笑娼的。表面上你可以光鲜有办法,私下贩毒、卖笑任眼红的人去猜到脑中风也都没关系,但就是别被逮,一旦被逮,所犯下的罪不再是自己一肩扛,你的妻子、儿女连带要被烙上罪人的印,永世不得翻身,甚至连同宗血脉都把你当麻疯病人似地唾弃。

  

  从那时候起,雷家两兄弟的失志是要出头,管他什么仁义道德,有钱有权的人才玩得动筹码,拿那四维八德的礼教去吃人。

  

  于是雷家老大走上黑道亡命生涯一途,专与警、政作对,某日突然吃错药在罪恶渊薮的组织里搞了一个窝里反,把北台湾专门走私毒品帮派龙头老大及一位跟黑道挂勾的警界高官做掉后,成了黑白两道上的头号通缉对象,逃到日本不过半年便被人发现溺毙在东京郊区的一条河沟里,死时年仅二十九,生前在台北所打下的地盘登时土崩瓦解,逐渐被蚕食鲸吞。

  

  消息传回台湾后,雷从云堂下照拂的几十来位弟兄,不是被警察盯住捎,就是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竟无一人能到东京警局收尸。最后,雷干城是在诸位匿名的黑道兄弟及好友佟玉树的掩护下逃过追踪眼线,从高雄搭上走私渔船到香港,再从启德机场飞抵东京,和雷从云在日本拜把的兄弟碰头,无奈仍是慢了一步。因为雷从云的尸体早在消息发布的当日就被一个自称是雷从云的未亡人领走了。

  

  听日本警员的说法,来认尸的人是个浓妆艳抹的烟花女,身边还带了一个理了平头、不及五岁的男孩。由于这一妇一孺突然冒出来,心有案底的日本警察竟不知如何将这出戏演下去,反倒是亲眼目睹遇害多日的冷尸,因为亲骨肉的现身而七孔溢出血来,怜悯之心大生。

  

  邪门也好,亲痛仇快也好,办事员见多了这檔事,要不迷信都难,当场接过女子呈上的文件去影印。文件副本不仅有女子与雷从云在日本注册的结婚证书,更有日本国护照及户籍联络地址,但事后经过查证,才赫然发现所有文件都是伪造的。

  

  雷从云的尸体就这么地随同女子和小男孩离奇失踪。

  

  由于雷从云非日籍帮派人士,再怎么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也不关他们的事,更何况当时台湾与日本之间并无签订引渡条款,坏事干尽的黑道分子生前都引渡不走,死后也不必太追究。

  

  在返台的飞机上,雷干城与雷从云的拜把兄弟皆面如槁灰,心上不乐观得很,他在途中一直问自己,如何才能摆平这件事?到他们下了飞机,从接机的兄弟口里得知,江湖杀手已蠢蠢欲动,放出眼线探寻雷从云五岁大的后嗣时,他知道,不介入江湖已是不可能的事,他雷干城这辈子是别想回去过善良小老百姓的生活了。

  

  想到此,他不觉轻叹一口气。

  

  阿松趁这个时候,问了,“城哥,树哥的医院到了,要照惯例停在对街吗?”

  

  “不,直接开下停车场。”雷干城心不在焉地回答,回头继续想着好友。

  

  在良民病人与护士眼里,拥有医学外科与肿瘤学双料博士头衔的佟玉树,是仁心仁术、活人无数的俊俏医师。

  

  这年头日子好过,命却难捱,人一有微恙,就往医院跑。照理说,医生行情该是年年涨停板、拉风得很,衰就衰在佟玉树这个活菩萨上辈子没将正果修到圆满,今生注定有他这样一号在黑道上混吃等死的损友做程咬金。

  

  打从实习结束被分发到医院就任,佟玉树所服务的医院的停车场三不五时就会冠盖云集,不是得为胸前绽了肉的皮缝回去,就是得在中了弹的三头肌上挖挖补补,有时下夜班还得权充“难丁哥儿”,出入枪林弹雨之地给他送药。

  

  九年来,佟玉树起码换了五家服务单位,中间还因大力拥护、请愿健保制度的细故,没有任何“私立庙院”肯收他这个和黑道沾上边的泥菩萨,使他不得不出国进修一年。

  

  这样给损友一折腾,他的饭钵已从金、银、铜、铁贬值到锡了,被摔得坑坑洞洞不说,升官之路早荆棘满布。

  

