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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风遮月 第一章

忏悔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自梦中惊醒,庄月屏陡然从床上坐起。

  房里黑漆漆的,一阵夜风吹开了窗,“砰”地一声轻响,震动了她的心扉,她抬手抹过眼角未干的泪痕。

  梦中情景栩栩如生,十多年前的记忆仍历历在目。那双愤恨的眼眸,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给我记住,我不会原谅你的,一辈子都不会。

  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不给她后悔的机会,只因为她不但鞭打了他的娘,还间接的害死了她,更害死了他的两个兄长。她是雷风堡家破人亡的凶手,或许也是明月庄被盗匪袭击而灭亡的肇因——她是个不祥的女人。

  但命运作弄,她如今却是雷风堡的当家夫人,成了当年那个被她欺负的严令风的妻子,不过只是有名无实而已。

  结婚五年,他不曾入她的房、上她的床;他对她只有冷漠、只有视而不见。她知道这是他对她的惩罚,只因为他无法原谅她昔日的骄纵和残忍。

  一阵风吹了进来,隐隐约约传来他低沉浑厚的笑声,是那么的……荡人心肠,却又令人心痛。

  泪水忍不住又淌了下来,她步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一步步往窗户走去,窗外明月皎洁,不远处的高楼上灯火辉煌,不用询问那些瞧不起她的仆人,她也知道严令风一定又在“摘月楼”里,左拥右抱那些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名花”,让她们唱、让她们跳、让她们明白雷风堡的当家夫人得不到雷风堡主人的恩宠,她只不过是个被打入冷宫,连厨娘都懒得理的闲人。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已经习惯……认分了。

  若是她的爹娘还在,若是明月庄还享有盛名,她或许还可以倚仗权势摆一下主母的风范,但现在明月庄已经在盗匪的攻击下灭亡,就连爹娘也丧生了。普天之下,再也没人可以为她出头。

  雷风堡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只是个食客、一个被堡主讨厌的妻子?风水轮流转,以前她曾讥笑他是屎,如今……

  “摘月楼”里又传来他的笑声。

  她多想分享、多想知道他为什么而笑?

  但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他根本不屑跟她讲话,只因为她幼时做错了事,摆错了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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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公平,难道她就没有赎罪的机会吗?

  夜风沁冷,拂乱了她的发,然后她看到了他,倚在高楼的扶栏上,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冷得像冰,还露出一抹诡魅的邪笑,像是在对她说“很好,你还是落在我的手中,看我怎么让你生不如死!”

  这十几年来,她每天都在后悔,当初明月庄败亡,她为何要千里迢迢赶来投靠姨丈?又为何要仗著“表妹”之衔,催促两位表哥上山捕捉野马?如果不是如此,他们也就不会死在野马的乱蹄之下,姨丈也就不会为了信守“指腹为婚”的婚约,硬逼著严令风娶她,如果……如果……有太多的如果。

  唉!她真的是悔不当初,只是再想又有何用?

  高楼的他突然伸手招了招,一只“夜蝶”马上扑进他的怀里,伸出嫩白的玉臂缠住了他的颈项,他的眼盯著她,接著,他的唇缓缓地印在那女人的唇上。

  一阵战栗窜过心口,她也想尝尝那种滋味,领略一下男女间的柔情是否如同丫鬟们所说的那般缠绵甜蜜。但是,她没有机会了解,只因为她的丈夫是恨她至极的严令风啊!

  看著他的手伸进那女人的衣襟,她多想叫他住手,多想叫那些女人离开,多想顶替那个女人承受……但她知道结果只会自取其辱。

  还记得刚成婚时,她不容许他的忽视,追著他要求他重视她,然而他不但放声大笑,还大声的在仆人面前宣布——

  “我现在是雷风堡的主人,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碰你,谁勉强得来?告诉你,庄月屏,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小月儿’了,你现在是靠我吃饭的闲人,我说‘不’,你就不能说‘是’。”

  她当时不信,叫著:“你乱说。”

  “我胡说?来人呀!把她给我关到新房里,两天不准吃饭,谁敢违反,谁就给我滚出雷风堡!”

