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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非得已 第六章

  这个夜晚是各路人马齐聚一堂的空前盛况,只独独缺了紫嫣。

  白熙阳在心里想,如果紫嫣也来就好了。石榴红的心里也泛着同样的遗憾。

  柏载文、吕大书、白熙阳、石榴红、梁秉君,一行五个人,浩浩荡荡地踏入金葫芦酒店。

  “欢迎光临,柏大哥好!”

  两位领台小姐打着招呼热络地迎向前来,显然对柏载文很熟识;柏载文打开皮夹掏出两张大钞,分别打赏。两位领台异口同声地道谢后,其中一位便领着他们走向光线昏暗、幽幽曲曲的长廊。白熙阳挽着大书趋步紧跟着;石榴红则神彩飞扬地睁亮眼睛,四处打量,一面点头,一面口称啧啧;梁秉君牵着她的手,看起来也是识途老马。

  领台小姐将他们领进包厢后,就问柏载文:“柏大哥,请戴经理访台吗?”

  “对,请戴经理。”

  领台小姐点点头,返身关门出去。

  柏载文转身对大家一笑,以东家的身份豪情地说:“梁先生、石小姐、大书、熙阳,请坐,别客气。”

  大家都坐了下来,只有石榴红撇了撇嘴。

  柏载文自己燃了一根烟,从他的表现可以看出他仿佛回家一般,既尽兴又自在。

  服务生陆陆续续涌进来,又是倒水又是递毛巾,殷勤至极。白熙阳被服侍得很不习惯,石榴红倒是处之泰然。

  “熙阳,”吕大书低声对她说:“这就是你要看的公主。”

  白熙阳看到了公主,一点也不兴奋,一点也笑不出来,这里根本和她想象得不一样,那些蝶飞蜂舞的公主让她手足无措,让她觉得害怕。她垂着头怔怔地发愣。

  石榴红自顾自掏出了香烟,旁若无人地抽着。

  不多久,装扮冶艳的戴经理走进来,八面玲珑地照顾着每个客人。石榴红冷冷地笑,白熙阳腼腆地笑,吕大书和梁秉君则容套地点头微笑。

  “徐娘丰老的老精怪!”石榴红跳到熙阳身畔掩耳对她说。

  白熙阳不知如何反应,只好怯怯地低头吃着桌上那一大盘什锦水果。她看看榴红,也拿了一块哈密瓜递给榴红:“你要不要吃?很好吃呢。”

  石榴红接过来,一边吃一边说:“我唱歌给你听。”

  她取过遥控器,忙着翻阅歌本,弃梁秉君于不顾。

  柏载文和笑得花枝乱颤的戴经理调笑点台着,吕大书与梁秉君也容气地谈了几句话。总之一切都很表面,像所有应酬场面进行的活动一样,都是肤浅、漫不经心、可有可无、没有意义的。

  包厢门被打开,有好几位酒店小姐带着各种香味,一阵浪似的卷了进来。

  “小尤、银娘、圆圆、红子、吟吟,过来见见我的朋友。”

  柏载文出声吆喝,一个个花枝招展的酒店小姐蜂拥而上,绽出灿烂到不能再灿烂的笑脸,招呼着在座的每位男士。

  “唉,黑色的载文,”石榴红叹气地说:“白白被紫嫣爱了好几年。”

  “黑色的载文?”白熙阳不解,她望向榴红:“为什么?”

  “黑色是不幸的颜色,而载文呢,是一个可悲的人,所以用黑色配他再适合不过了。至于你的大书,他是蓝色的。”

  “蓝色的大书,为什么?”白熙阳对榴红的鬼话非常捧场。

  “因为大书很沉着,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动摇的,像天空、像大海一样,广大而直长不变,所以是蓝色。”石榴红一本正经地说。

  “那梁秉君呢,他是什么颜色的?”

  “梁秉君是绿色的。”石榴红说。“中国古代的怪兽四不像,就是绿色的。梁秉君这个人观念不太像话,所以把绿色送给他!”