  好在两年前有独具慧眼的仁人志士,以大财团名义出资盖了一所慈善医院,事先理出一整楼的地盘,把佟玉树挖去当外科主任和防癌专案小组的召集人后,他这棵医术高人一等、霉运多人一倍的枯木才算逢春。

  

  如此为损友两肋插刀一辈子,仍是无法展现他“神”的地步,最神的是他老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臭皮匠个性。

  

  约莫六年前吧!二十八岁的雷干城将兄长分崩离析、兹尔多事的小组织运横起来,重新拟下帮规戒条,执行严禁买卖、走私毒品。由于他下这道禁令,砍断的不仅是帮内的财路,更牵惹到其他山头及黑白两道的大盘既得利益者。

  

  正巧初时,尚有不服气、毒瘾又重的年轻成员“扳手”受到外面大帮分子的煽惑,想搞内讧,在仓库集会时预藏枪枝打算将雷于城做掉,却没想到才开了一枪,连他的杂牌旧汗衫都没能侵害到,就吃了其他有备而来的兄弟射子弹,从右肩臂至右胸膛处,一共三发,不用高官政要嘉勉,自动跳级成三星烈士,足下一坪大的水泥地,当下被他流出的鲜血滴成满地红,昏迷的身子被送到临近两家医院,皆被医护人员以急诊室床位已满,打了回票。

  

  人走到穷途末路时,有时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本已和自己约法三章,不再麻烦好友的雷干城只好在午夜时,将奄奄一息的兄弟扛往佟玉树的服务单位去。

  

  刚下了小夜班的佟玉树见了枪伤,连来龙去脉都省了问,马上跟上级主管查询是否有空出的手术房可救急,要不普通病房也成。

  

  上级主管记忆力超人一等,连行事历都不用看,就跟他说没空房,摆明不愿收人,并且警告他已下班,别再惹是生非,因为一旦收了枪击患者,就得报警,届时消息见报会为院方招来不便,影响声誉。

  

  佟玉树闻言,二话不说,哂然冲着主管笑,笑到对方心虚目逃后,才甘心认赢地将白大挂一脱,扔在主任办公桌上,转身离去。

  

  那时怕担心好友的事业又给自己拖累,雷干城在走廊处板住他,劝了,“没关系,我们再找医院好了。”因为佟玉树的碗这回是用锡补的,再下去,已没值钱的金属可任他洒脱地当(DOWN)下去。

  

  岂知老兄故意曲解他的话,硬是要砸掉自己的饭碗,“也好,反正这家医院是死店活人开,待久,不得风湿也会成强尸。”

  

  “不,你还是留在自己的岗位上,多救几条善良老百姓的命吧。”雷干城拍拍好友的肩,说着以眼神示意,要弟兄们将人抬回车上。

  

  佟玉树在冷冷清清的急诊室门前对着雷干城的背影讽了一句,“命到死神手上还有贵贱之分吗?我以为你很重义气。”

  

  雷干城的一名绰号叫阿猴的手下忍不住回头开口解释,“树哥,你不知道,这中了毒瘾的‘扳手’受了外人的怂恿,打算出卖城哥呢,要不是我们事先有做防范,找了一件防弹背心让城哥穿上的话,躺在这里的人会是城哥了。”

  

  佟玉树冷冷地质问:“那又如何?‘扳手’的命就不如城哥吗?还是城哥忌惮他被救活后,又来行刺?”

  

  阿猴连想都没想,就说:“话不能这么说……”

  

  但被雷干城拦了下来,“阿猴,没关系,树哥若想试,就让他跟上来吧!”

  

  佟玉树提了公事包跳上雷干城的发财车后,喧宾夺主地要司机兄弟照他的指示,在暗夜里抄阗无人音的小径,一路杀到万华,在外公和二位舅舅合开的中医院门前叫停。

  

  他回头对雷干城说:“你挑三、四名较壮的兄弟留下,其余的,叫他们回去等消息。”

  

  话毕,他大步奔进院门内,才贬把眼,便领着一行人,出现在轰隆而开的两扇门前,十万火急地将大肆呻吟、半昏半醒的“扳手”挪到一张洁净的急救床上,往院里推去。

  

  佟玉树的大舅趁佟玉树和雷干城一行手下在洗手台前上皂消毒时,先以针灸为“扳手”止血,将沾了血块的丝质花衬衫剪除后,退了出去。

  

  佟玉树先观察“扳手”的伤势,然后以非常严肃的口吻问:“你平常嗑什么药?用量多少?”