  当时她以为严令风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真的被关在新房里饿了两天,任凭她大声呼喊也没人敢理会,自小疼爱她的姨丈只匆匆来看了她一回,摇头低叹,“月屏,你现在是令风的妻子,要学著听他的话,不要再耍小姐脾气了,我已经帮不了你了。”

  从那时候开始,她才渐渐领悟一切都变了,主宰情势的控制权已经不在她的手上,她再也不是个主人,而是个看人家脸色吃饭的挂名妻子。

  她在雷风堡的地位一落千丈,以前对她奉承阿谀的仆人们的态度大变,各个对她冷嘲热讽起来,说什么她还没进洞房,就被打入冷宫;还没当新娘,就成了弃妇;再不然就是对她爱理不理,她完全没了主子的样儿。

  以前,她有轻暖的寝被、美味的餐食、华丽的衣裳,还有几个贴心的丫鬟;如今,那些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又薄又硬的被褥、冷掉的剩饭残食,取代了原有的一切,甚至连衣服也一件件褪了颜色,就如同她的人一样,渐渐地丧失了活力。

  仆人们一个个背弃了她,原本布置华丽的新房顿时没了喜气,在疏于打理的情况下逐渐染上尘埃、染上她的悲哀,属于她的一切都渐渐的失去了光华、变得十分冷清。

  她常常独自在屋里晃荡,并怀疑普天之下只剩下她一人而已,而这间屋子……就像个鬼屋一般,或许某一天她睁开双眼,就会看到她的爹嫂和牛头马面站在面前迎接她。

  彷佛由永无止尽的哀伤中回过神似的,庄月屏甩了甩头,想抛开那股窒闷的情绪,蓦地,她看到严令风伸手拂过那女人的衣襟,然后用力往下拉扯,露出她莹白的颈项。

  她的心怦然一动,但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挑逗地以口咬啮著那女人的肌肤。那女人呻吟著,细微的呜咽声随著夜风隐隐约约的飘向她,让她的心骤然变得好紧、好闷、好痛……

  她是错了——错在以前不该势利,不该欺负出身低的他,不该打骂他的娘,不该害他娘染上重病……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啊!难道她真的没有机会赎罪吗?

  霎时,她的心中升起一阵凄苦的愁绪,她霍然转身,泪水早已潸潸落下。她多希望时光倒流,若她能有机会重来,她一定会当个好女孩,会对他另眼相待的。

  但这愿望……只能在梦里实现,不!就连作梦也不能,因为,紧紧纠缠在她梦里的是她从前欺负他的过往,是他憎恨的眼眸及他那冰冷的诅咒。

  颤抖的手缓缓地关上窗,她一步步蹒跚的步向床,倾身颓然倒在泛黄的绣枕上,让泪又一次浸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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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令风放开了怀中香馥的女体,嘲弄的往对面那扇紧闭的窗一笑。

  哼!那个骄傲的女人又把自己关在那扇木板后,她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他这样的丈夫跟其他的女人交合,甚至连为自己辩论都懒?

  没关系,他乐得少了一件烦心事,不过也少了一次可以杀杀她傲气的机会。

  他多想看她泪眼汪汪的跪在他面前,抱著他的脚,低声下气的哀求他原谅,向天发誓她以后会尊重他,以他为天为地,万事顺从他的意愿。

  到那时,他就可以仰天狂笑,一脚踢开她,告诉她别作白日梦了,今生今世他都不可能原谅她的,只因为她害死了他可怜的娘,只因为她错待了他。

  “大爷,你在想什么?”一双雪白的柔荑绕上了他的脖子,主动贴上温热的身子,“说来给我们姊妹听听吧?”

  严令风眼神一黯,他不喜欢这么主动的女人,更不喜欢由女人来告诉他做什么,他是主人,做决定的人只可能是他。

  他毫不留情地抓下那双手,眼神变得冷冽,“够了,你们回去吧!”

  房里的四名当红花魁一下子心急了,“大爷,天色还那么早,让我们多留一下陪陪你,不好吗?”