  王献上有记载四不像是绿色的吗?”白熙阳问。

  “没印象。”石榴红回答。

  “那你怎么说是绿色的?”

  “小说上不都写外星人是绿色的皮肤吗?四不像长得那么奇怪,一定是从外太空跑到地球来的生物,那当然是绿色的喽!”

  石榴红对于“绿色的梁秉君”,解释得头头是道,但其实还有个原因她不想明说——成语有“红男绿女”一词,而她自己的名字里正有红色,那么只有把绿色派给她的情人,才衬出他们是相配的一对。

  “熙阳你看,”石榴红把熙阳一把扯过来咬耳朵:“这些女人都当我们两个死了,不然就当我们是隐形人!我们也是客人,也是消费者耶,她们怎么只理在场男土,也不过来跟我们聒噪几句!”

  就在石榴红发牢骚时,梁秉君那厢正与一个酒店小姐讲起应酬话。石榴红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其实她正密切关注着梁秉君的一举一动。

  吕大书则紧挨着熙阳,深怕她应付不了眼前的情势。

  石榴红点的歌来了,她大方地握起麦克风唱她的歌。她拥有一副好嗓子,遗传自她母亲,音色甜美悠扬,圆润清晰,足以扣动人心。

  白熙阳听得入神了,吕大书也凝视着萤光屏,连柏载文都注意到榴红的歌艺不同凡响。这时的梁秉君,心中自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骄傲。

  一曲既终,掌声热烈。

  “好好听啊!我还想再听。”白熙阳对榴红说。

  “好,”石榴红坦然接受赞美。“先吃一杯酒。要不要跟我干杯?”她问着熙阳,看也不看大书一眼。

  “好呀!”白熙阳端起酒杯,两个人用力地碰杯。

  柏载文纵情地沉溺于酒色中,左搂右抱,娇女成双各侍一侧。他靠近大书,酒气薰天地说:“大书,别生疏了,我敬你!”

  吕大书陪他喝了一杯。

  “小尤,陪吕大哥喝酒说话呀,他可是青年才俊,赚钱手腕厉害得不得了,你要好好招待喔,哈哈哈!”

  柏载文右侧那个唤作小尤的小姐,闻言立刻挨到吕大书身旁:“吕大哥,我敬你。”柔软轻细的声音、明艳照人的脸庞、惹火诱人的身材,小尤名副其实,果然是一个尤物。

  吕大书也举杯回敬小尤。

  白熙阳见大书被美人作势包围,只是傻傻地看着,一筹莫展。

  “大书的表现看起来比梁秉君顺眼多了。”石榴红凑过来说。

  白熙阳含糊笑了一笑,心慌地低下头吃什锦水果。

  小尤敬完吕大书,又举杯问候白熙阳与石榴红。白熙阳慌乱地举起酒杯,石榴红则有别于熙阳的生疏,气定神闲地拿起酒杯,说了句:

  “你好!”也把酒喝了。

  喝完酒后,白熙阳突然钻到榴红身后,就把自己的位实让给了小尤。因为她不会交际,又怕打扰小尤交际。

  石榴红把怀里的歌本往熙阳移去:“你唱不唱?”

  白熙阳摇摇头,又把歌本推回去。

  “你想载文在金葫芦饮酒作乐,紫嫣在做什么?”石榴红问。

  白熙阳听见了,还是摇摇头,专心地吃水果。她看榴红望着拼命吃的自己,脸红了红,对榴红咧嘴笑笑。

  石榴红受不了的把头倚在熙阳身上笑她:“熙阳,救命呀!你是来这里吃水果的呀?整盘什锦水果都给你一个人埋头苦干吃光了。”

  酒店的环境与气氛完全不是熙阳所能融入的,石榴红知道她的心态,知道她只能靠不断地吃东西来假装很忙、很适应。

  “哎呀,你真不该来酒店。”

  白熙阳没答腔。

  石榴红指着什锦盘:“好啦,水果快没了!水果没了以后,你大概就找不出事情做了。我看,我们再点一些东西好了,嗯……我要薄荷圣代,你要不要?”

