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她必须先把他书房里的东西分门别类;依她的计划,基本上分为三大类:书籍类、资料类及他所设计过的程式档案磁片。
书籍与他设计的程式档案磁片的问邀多下大,但资料类的问题就大得多,因为内含许多影印稿与手抄稿,还有很多零零散散的只写了几个字的纸张、,这方面她就需要尹濬浩的协助,因为她不晓得对他而言,哪些是有用的资料,而哪些又是可以丢弃的。
一连好几个工作天,尹濬浩都毫无怨言地陪着她整理那些成堆的资料,也丢掉了许多用不到的废纸;一也因借由这些日子的相处,凌炘烨逐渐发现他是个脾气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
等到该留的留下、该丢的丢完后,她又发现了一个难题。
他的手写文字实在是扭曲得有些根本无法辨认;以她凡事追求完美的个性,实在怎么都看不惯那些像发育不良的蝌蚪般的文字,夹杂在整齐的影印稿里,于是兴起帮他用电脑重新输入的念头。
“尹先生。”她在客厅里找到正在翻看电脑资讯杂志的尹濬浩。
“嗯?”尹濬浩由埋首的杂志里抬起头,厚厚的镜片恰巧挡住他的眼光,让凌炘烨不至于觉得压力太大。“以后我们常常要见面,彼此叫先生、小姐未免太过生疏,不如你叫我的名字,我喊你炘烨,这样自在些。”
“喔。”她无异议地点了点头。
“找我有事?”他推了推往下滑的黑框眼镜。
“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关于你的手写稿……”因为两人之间并不熟稔,有些话她也不好意思说得太直接,所以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手写稿?”他愣了下。“有什么不对吗?”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将它们……重新用电脑输入一次?”她咬了咬牙,为了不碍自己的眼,虽然那一点都不关她的事,也不是为了多赚取那每小时一百美元,但她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哦。”尹濬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不甚在意地露齿微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字很丑,所以才想这么做?”
“是很丑。”她皱了皱鼻子诚实地说,,很高兴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听到她毫不避讳的坦白,尹濬浩着实怔了下,他随即扯开一抹苦笑。“你真坦白。”老实说,有时过度坦白会让人无力招架。
“我以为你在美国长大,应该早就习惯了美国人的直来直往。”她吐了吐舌头。
“其实我也不算在美国长大,十四岁以前我都待在台湾。”因此面对美国人的坦率,他还是不能全盘融入。
这与她的了解略有出人。"Sorry,我不知道你
“没关系,这是适应不良的问题。”他庆幸自己的生活是半封闭的,除了久久一次才排定的演讲,和每个礼拜少数几堂课之外,他都可以一个人关在这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里,起码不必正视别人异样的眼光。“你不用介意,我一向有自知之明。”
“嗯,那么你觉得我的提议可行吗?”她无意识地将发汗的手掌在牛仔裤上抹了抹。
真要命!她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对别人的态度也一向直来直往,一个不顺眼,她往往非得争执得对方求饶不可;可她最怕这种没脾气的人了,不管自己的立场再怎么坚持,一遇到这种人,好像自己怎么做都不对似的,硬是矮了人家半截,只得学着低声下气一点,不然还能怎么办咧?
尹濬浩正揉压着肩膀,一听到她又发问,他放下手,极自然地回应。“喔,当然。我已经把书房都交给你了,当然一切就由你来作主;而且你自愿帮我重新输人,我感激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反对呢?”
瞧瞧!把自己说得如此谦卑,她怎能不矮人家——大截咧?
“你觉得很累吗?”她没有漏掉他揉压肩膀的动作,长期坐在电脑桌前工作的人,往往都会有这种职业病,他也不例外吧?她陡地冲动问道。
“嘎?”他微愣,为她一时间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呃……不瞒你说,是真有那么点——”他抬起手拨了拨理应修剪的发,仍旧略带腼腆地笑着。
凌炘烨发现他是个极爱笑的男人,但就不知他是发自内心的笑,还是在面对别人时,应酬式的习惯而已?
“如果你不介意,我会一点按摩的方法,可以帮你活络、活络筋骨。”冲动地说了这些话,凌炘烨才突地意识到自己的鸡婆。
她是向江水水学了些按摩的技巧,因为水水念的是家政系嘛,总是学一些有的没的;因为母亲体弱,常常酸这、疼那的,为了体贴母亲,她才会向水水学习这一部分的技术,绝不是为了这种情况而学的,绝对不是喔!