  

  “扳手”没有回答,只是以左手捂着双目,一劲地哭。

  

  反倒雷干城的一名手下小刚替他回答了,“这小子瘾头重,有什么就用什么,红中、白板、吗啡、安公子、海洛英、古柯碱统统来。简直不像话!

  

  难怪会让人牵着鼻子走。”

  

  佟玉树看着才刚二十出头的“扳手”,放软语调,“事情已发生,后悔也没用。城哥为人阿莎力,要保你的命可以,问题是,你自己究竟想不想活?”

  

  “扳手”已哭得不成声,佟玉树只能依稀听着他抽搐道:“城哥……我……怕痛…

  

  …”双眉紧连在一线的雷干城上前紧握住“扳手”晃抖的手,给他鼓励,回头轻问佟玉树,“能上麻醉吗?”

  

  “没验过血很难说,不过照小刚的说法,他神经中毒的情况挺不乐观,就算打了止痛、麻醉剂也没用,增加用量可能危及性命。”

  

  “扳手”不懂他们的话,只听到佟玉树没打算给他上麻醉剂,便哀得惨兮兮。

  

  佟玉树佯装没看见,取来一条塞嘴布巾递给“扳手”,低头将各式手术刀、镊、钳排列好,继续道:“‘扳手’,你若想早点摆脱那三颗子弹,最好跟大家合作。”

  

  两分钟后,“扳手”的嘴塞满了布巾,四肢也被四个壮汉压得紧紧,被迫吞下任人生宰活割的凌迟苦楚,那种感觉该像是坠进一个无底阿鼻地狱,历程虽只有短短四十分钟,却彷佛有万世那么难熬,直到第三颗弹头铿锵掉进小铁盆后,满身大汗的“扳手”

  

  咬牙痛得昏迷过去,错过了缝皮的经历。

  

  这件事了结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扳手”自动向烟毒勒戒所报到,五个月后出来,整个人焕然一新,此后便成了“一神论”信徒,只要撞上佟玉树,便憨厚尊敬地冲他叫“神”。

  

  久而久之,同道上的兄弟也起而效尤,为了不去跟“扳手”争喊“他的神”,特别为佟玉树另起“神木”的别号。

  

  雷干城一直都觉得“神木”挺合高大健壮、端凝厚重的佟玉树,就不知他老兄为哪桩理由挑剔。

  

  晴光医院面容姣好的护士小姐缓慢地压了几回充气橡皮球,停顿两秒,以指扭开压力调节活门,一阵泄气声响完后,低垂着眉,轻轻地报出指数,“一百一十,八十。”

  

  雷干城一手撑着脑袋,逗趣地问:“你确定这次没量错?如果你不确定,我不介意让你量第四次,只是你得答应让我先甩甩手臂,通通血。”

  

  她听到他揶揄的口吻,红着一张脸,不答腔。

  

  他一脸好奇,“前面是收缩压?”

  

  “嗯哼。”护士小姐埋头将指数记在检验报告里,紧张得不敢抬眼瞄身前精神充沛、豪气万千的男人。

  

  “所以后面就是舒张压了?”

  

  “嗯哼。”她解下系在雷干城手臂上的压力橡皮袋,收进盒里。

  

  “这算正常吗?”

  

  “嗯哼。”

  

  她除了低头说嗯哼以外还会什么?左袖高卷,露出一大截孔武有力手臂的雷干城饶富兴趣地看着她酡红的脸蛋,侧目瞄到护士小姐胸前竖起的水银测压管,瞇着一双桃花眼,赞道:

  

  “小姐长得漂亮又能干,不像我,给人解说了十几遍依然搞不懂。”

  

  不想一阵低沉的男中音在门口处响起,“这就是人家当得了护士小姐,你却不能的原因。”

  

  头上垂着一截听诊器的佟玉树人随声到,拧眉瞪了雷干城一眼。

  

  护士小姐见状,慌张地收拾器具,将报告书交给佟玉树后,拿起雷干城带来的检验品,快步走到门口,临行前回眸一瞥,正好收到绽着热情笑容的雷干城对她眨眨眼,当下害羞地闪开了。

  

  佟玉树坐进自己的座椅,丢出一个谴责的眼神,“你这个‘雷公叔叔’不要这样欺骗小女生的感情好吗?”