  “要,要香草的。”白熙阳边吃边点头。

  吕大书看她们两个女子亲昵地说着话,也就静观而已,不过去打扰。

  柏载文身边的小姐与梁秉君身边的小姐,这时一起转台走了。

  “我去整整他!”石榴红对熙阳说:“你过去大书那边坐。”

  石榴红跳到梁秉君身畔坐下,搂着他的颈子,戏谵地说:“哟,梁大哥,今天酒兴不坏嘛!小女子我叫榴红,比起刚刚陪梁大哥喝酒的红子如何?虽然她是一身的红,我也是一身的红,但是个中差别,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出端倪。不知梁大哥你可看出来了没有?”

  梁秉君笑着说:“你做什么?”

  石榴红恢复正经脸色。“梁秉君,你好没有格调,刚才你跟那个红子说什么,讲来我参考参考。”“她问我有没有对象,我就说家里有老婆,外面……”他笑着,不说下去。

  “外面什么?说呀。”石榴红挑眉。

  “没什么,我们来喝酒。”

  “怕你不成。”石榴红嚷嚷,把那只红子小姐的酒杯扔进垃圾桶,拿自己的酒杯来,朝熙阳眨眨眼,就与梁秉君连连喝了好几杯。

  包厢门开了,两个公主送刚点的圣代进来,石榴红顺手就抓起载文搁在桌台上的一把小钞,放在托盘上说:“谢谢,这给你们。”

  梁秉君拍拍榴红,“我这有钱,”他取出皮夹:“拿去还给柏先生。”

  石榴红怒目而视,“还什么?还了跟你翻脸。”说完,她若无其事地将香草圣代推给熙阳,自己也动口开始享受起来。

  “为什么不把钱还给人家?”梁秉君说。

  “这什么意思?要不要吃冰淇淋?”石榴红舀了一匙,送到他面前。

  “不吃,还了才妥当。”梁秉君说。

  “这世上比你有钱的人很多,那些人一掷千金,不痛不养,这是他们家的事,你根本不必担心。把你的钱拿来做慈善事业,我会更爱你。”石榴红说着,顺便用手背拭嘴。

  梁秉君掏出手帕,石榴红接过来,用完了放进自己的提包,“我洗干净后还给你。”她理所当然地说。“我跟你说喔……”突然,她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在梁秀君身边掩耳说话。

  “什么?”梁秉君问。

  “你觉得熙阳怎样?”石榴红说。

  “很纯、很漂亮,讨人喜欢。”

  “早跟你说了吧,你还不信。”对于自己所结交的朋友被赞美,石榴红很得意,她跛跛地扬起眉毛,接着又问:“那大书怎样?”

  “她先生啊,很不错,很像个男子汉。”梁秉君说。

  “哪有人这样形容的,”石榴红好笑地说:“你不像个男子汉吗?”

  “我怎么不像,难道我是太监?”梁秉君夸张地瞪眼。

  “哈哈哈!”石榴红扶在他身上大笑。“那我再问你……”

  “什么?”梁秉君对于她的问题早已训练得见多不怪。

  “嗯……”她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我跟熙阳谁好看?”

  原来问了半天,她就是想要比比谁漂亮。梁秉君识破了她的心意,只说:“你无聊。”

  “说嘛,我喜欢听。”石榴红执拗地撒娇。

  “哎,两个好朋友有什么好比的,”梁秉君提议:“你自己去问她呀,看看你们两个谁漂亮?”

  石榴红一定要从他口中听到答案,装成了发火的样子,威胁他:“我要你说,你快说!还有,不准说各有千秋!”

  梁秉君瞅着榴红看,眼神变得深情认真。“我和大书谁好看?”