  他更讨厌别人违背他的命令,尤其是女人,自从他取得了控制权,他就要求每个人都得绝对遵守他的命令。

  “出去!”他拍了一下桌子,毫不留情面的道:“现在就出去,今晚我不需要你们。”

  “大爷?!”

  “出去!”

  他那气势十足的威喝声,马上让屋内四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噤了声,一个个面面相觑,默默的点了下头。

  “那……严大爷,我们先回去了。”

  他没有反应,迳自坐下来,动手斟了一杯酒浅酌。那双深邃的眼望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星光是那么的稀微,和明月比起来,更是显得不起眼,就像以前的他一样。

  但现在,他不再是星,而是太阳,太阳一出现,月亮只能躲到一边,因为,月亮抱著对太阳的罪恶阴影,所以一见到太阳就得躲藏起来。

  哈哈哈!他严令风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他再也容不得任何人欺负他、鄙视他,他现在已经是主人了,没有人能动摇或质疑他的地位,她更只能看他的脸色。

  “娘,你看到了吗?”他仰头饮尽一杯酒,“你的儿子现在已经是雷风堡的主人了,只可惜,苦命的你不能享受当主母的威风,只因为那个贱人……”

  当时,庄月屏为了要为难他们母子俩,为了要替那个懦弱得跳楼自杀的“大娘”报仇,不但千方百计的要他跟他娘难过,喝斥他做东做西,把他当作仆人使唤,还理所当然的叫他“孽种”。要不是娘要他千万忍耐,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一家的和气,让他爹困扰,他早就顺了心性修理她,让她知道他的身分并不下贱,他是她的表哥,是她该尊敬的人!

  但他娘老是愚蠢的委曲求全,她愿意牺牲一切,忍气吞声,忍受庄月屏的恶意使唤,忍受他大哥、二哥的嘲笑欺凌,一切只为了她爱的男人希望“家和万事兴”。

  结果,这般折磨下来,她的身子渐渐衰弱,那个叫做“他爹”的男人察觉到了吗?没有!他完全陷在对元配妻子的愧疚中,根本不知道他娘为他所做的牺牲。

  还记得那一天,庄月屏又突然心血来潮,一大早就闯进他娘的卧房,口中叫嚣道:“老太婆,你该起床工作了!”

  见他娘没反应,她又上前扯开棉被,“今天你的工作是挑满水缸的水,赶快起来!”

  他气得大声骂她,“我娘不是仆人,不需要做这些工作,请你搞清楚!”

  但庄月屏却高高的抬起下巴,“谁说的?本小姐要她做,她就得做。”

  他想反驳回去,是他娘阻止了他,娘用柔弱无力的手捂住他的嘴,“没关系的,风儿,别为了这点小事让大家难过。”

  他好恨他娘的认分,要不是她的愚蠢、她的委曲求全,她也不会在那天一大早,强撑著衰弱的身体,顺应了庄月屏的命令去厨房挑水,也不会不小心绊到路边的石头,更不会因此而跌倒,额头撞上坚硬的地面,从此卧病在床,不到半旬就撒手人寰。

  这一切全都是庄月屏的错,她才小小年纪就毁了他的人生,如今她落在他的手上,仰靠他的鼻息过活,他哪可能轻易的放过她!

  “娘,莫非这都是你的庇荫?”他冷冷一笑,嘴角流露出无限得意。

  这种骄纵的女人怎么能轻易放过她?怎么能再让她享受富贵荣华?他不允许,他绝对要让她难过、让她后悔,让她明白他的尊贵、他崇高的地位。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让她对过去的所作所为忏悔不已,并且为此付出代价。

  仰头饮尽杯中残酒,他冷酷的抿紧嘴角,让过去的旧恨悲愤压下心里那股对她无依无靠的悲悯情怀。

  他再度对天发誓,“娘,你放心,当初她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她,我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悠悠醒来,已日上三竿,柔和的日光从窗棂射入,为满室的寂寥增添了些许的暖意。庄月屏缓缓起身,觉得喉咙有些发痒,或许是昨晚哭倒在床上,忘了盖被保暖的关系吧?