“喔?”他又愣住了,而且吓得不轻,因为他久久没有反应。
虽然有厚厚的镜片挡着,凌炘烨仍不难想象他现在的眼睛瞪得有多大,单就看他嘴巴一直合不起来的模样就可探知。
唉——现在的男人都这么不经吓的吗?不过想对他好一点,他就那副天快塌下来的样子算了算了,他酸死、累死了是他的事.只要她拿得到薪资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她翻了翻白眼,百无聊赖地甩甩手,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转身便准备回到她工作的地方——书房。
“呃……炘、炘烨。”正当她跨出第一步,身后竟传来他紧张的声音。
“嗯?”她缩回脚,脸上有抹促狭的笑意,却不急着转身。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真的可以……麻烦你吗?”他的声音不仅紧张,还吞吞吐吐,活像喉咙里梗了颗大卤蛋。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看你好像不是很需要的样子。”她佯装冷漠地回应道,唇角的弧度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并挑衅似地跨出往书房方向去的右脚。
“炘烨!”蓦地一只温热的大掌包覆住她修长的纤手,阻止她的脚继续往前移动。
“干么?”她挑了挑眉,语气不甚友善;她不敢相信他有如此胆大的举动,也因此没敢回头。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她敏感地发觉他似乎就站在她身后,而且不到一个跨步的距离,这让她的寒毛直竖起来;她真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
“我是真的累了,如果你愿意,那么……就麻烦你了。”低沉的嗓音里透着不容忽视的疲惫,瞬时让凌炘烨的心软了一大半。
唉!是自己自找麻烦地自我推荐,现在根本没道理拿翘嘛,由鼻管吐了口气,她终于转身面对他。
“噫?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没料到自己面对的会是张绊红的脸,她不觉惊异地脱口而出。
“嘎?不、不会吧?”他知道自己的脸不断地发烫,可也没想到会是脸红。“可能是累过头了,不碍事的……”他胡乱地找了个借口。
“累过头了?”凌炘烨忙将他压坐在沙发上,用手势命令他在三人座的沙发上躺平,并为他把眼镜拿下来。“会不会发烧了?你温度计放在哪儿?我去拿来帮你量量。”她像个母亲担心孩子般叨念着,自己却完全没有发觉。
“没、我没发烧啦,休息一下就可以了……”他绽开看似虚弱的笑,反而更让凌炘烨觉得心惊。
“家庭医生的电话呢?要不要请他过来看看?”她不安地把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并没有发现异常的高温。“奇怪,又好像没有发烧,但为什么脸会那么红咧?”
“……”尹濬浩沉默地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叨念,悄悄地将手覆在她贴在自己额头上的小手。“炘烨,你真好。”
“轰”地一声,凌炘烨陡地由忙乱中震醒了过来,她急躁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因被他牢牢握住而动弹不得,反而在一进一退的拉扯之间,吊诡地扑俯在他胸口。
“尹、尹先生……”这回结巴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凌炘烨;她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着,脸上也如他一般燥热了起来。
“我不是要你喊我的名字吗?来,试着叫叫看。”他迷人的眼睛透着朦胧的流光,因此更显深邃而神秘,仿佛带着无限蛊惑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住她的灵魂。
“濬……浩……”她失神地望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红唇轻敌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又笑了,这次是满意的笑容;他的长睫毛眨啊眨地,好似不停地加强对她的催眠。“真好听,再叫一次好不好?”
“……好……”她两眼失神,所有眸光凝住他的黑瞳,恍若他此时做什么要求,她都会毫无异议地答应似的。
突地大门“喀”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阵冷风随着开启的门灌进客厅,顿时让沙发上相倚的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一也拉回了神智。
“哎呀,糟糕!我是不是破坏了什么?”一个尖锐的女音由门边响起,顺利地吸引住两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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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浪型的长发衬着标准的鹅蛋脸,细致的五官被浓浓的化妆品所遮盖,但仍掩不住女人天生的丽质,两个大而简单的银饰耳环在颊边轻轻摇晃;她是个道道地地的美女——这是凌炘烨对平空闯进来的女人下的第一个注解。
女人手上拎着摇晃的钥匙,修饰得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她努了努火红的嘴唇,满脸兴味地将眼光停滞在看似交叠在一起的男女。
“苏菲亚!?”尹濬浩几乎是由沙发上弹跳而起,他迅速将凌炘烨移到身边,连忙坐起身来,紧张地拉了拉身上发绉的棉衫,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正好被当场活逮一样。“你怎么来了?”