  “当然你呀!”她不假思索地说。

  梁秉君又笑了:“这就是答案了。”

  石榴红显然对这答案不甚满意,她斜睨着他,眯着眼睛、皱着鼻子说:“你好深奥喔!”说完,就不看他也不理他了。

  梁秉君却伸手握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去逛夜市!”

  “你知道这里有夜市?”石榴红立时敏感地露出狐疑的眼神。

  梁秉君知道她在想什么,点点头说:“就在附近,这家酒店我来过。”

  石榴红努嘴打了他一拳,才若无其事地转身向熙阳说:“我和他出去晃晃,等一下就回来。”

  石榴红与梁秉君相偕离开后,吕大书忍不住夺下熙阳一口一口送往嘴里的食物。“熙阳,不要再吃了,你要把肚子撑破了。”

  白熙阳不说话。

  “我们回家好不好?”吕大书说。

  其实白熙阳打从进包厢之后三分钟就想要回家了,但她还是说:“不好,待会儿榴红他们回来会找不到我们。你去陪小尤说说话,不要冷落了她。”

  吕大书听了熙阳的话,却转身对小尤说:“你可以转台了,没关系!”

  小尤讪讪地应声而去。

  “大书,”白熙阳问:“你以前常来吗?”

  “常来。”

  “喔。”白熙阳轻轻应了声。

  吕大书自然明白熙阳联想到了什么,但他认为解释也没有帮助,毕竟曾经纵情欢场都是过去的事了,于是就拿话来逗熙阳:

  “熙阳,酒店有分两种,一种是为男人服务的,像金葫芦,另外还有一种刚好相反,是由男人坐台陪女人的,那种酒店我没去过,你想不想去,如果你想去,有机会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真的吗?好呀!”白熙阳觉得第二种酒店也许比较好玩,又开心了。

  吕大书看她恢复笑颜,放心多了。

  “大书,”白熙阳仰头摸摸他的领带说:“榴红说你是蓝色的,像天空、像大海一样。她还说载文是黑色的,而梁秉君是绿色的……大书,你说梁秉君是一个好人吗?值得榴红爱他吗?”

  吕大书没回答,只是说:“待会儿他们回来,我们就离开吧,把载文也带走。”

  虽然白熙阳早就想回家,但她还是说:“不好,榴红一定不想走,她难得那么开心。有朋友围绕,还有梁秉君也陪着她,要是我们一走,她就得回家去了。她一点也不想回家,而且她也不喜欢梁秉君回家,因为梁秉君很忙,这一次分开,下次想见面又得等待了。”

  “嗯。”吕大书从不拒绝熙阳善良而感伤的要求。

  此时,柏载文正面酣耳热地搂着一位小姐,大叫:“唱得好,唱得好,有货!”说着,他拿起支票本就要签。

  白熙阳看得有点惊心,吕大书则是冷眼旁观。

  有个小姐刚转台回来,一见有好处,立即腻到柏载文身上说:“柏大哥,人家怎么没有,我也要。”

  柏载文财大气粗地扯着喉咙说:“好,你也有,你也有!”也撕了一张支票给她。

  拿到了支票,那个小姐高兴地抱着柏载文满脸乱亲,哄得柏载文乐不可支。

  “叫公主水仙进来唱一首歌。”柏载文发号司令,一位小姐马上献殷勤地说:“我出去叫。”

  当水仙进入时,白熙阳忍不住叫出来:“啊,小紫嫣!”

  这个水仙十分年轻,眉眼之间酷似紫嫣,但她没有紫嫣高挑,水仙的身形只和熙阳一般娇小。

  水仙走向柏载文,微笑问候。

  柏载文对她说:“请你唱一首歌。”

  于是水仙点了一首歌,静静站在一旁等待歌曲播放。

  柏载文也不取闹了,很快地,水仙所点的歌来了,她递了一枝麦克风给柏载文:“柏大哥,这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歌!”