  

  雷干城拉整自己的衬衫袖子,穿上外套,将尊臀移驾至老友身边的听诊椅上,手里把玩一个由鹅卵石权充的纸镇,撒赖似地说:“欺骗?话讲得好难听,你亲耳听到我说了什么味着良心的话了?”

  

  “昧着良心。”佟玉树失笑,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大家都知道你的良心涂了一层牛油,还黏了一堆尘埃,拿刀轻轻一刮就是这么厚厚一层,往热锅瓢里一甩,将十二盎司的神户牛排煎成七分熟都还绰绰有余,连黑胡椒都省了。”

  

  雷干城大言不惭地承认,“谁教你们请的白衣天使都这么可爱,久久来一次,不逗一逗委实可惜。”

  

  “那些女孩跟阿香同年纪,我知道你是情不自禁。”佟玉树看着雷干城,开口道。

  

  “青云又来找我求证丁秀和丁香母女的事,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丁香口中的那个‘郁叔叔’?”

  

  本来赏玩着一支探照笔灯的雷干城,眼睛忽地被扭开的强灯刺中,揉着眼皮仰头问:

  

  “哦,那你这个冒牌‘玉蜀黍’怎么说?”

  

  “上回矢口否认已瞒不了他,如今他更不会信,我想既然瞒不了他,只好让他相信他的假设是对的--我因为当年替阿香拿掉一截阑尾,事后多年不小心爱上丁秀大姊,所以在她临终前娶了她,以便丁香的监护权不会落入丁秀那个拉皮条的继兄手里。”

  

  “他信你吗?”

  

  “不知道,那小子从小就被信蝉磨成精,不任意对人透露想法的。”

  

  “他知道丁筠和你之间的事吗?”

  

  佟玉树一脸戒备,“他无从得知。”

  

  雷干城看到老友的表情,马上举起双手致歉,表示自己多管闲事、问错话。

  

  佟玉树这才缓下脸,注目紧盯雷干城如断剑的右眉,其尾处被一道银白色的鱼骨疤纹截岔开来;这是当年雷干城初次带兄弟去跟人要回地盘、互争雄长,被仇家撩下一刀的结果。

  

  疤虽小,但却像一枚入地狱门的锁记,毁了他的斯文,却添了几分危险的魅力。自此,良家妇女见了他这引人侧目的铁汉,大多不敢正眼瞄他,但是却又会捺不住他亦邪亦正的外貌而多看他一眼。

  

  不过,也好在他眉上这一刀替他破了相,让他往后不必板着脸,便可去吓吓地痞小流氓,要不然,没人会相信外表刚正热情的雷干城会是黑社会人物。

  

  佟玉树藏住眼底的笑,清着喉咙,问:“你打算瞒阿香到什么时候?”

  

  “能瞒一辈子,就瞒一辈子。”

  

  “然后远远地躲在自己亲生侄女身后,看着她成长,永不相认?”

  

  雷干城无奈地说:“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我哥宰了一个污官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中原帮的龙头。我认了她,等于替她签下死亡证书。”

  

  “阿城,都十五年了,也许从云哥的宿敌早就将这檔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没忘,对方也绝对不会忘。”雷干城一改以往戏谑神态,严肃地道:“你以为在我爸和老哥相继死亡后,我还能安然无恙的活到规在,是因为我运气好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对方一定假定自己的把柄被我爸和我哥揪到,才会让我多活几年,以便跟踪出当年去日本替我哥收尾的女人的下落。”雷干城话到此,无奈地苦笑出来,“丁秀这名女子真是不简单,行事果决,又有急智,当年去警局收尸,事先将阿香的头发理光、替她换上男儿装以俺人耳目,要不是她死前联络上我们,我们就算把着旧线索,查进自己的坟墓里也不会有结果。”

  

  “但丁秀已经死了,死前也没透露过任何蛛丝马迹,也许她对整桩事并不知情。”

  

  “我老哥的仇家并不知道。”雷干城轻吭出一句话,神色凝重地想了好一会儿后,才摇头,表示不愿再多谈,“这件事就这么搁着吧,如果青云把他以为的真相透露给丁香的话,你就帮我代认她吧。”

  

  “他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他甚至挑明会负起照顾丁香的责任,以回报丁秀当年启蒙的恩惠。”

  

  雷干城觉得好笑,二郎腿一跷,肘往桌上一抵,消遣一句,“这还不算多管闲事是什么?”