“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女人的媚眼扫向凌炘烨,然后走向尹濬浩,弯下腰大刺刺地在他脸上“啵”地一声,印上一个火红的颊吻。
凌炘烨瞳大了眼,嘘——还是个热情无比的火辣美女!
这个尹濬浩实在是深藏不露耶,看他呆呆傻傻、愣头愣脑的,没想到竟交得上这种难得一见的美女,看来她得对他重新评估才行。
“别这样!”尹濬浩嫌恶地用手背擦掉颊上的火红唇印,推开她站了起来。
“唉,不介绍一下?”女人用余光扫了扫凌炘烨,示意尹濬浩应有的“礼貌”。
“嘎?”尹濬浩顺着她再明显不过的眸光看向凌炘烨,脸上瞬时出现一丝赧色。“呃……她姓凌,叫炘烨。”
“你好。”既然被点了名,理所当然地要做些善意的回应。
“炘烨,她是……”尹濬浩看了看浓妆艳抹的女人,叹了口气垂下肩膀,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无力地闭上眼。“我妈。”
“啊!?”凌炘烨圆圆的眼睛暴睁,小嘴微张并再也合不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久没有挖耳屎了,不然为何会听到天方夜谭呢?
妈妈!?这女人任她再怎么看,顶多不超过三十五岁,怎么可能是他的母亲咧?
“小女孩,别怀疑你的眼睛,我的确是他的妈妈没错。”这女孩不懂得掩藏心思哦,所有的想法全写在那张惊愕的小脸上,真有意思!
“嘿、嘿嘿,是吗?”凌炘烨干笑两声,眼睛仍旧不敢置信地大睁着,全身僵硬得像尊雕像,直愣愣地盯着女人细致的脸蛋看。“伯、伯母您好。”
“别太紧张。”女人微微笑着,嘴角露出与尹濬浩极为相似的笑纹。“我想我没有老到适合那个称谓,不习惯人家喊我伯母,你可以叫我苏菲亚。”
凌炘烨眨了眨酸涩的眼,她迷惘地转头看着尹濬浩,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尹濬浩接收到她的疑问,微耸起肩,无奈地对她点头微笑。
“苏、苏菲亚。”她吞了吞口水,显然不适应这种称呼。
“乖。”苏菲亚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十分满意她的配合。“第一次见面,你是濬浩的女朋友吧?”
“呃,不、不!”她慌张地摇手兼摇头,立刻否定了苏菲亚的联想。“我想你误会了……”糟糕,她怎么会往那方面想咧?
“嗯?”苏菲亚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将怀疑的眼光移向自己的儿子。“濬浩?”
“不是啦。”目前还不是;他翻了翻白眼,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那她……”苏菲亚都糊涂了,那她刚进门看到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真的老了,才四十八岁就得了老花眼!?
“她是我拜托明慧帮我找来的帮手,为我整理书房里繁复的资料。”他解释道。
“对,我是计时工读生。”怕苏菲亚不甚了解,炘烨急忙又加上一句。
“工读生啊……”苏菲亚的眼睛转了转,如丝的眸光流转在尹濬浩与凌炘烨之间,然后霍地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那么炘烨,你现在很忙吗?”
“啊?你说我吗?”她用手指着自已,然后没有意外地得到苏菲亚的点头认同。“我……”她支支吾吾地又以眼神问着尹濬浩的意见。
“有事吗?苏菲亚。”尹濬浩以手环胸,索性代她问道。
“没事,怎么会有事呢?”苏菲亚绽开一朵迷人白哄花。“我只是想跟炘烨谈一谈女人家的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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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炘烨僵直地坐在书房里,全身的神经线紧绷着。
从苏菲亚踏进木屋开始,她便经历了一连串的惊吓;她实在是吓坏了,尹濬浩突然冒出一个貌美如花的“妈妈”,而这个“妈妈”的行径又如此令人摸不着头绪,什么要跟她谈一谈“女人家的事”,她会有什么“女人家的事”非跟自己谈不可呢?