  前奏响起,柏载文与水仙两个人合唱起一曲款款动听的情歌。

  水仙的歌声细致轻软,柏载文的歌声斯文柔和,他们搭配得无懈可击。

  如同说好的那样,唱完一首歌后,柏载文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一个预备好的红包递给水仙;水仙道谢完就离开了包厢,一点也没有刻意多作逗留的样子。

  柏载文在水仙退去后,向大书投来一个眼色,深沉而忧郁。

  吕大书则显得沉重,他完全明白为什么了。





  石榴红才从包厢门口出现,白熙阳就蹦跳着奔到她面前,说:“榴红!榴红!你怎么去那么久?”“想死我了吧!”石榴红抱着她笑说。

  “我告诉你,这里有个小紫嫣耶,刚刚你没看到好可惜喔!”

  “小紫嫣?”石榴红摸不着头绪,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是呀,有一个公主叫水仙,长得跟紫嫣好像好像,我们都吓了一大跳!”

  “真的?”石榴红圆睁着眼,眼珠子开始骨碌碌地转。每当她转动眼珠,就是她在动歪脑筋的时候。“嗯,我叫她进来看看好吗?”

  “好呀,好呀!”白熙阳拍手附议。

  梁秉君见状,心想榴红又要找麻烦了,

  他连忙一把拦住榴红:“你干吗?又想惹是生非了吗?”

  石榴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推开梁秉君。“你别管,我一定要会会小紫嫣。”

  说毕,便猛按服务铃。

  水仙今晚第二度进入包厢,石榴红把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个没完。

  不错,水仙果然与紫嫣有几分神似,但比起紫嫣来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和力。

  紫嫣的美,是冰冷孤傲的,像开在雪山上一朵珍异的奇葩。

  水仙的美,则是贴近于人群的,她有一种邻家女孩的气质,使人感到很亲切、很熟悉,她是那种可以在花圃里培养,也能在瓦砾堆绽放的花。

  自水仙出现后,柏载文的眼光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石榴红没有放过载文的眼神,自然更没有错过水仙的情感,似乎也正无言地朝柏载文流蹿。

  她望着水仙,说:“你叫水仙?”

  水仙点点头。

  “你很出色。”石榴红赞美她。

  “谢谢!”水仙没有排斥也没有接受赞美。

  “我是柏大哥的朋友,我想你应该已经有他的名片了。”石榴红顺口自编自导:“这位柏大哥要我告诉你,如果方便,是否可以请你留下电话号码?他绝没有恶意,也绝不勉强,全看你自己的意思。”

  榴红的戏剧细胞让白熙阳看傻了眼,吕大书也密切注意着情势。

  水仙略微考虑着,悄看了柏载文一眼,才掏出笔,仔细地在点歌单上涂写,写完还细心地检视一遍,然后双手递给石榴红。

  石榴红在她掌心放了一张大钞,说:“谢谢你,柏大哥一定觉得很高兴!”

  水仙出去了。

  石榴红拿着那张纸片,挑衅似的望向载文;柏载文也往榴红看来,形成某种对峙。石榴红一笑,主动坐到旁边,但有形无形地隔了一段距离。

  “载文,”石榴红沉稳开口说:“我手上这张纸片,上面抄着水仙的电话,我想你是要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也许能够让你不再夜夜买醉。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但我相信,如果紫嫣在场,她也会同意我这么做。”

  石榴红说完,把纸片交给载文,回到了梁秉君身边。

  “你真多事!”梁秉君低声说。

  “你认命吧!”石榴红回口。

  所有的小姐在此时不约而同地一一回台,她们摸熟了客人的脾气后,也懂得如何玩笑取乐,不再生疏客气。气氛重新热络起来,有的小姐喝酒谈笑,有的还跳到桌子上去扭腰摆手,表演着劲歌劲舞。气氛沸腾到最高点时,十几个公主涌入包厢,围成一个圆圈,手摇铃鼓伴奏起哄,大家笑呀疯呀,欢乐在包厢内翻滚旋绕,每个人都轻易地任自己陶醉其中。

  白熙阳开始觉得酒店好玩了,而石榴红却不禁悄悄地思索起这些酒店小姐藏在欢笑背后的故事。她们为什么流落到酒店来卖笑陪酒呢?是因为有一段坎坷的故事,还是因为人性的脆弱与虚荣所致?……其实没有谁是真正本性恶劣的,只是不堪命运捉弄,或是在个性不够坚强之下,才造成失控失足的悲剧呀!