  

  佟玉树两臂环抱,犹豫一秒,轻咳一声,才慢吞吞地说:“青云爱上丁香了。”

  

  雷干城的笑彷佛被老友的话吃掉一般,呆了好几秒,才瞠目傲然道:“开什么玩笑!

  

  你家那个拧性小子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三天两头就把她整哭。如果将来哪一天我可以跟她偷偷相认的话,非得替她改改名不可。”

  

  佟玉树眉一挑,“为哪桩事要阿香改名?”

  

  “苏轼的无锡道中赋水车诗里有这么一段,‘天公不见老翁泣,唤取阿香推雷车。’阿香,雷部推车之女是也。也难怪我去年偷偷跟着她时,十次里有九次见她面带愁容,七回带泪的。”

  

  “你乡愿!连这种无稽的事也要去讳。”

  

  “歪道上邪门的事撞多了,不讳都不成。”雷干城寒着脸说:“丁秀和大哥把女儿的名字照着典故安,可不太聪明;你想得到,有心的人也可以。”

  

  “阿城,我只说青云爱上阿香,并不表示阿香也对他有意思,你可别把这事跟你的心结混为一谈。”

  

  “端午节那天她盯着他的表情如果没带半点意思,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有意思了。”

  

  北海鳕鱼香丝!佟玉树正色地看着老友,“我以为你一直都挺欣赏青云的作风的?”

  

  不客气地扫了佟玉树一眼,“那是在你弟动歪脑筋以前。”

  

  “得了,你这个雷公叔叔只不过是在吃干醋。”

  

  “我没有。”雷干城矢口否认,“想想丁香跟了他,关系将会多么复杂。

  

  你和丁筠是一对,丁筠本就是丁香的阿姨,所以丁香叫你‘郁叔叔’是一点也不过分。

  

  可是如果把青云也扯进来的话,那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佟玉树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会?”

  

  雷干城闷闷不乐地白了好友一眼,“你当然不会,被一个六尺汉叫‘叔叔’的人又轮不到你。”

  

  “说来说去都是你有理。不过你现在这个叔叔是隐形人,说出来的话没人会当真,何不顺其自然吧!”佟玉树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雷干城摆了一副臭脸,继续挑毛病,“一想起你老弟有双会拐人的眼睛,我就替丁香捏把冷汗。”

  

  佟玉树随机应变地转移话题,“嗯,我家那只蝉宝宝也曾这么说过。”

  

  雷干城阴沉沉地看了朋友一眼,挣扎好久才决定暂时放佟青云一马,口气有点冲,心不在焉地问:“你家那只蝉不是已有订婚的对象吗?对方不就是她在外交部的同事,叫‘懂什么’的吗?怎么这么久了,都只闻雷声响,始终不见雨滴下。”

  

  “早就吹了。过年时,信蝉被我妈追逼到受不了后,才招认一切。原来对方两年半前外调到义大利后就另结新欢了;新欢听说还是顶头上司的女儿。

  

  另外,他的名字不叫‘懂什么’,而是董建民。”

  

  雷干城闻言一反懒散,忽地对这话题起了兴致,“怎么都没听你提起?”

  

  “这又不是值得到处宣扬的事。老实说,信蝉不嫁也好,她那个拗脾气,嫁进那种要媳妇站着吃饭伺候男人的旧式大家族,她不跟公婆吵翻天,全程演一段‘孔雀东南飞’才怪。”

  

  “是吗,”雷干城虚应一句,想起四年前的中秋节,在佟家老宅跟董建民碰头的情景。

  

  董建民当年初见到他时,首先是一脸尴尬,显然清楚他是混黑道的,专营不良勾当。

  

  他则是一脸无动于衷,对这种假正经反应习以为常。

  

  老实说,那并不是彼此第一次照面。外表斯文、眉高额宽的董建民在外交部礼宾司第一科任职时,就曾利用招待外宾时,上他投资的高级俱乐部玩乐,因为‘什么都懂先生’是高级知识分子,懂得利用职权之便去扩大解释外交、豁免、优遇三大权的衍生意义,再加上形象正派,仪表堂堂,迷倒了一位新来的伴舞小姐,下班后为了爱情,甘愿为他宽衣解带。