  如果她病了,严令风会来探望她吗?

  庄月屏随即悲哀的摇摇头,不会的,他不会来,他甚至连大夫也不会帮她请。

  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记忆鲜明得让她忘不了,他娘也曾经患过风寒,她知道,大表哥、二表哥也知道,但他们不许仆人们张扬,也不许他们去请大夫,他们甚至做绝了,千方百计的阻扰严令风去找姨丈求救。那时在大表哥、二表哥的怂恿下,他们一心想让他娘病死,为她的阿姨报仇。

  不到十岁的娃儿,哪知道什么是对是错?哪明白人命关天的道理?大表哥、二表哥说什么,她就点头同意,且十分乐意配合。

  或许是老天怜悯,在严令风的细心照顾下,二姨娘的病渐渐好了,虽然身体依旧孱弱,可是那个时候,她跟大表哥、二表哥却对她的痊愈感到非常生气。

  所以她才会在那一天早上,冲进二姨娘的房里,命令她去厨房挑水,没想到她竟然……

  忆及此,庄月屏全身不由得战栗起来,无法相信自己小时候竟然可以这么残忍。

  天哪!果真恶有恶报。发生在二姨娘身上的事,十几年后一桩桩都报应在她身上,如今她再后悔也已无用。

  罢了,如果能消除严令风的怨气,就让她病死,赔二姨娘一条命吧!

  她徐徐的起身,走到镜前梳理头发,那镜中朴素的容颜,完全看不出十年前的娇俏艳丽。只因为现在再也没有人欣赏她的美貌,赞扬她的不俗,没有人在乎,所以艳丽的牡丹渐渐失色,化为不起眼的浮萍,在扎不进根的人海里随波逐流。

  如今,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只有宇儿与仪儿的存在——那两个四年前她所收留的孤儿。

  她将厚重的发挽成一个髻,用一个不起眼的木钗固定在头顶,这就是她平常的打扮,像个不起眼的村妇,哪里看得出来她是鼎鼎大名雷风堡的夫人?

  走到衣柜前,她刻意忽视压在最底处的华丽衣裳,捡了一件粗布裁成的浅蓝衣裙穿上,这样的打扮最符合她的处境。

  深深叹口气,庄月屏撑著有些儿慵懒的身体,打开房门,步出这个宛如牢笼的“绮春阁”。

  她振作起精神,走到屋子后头,那里有一个小菜圃,是她跟宇儿、仪儿一铲一铲挖出来的,园子里种了些青菜,让他们在雷风堡的仆人们忘了送饭时,还不至于饿著肚子。这里的土地肥沃,种出来的青菜甜美硕大,在宇儿的建议下,她偶尔会拔一些出去卖,换得一些银两,帮宇儿和仪儿买一些布料做新衣,或买一些点心给他们享用。

  宇儿和仪儿就像她的儿子、女儿一样,这对兄妹给她的生活带来无限的慰藉,在所有人都背叛她、离她而去的时候,他们一直跟在她身边吃苦,真是难为了他们。

  看著他们两个在菜圃里挖土,种下据说是从番邦引进、繁殖力强的蕃薯块茎,小小的脸颊上沾著几块污泥,身上穿的衣服也弄脏了,为了方便,两个人都打著赤脚,看得她的心有点疼。虽然她是雷风堡名义上的当家夫人,但却没有一点权势,身边也没有什么银两,食衣住行样样差,没法儿让宇儿和仪儿享受些什么。

  “月姨,你醒了。”十岁多的宇儿朝她露出阳光般的笑靥。

  她微微颔首,冷冷的心霎时有了暖意。

  “我煮了粥和青菜,你一定要多吃一点喔!”

  她正想回说她还不饿的同时,宇儿就大声叫著妹妹,“仪儿,快过来陪月姨吃饭。”接著又提出令她无法拒绝的要求,“月姨,仪儿也还没吃,你们两个一起吃,你一定要逼仪儿把早点吃完,不然她会长不大的。”

  “为什么一定要吃饭?好麻烦喔!”嘟著嘴的仪儿一步步踱了过来,满脸的不高兴。那模样煞是可爱,让月屏不禁扬高唇角的线条。

  身为哥哥的宇儿听了,轻轻敲了她一个响头,“有得吃还挑,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吃都没得吃吗?”