  她看看熙阳,熙阳的笑是无忧的,大书的笑则是因为熙阳快乐。石榴红替熙阳觉得幸福!而此时梁秉君正若有所思着,他在想什么呢?想她和他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吗?

  梁秉君的沉默,是因为榴红在许多时候往往会让他感到非常遥不可及,仿佛她生活在另一个星球,她所需要的空气、水和阳光,跟他完全不同。每当情况如此,他就会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法拉近两人彼此的距离,无法一生保有她……纵使他的心里着急而烦躁,却完全不知道如何使力!

  “我打一通电话。”他站起身。

  “我也要听!”她知道他要打给谁。

  她牵着梁秉君的衣角,趋步跟他闪到包厢外。

  “喂。”接通了,梁秉君开始讲话。

  石榴红好奇地附在听筒的另一边,听到他妻子轻柔的声音,细微不清。

  他妻子问他,在哪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回家?

  “等会儿就回家。”梁秉君面对这一类问题的答案,永远千篇一律。

  那头不信地娇嚷:“等会儿是什么时候?一小时?两小时?还是多久?”

  “不确定呢。”梁秉君说。

  “不确定就别回来好了!”他妻子耍脾气了。

  梁秉君不以为件,还是嘻嘻哈哈地说:“好哇,那我真的不回去喽?”

  “最好、最好,你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石榴红听得出他妻子当然不是认真的,那只是他们夫妻间打情骂俏的方式罢了。忽然她觉得有点忌妒,又觉得他们这对夫妻相当可爱,两种感受搅在一起,她咬咬牙……算了,把心思又放回窃听上面。

  那头又说:“你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梁秉君说:“在酒店谈生意,客户盛情难却嘛!”

  石榴红听他睁眼说瞎话,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是谁在笑?”那头问。

  梁秉君开玩笑地回答:“一个酒店的小姐……”

  石榴红的笑容霎时冻结,他说她是一个酒店的小姐,石榴红摇摇头,不相信他会这么说她。

  她了解他不想惹麻烦,不想解释她的存在,但难道不能用别的话来带过吗?他把她贬低成一个酒店小姐来当挡箭牌,好让自己安全过关?她在他的心目中就只有这样的地位?他真爱她吗,真想过要娶她吗?如果那是真的,他怎么能轻易地说出侮蔑她的话?

  几百个思绪闪现又幻灭,她盯着他,紧紧锁住眉,直到梁秉君收线后与她眼光交触,才陡地被她镇慑住。

  “我从来不曾真的去瞧不起酒店的小姐,但当你对你的老婆谎称我是一个酒店小姐时,我却从你的言词里听出深深的蔑视!”石榴红对他说,口气很轻很轻。

  “我说了什么?”梁秉君失措了。“我……我是随口开玩笑的!”

  “你开玩笑?你能拿我开这种玩笑,你能吗?”

  石榴红的语气还是那么轻、那么无力,但她的目光却灼灼地逼视他。

  “你要对她撒谎,你要掩饰我的存在,我都可以体谅你,但你说我是一个酒店小姐,我就不能原谅你!”梁秉君那副不知错在何处的表情,令石榴红更加忿怒也更加寒心,他竟不懂她在乎的是什么!

  当一个人很爱很爱另一个人的时候,这分爱情除了爱之外,必定也还包含了爱惜和敬重。一个身不由己的酒家女并不会让人轻视,可是他对他老婆说她是一个酒家女时,分明是想借由一般人对于身操贱业的女人的那种蔑视,来达到撇清关系的目的。

  原来他是这样子在爱她的!他对她一点都不尊重!