“炘烨。”苏菲亚突地毫无预警地喊了她一句。
“嘎?”不知怎地,她觉得压力好大。
“别紧张,我又不会把你给吃了。”就算会,那人也是我儿子,不会是我;她无害地微笑道。
“苏菲亚,你真爱说笑。”她调了调坐姿,借以稳定自己不安的心情。“我们……可以开始谈你所谓的‘女人家的事’了吗?”她好似对这五个字特别敏感。
“当然可以。”苏菲亚夸张地拉高声调,就像很多美国妇人一样,喜欢以不同的音量与声调强调她们对事情的意见。“炘烨,你觉得我们家濬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咦?好熟悉的开场白,她记得自己也曾经用过……好像是留学前,自己设计童禹恩跟大哥在一起时所用的对白一
糟糕!苏菲亚什么时候把她的“撇步”学了去?!她可别想用这套老掉牙的方法来对付她喔,毕竟她可以算是开山鼻祖,绝对不能被她所骗,那多没面子呐!
“这么说好了,你觉得他——的外型怎么样?”说起这点她就心痛,明明把儿子生得一副万人迷的模样,他却偏偏把自己搞得像个没人要的邋遢鬼似的;唉!他怎么就不会学学他老妈,都快五十岁的女人了,还保养得像三十几岁的小女人一样,他要是有她的一半“爱打扮遗传”那就好了。
提到外型,尹濬浩那副呆呆拙拙的模样立刻浮现在凌炘烨的眼前,她皱了皱眉,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的老天爷,看来你的评价也不会高到哪儿去。”苏菲亚忍不住哀嚎了。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女孩看得上她儿子的内涵哩?他是这么的优秀,拥有天才般的头脑、大学教授的头衔及近千万的年收人,这么好的条件,却全都因他不甚起眼的外型及闭塞的个性所蒙蔽,教她这个做妈的怎能不担心呢?
想想他那英俊的老爸,不到二十五岁就把当时正值青春年少、十六岁的她拐进礼堂,也因此她会有个这么大的儿子,没想到他一点都没有遗传到他老爸的风流因子,都三十二岁了还不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给她玩,没意思,真够没意思的了!
“苏菲亚,你误会了。”凌炘烨敛起笑容,却敛不起嘴角的笑意。“其实濬浩没有你想象的糟,他只是比较不会打扮,不懂得怎么把自己的优点表现出来而已。”
“耶?怎么说?”经她这么一说,苏菲亚颓废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
“嗯……这么说吧。”她想了想,把自己近日来的感觉明白地告知苏菲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濬浩的眼睛很迷人,可是他却用那副丑丑的黑框眼镜把它们遮了起来;还有,他的身材也很标准呐,可能是因为专心于钻研程式,又很少与外人接触,所以他极自然地忽略掉自己的衣着、装扮。
“如果他突然间开窍了,肯拿掉脸上那副不协调的眼镜,稍微注意一下外在的衣着及外型,我想他应该是个很能吸引女孩子注意力的男人。”她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想法摊在苏菲亚面前,也许是想让这位颓丧的母亲得到多一点的信心吧!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苏菲亚的眼睛都发亮了,她终于找到现代版的女卞和,懂得看清他儿子这块蒙尘的“和氏璧”,怎能不教她感动且兴奋异常咧?
“不会错的啦,苏菲亚,你要对他有点信心嘛!”凌炘烨不断地安慰她。
“我也是这么跟他讲的,可是他总是不听。”苏菲亚的眼睛溜了溜,一个计划已然成形。“炘烨,我看他好像挺信任你的,你可不可以帮伯母这个忙?”
“啊?”她怎么又自称“伯母”了咧?她明明说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的啊!炘烨都被她搞糊涂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我?”
“嗯。”苏菲亚兴奋地点点头;之所以自称,“伯母”,实在是因为那有点压迫她的作用,中国人嘛,谈起辈分就令人矮了一大截,自然会较不好意思拒绝长辈的要求,她就是看准这点,才会拿来“压榨”炘烨。
“好不好?我已经用尽所有的方法了,可你也看到啦,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伯母现在只能指望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我不行啦!”这可不包含在她的工作范畴之内,教她怎能答应?
“这样好不好,算你替伯母工作,我依然算薪资给你,就当是你另外兼一份工好了,行不行?”即使心里已兴奋得快飞上天,苏菲亚仍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努力地扮演成一个为儿子担心得心力交瘁的母亲。
“苏菲亚……”美元、良心与理智不断地在凌炘烨心里拉锯着,过了好半晌,她终于重重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