  

  兄弟曾把情况跟雷干城报备过,他当时听了也没说什么,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只要舞小姐洁身自爱、不在当班时跟客人进行交易,他没理由找碴,更没无聊到向政风处投诉。

  

  雷干城极其不欣赏董建民,不止因为他虚荣、色迷心窍,尤其甚者,是他这个标准的秀才人情纸半张型的小公务员跟人交游、应酬的手腕一点都不高明,还真亏他当时是在交际科做事,连手都还没握烧一秒,就一刻不等地把名片掏出来,表面上是希望你多多指教,实际上却是非要你指教不可。

  

  直到他了解董建民脚踏两条船,骗了他旗下的伴舞小姐,又和佟信蝉做深入交往后,对这个衣冠禽兽的厌恶感又顿增好几倍,为了不去伤害到好友的妹妹,他装作不记得董建民这个人。

  

  而从董建民当下松了口气的表情判断,他一定也信以为真,只是本身歪心的天性使然,让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往后三不五时便带礼上佟家,以唾弃和鄙夷的口气来个先下手为强,拚命对佟家二老灌输雷干城这号人物的底细。

  

  也在公家机关服务过的佟父同情雷家悲惨的际遇,虽然不赞成雷干城步上雷从云的后尘,但了解他是有心从自己统辖的小江湖里做内部改革,也就对他的“事业”睁只眼、闭只眼,诚心邀他来家里聊聊、作个伴。不过佟妈急着嫁女儿,不忍她丢了这么一个好归宿,便要佟玉树跟好友解释原由。

  

  从此,逢例假日,只要董建民说要上门,就绝对看不到雷干城的身影。

  

  也因此,雷干城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跟佟信蝉正式照过面,最近的一回还是一个月前佟青云带着丁香在佟家意外现身的那次,两人也像陌生人一般坐得老远,所以他对佟信蝉的印象,始终被那个带着大眼镜,口冒台湾国语腔的小妹妹牵制住。

  

  但话不投机并不表示雷干城不在意她,事实上,他很关心她,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是她是他拜把的妹妹,虽然她有时打量他的样子似在鄙视一只专门传染病原的蟑螂或中华肝吸虫,总要令他眉上的疤没来由得膨胀起来。

  

  “这么说来,你妈打算在她三十岁以前把她嫁出去的大愿不就吹了。”

  

  雷干城以指稍微搔了一下眉尾处犯痒的疤,下了结论。

  

  “还有着拖呢!”佟玉树给他一个了然的笑,“你若先讨老婆,情况可能就会改观。”

  

  他掀眉怪怪地眄了佟玉树一眼,“哦,你这株‘神木’又有神谕要下诏吗?”

  

  佟玉树不可置信地摇了头,“你在江湖上打滚那么久,不可能会钝到连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透。”

  

  不,是看得太透。慈悲菩萨的大愿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这个夹于黑白两道缝间生存的人的奢愿则是--不出江湖,誓不娶媳。

  

  雷干城没将话挑明,只往后一仰,无奈地说:“没办法,她是你妹,是你妹就等于是我妹。”

  

  佟玉树一手撑着下巴,提醒他,“但她是我妹,不是你妹。如果你对她心里有一丁点在乎的话,不妨试着交往吧。”

  

  “别开玩笑了!”雷干城白了他一眼,“别说今后我进不了你家大门,你爸也会是第一个拿棍子轰我出去的人;一个甲级流氓,当他儿子的朋友巳是极限了,若再得寸进尺糟蹋他女儿的一生,那又另当别论。”

  

  “阿城,你还在跟自己过不去吗?都做到人人称羡的大哥了,还这么瞧不起自己。”

  

  “称羡?如果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别人称羡有何用?”雷干城心有感慨地说:

  

  “更何况,你妹长得虽标致,但平日不修边幅的,根本不对我的胃口,而且她太聪明、激进,又太中性化,我是个旧式男人,怕女性主义者甚过男人婆,而很不巧,她两者皆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次我提到她,你总是这么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因为她是你妹,是你妹就等于是我妹。”雷干城将两臂往外一摊,昧着心地对眼前的挚友撒谎;对佟信蝉的矛盾感觉是他唯一无法跟佟玉树分享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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