  全世界都可以看不起她抢夺人家丈夫,惟独他不能对她有一丝丝的不敬重!如果她的付出与苦等竟连他的敬重都换不到,那么她算什么呢?他们的爱情又算什么呢?

  心痛使石榴红再说不出其他的话,她朝梁秉君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冲回包厢抓了自己的皮包,便奔出酒店。

  白熙阳见榴红跑走,紧张地追着榴红去,吕大书也立即跟着守护熙阳,包厢的门大大敞开着,里面的人都不明所以地把眼光投注在呆如木雕的梁秉君身上。

  石榴红奔出酒店大门,白熙阳追上来从后面拉她,反而被她拖到昏暗的巷弄去。

  “熙阳我完了,我好难过……”石榴红抓着熙阳,脸爬满了泪痕。

  “你为什么完了?你怎么了?”白熙阳不会安慰人,她看榴红哭成这样,觉得好难过,抱着榴红也想要哭了。“是不是梁秉君惹你伤心了?”

  “他是个混账!他是王八蛋!他根本不爱我,他……”石榴红骂着,无限的酸楚委屈,使她不能成言。

  “榴红,呜……”白熙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是梁秉君害榴红伤心,那榴红一定真的伤心死了,她陪她哭了起来。

  两个人紧紧相拥,哭了好一阵子,终于,石榴红先抬起脸,抹去泪痕,用衣袖替熙阳细细地拭泪,说:“你哭什么?傻瓜!”

  白熙阳还是流泪说……“看你哭,我难过嘛,你自己还不是傻瓜,你哭得才糟糕呢。”

  石榴红对熙阳笑着落下几颗泪珠,说:“你别哭了,要是大书看见会心疼死的。我也不哭了,我哭一下就觉得好累了,现在想回家睡觉。”

  “你来我家,我陪你睡觉。”

  “不行,”石榴红说:“我不去当你们夫妻的电灯泡,你去陪大书,不要来陪我,我自己回家。”

  白熙阳扯着榴红的手臂:“我不管,我要陪你。”

  石榴红只好纵容地笑说:“你会不会磨牙?我听到人家磨牙会做噩梦的,如果你会磨牙,我就不要你陪。”

  “我不会,你要让我陪。”白熙阳破涕为笑。

  两个人终于停止哭泣,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男子的哀求与哭声。

  石榴红警觉地搂着熙阳,轻踩着脚步挪到前面一点的转角处。那个地方是金葫芦偏旁的厨房,想必也通向后门出口。

  两个穿制服的大汉各持一根铁棒,而地上则蹲着一个抱头求饶的男子。

  “签了十几万的账,你到底还不还钱?”其中一个大汉凶神恶煞地说。

  石榴红认出那大汉是金葫芦的保全人员,刚刚她几次出入门口时,他都坐在代客泊车柜台的凳子上,朝她和善地微笑。

  “还还还,明天马上还。”跨着的男子说。“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陌生而呜咽的声音,在夜街里听来格外教人觉得惊心与酸楚。

  白熙阳又要哭了,说:“他好可怜!”

  石榴红点点头。“也可能是他罪有应得。”

  衰什么?”白熙阳问。

  “这里不是付不出钱的人可以来狐假虎威的地方……别看了,我们走吧!”

  她们转过身,撞见吕大书已在眼前。白熙阳投入大书怀里,把头埋进大书胸膛;吕大书温柔地抚摩她的背。

  石榴红默默看着他们,泪又来了,全世界的人都是幸福的,都有一个怀抱可以归属。熙阳有大书,梁秉君家里有人在等着他,紫嫣离了婚也还有一个温暖的娘家可以回,只有她,只有她被幸福所遗忘。

  她想离开,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怪胎,也许逃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没有道别,石榴红与他们错身,消失在厚重得难以承受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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