  仪儿埋怨的看著哥哥,“那就给他们吃好了。”

  庄月屏微笑的看著他们一来一往的逗嘴,这对可爱的孩子是她养的,他们的聪明慧黠一向是她的骄傲,说不定也是她此生唯一能拿来夸耀的小小成就。

  “好了,你们别吵。”轻声打断他们,她拉起仪儿的小手,“仪儿,走,跟月姨去喝粥。宇儿,你要不要再过来多吃一些?”

  宇儿摇了摇头,“不了,我吃饱了,你们去吃吧!”他转身又往菜圃里走。

  庄月屏微笑的望著他的背影,然后注意到宇儿的衣服似乎太小了些。宇儿又长大了,是该给他买一些布料,做几件新衣裳。

  “月姨,你在想些什么?”不耐烦的仪儿摇了摇她的手。

  “我在想,待会儿吃完早点,我们三个去街上逛逛如何?”

  仪儿兴奋地猛点头,“当然好,我们快点去厨房把粥吃光光吧!”

  所谓的厨房,不过是一间茅草搭成的棚子,是宇儿拜托堡里的园丁帮忙搭建的。棚子里有一张老旧的桌子,是堡里丢弃不要的东西,却让他们捡了回来,成了温馨的餐桌。

  几块方形的石头则砌成简单的灶,以方便他们煮食。

  桌上摆著两副碗筷,一锅已经凉了的粥,两盘用水烫过的青菜,及一小碟酱油,谁能料到雷风堡的夫人吃的是这样的东西?

  “月姨,你在难过吗?”仪儿抬起头,认真的问道。

  庄月屏摇头,“不,月姨没有难过,只是有些感叹。”

  “感叹什么?”

  感叹……命运作弄呵!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帮月儿舀了一碗粥,“快吃吧!你不是想上街吗?”

  当她还是雷风堡的表小姐、明月庄的掌上明珠时,这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她,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的抢著招待她,那时她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后来,她成了严令风的妻子,大家也都知道了严令风对她的厌恶及不屑,于是,奉承迅速变成冷淡疏离,她成了没人理睬的“堡主夫人”。

  因此,她将自己变成一个平凡的村妇,让城里的人们以为她是从外地搬来的寡妇,而身边的两个孩子则是亲戚遗留下来的孤儿。

  她也乐见大家都这么认为,她反而因此得到大家的援助。

  庄月屏才走到街上,就有人叫著,“月大娘,你今天要办什么货吗?”

  “月大娘,你明天能带些菜来卖我吗?”

  “喂!月大娘,带著你那两个娃儿来我这摊子光顾一下吧?”

  一声声的呼唤带给她一丝丝的温暖,这嘈杂的市集竟比那高耸的雷风堡还要令她感到自在,但她警告自己不能太过眷恋这里,她的家依旧是那座冰冷的古堡,严令风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月姨,你不要想那么多。”宇儿拉拉她的衣襟,“我们现在过得不也是挺好的吗?”

  庄月屏微笑的暗忖,宇儿总是那么的贴心,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他那双灵黠的黑眼好像能看透她的心似的,当然,那不过是空想而已。

  她走进布庄,里头生意很好,几个伙计都在忙著招呼客人,她自己翻看著能负担且中意的布料。

  一个伙计从她身边走过,亲切的抛下一句,“月大娘,你自己慢慢看,我待会儿再来招呼你。”

  她颔首,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拉著两个孩子来到中低价位的布料前,“宇儿,你喜欢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都好,我不挑的。”

  这时,一个卖糖葫芦的贩子从店门口走过,仪儿的双眼马上亮了起来,“月姨,我要吃糖葫芦。”

  “不要那么嘴馋。”宇儿轻斥。

  庄月屏掂掂荷包,估计自己还负担得起两支糖葫芦,“没关系的,宇儿,你带仪儿去买两支糖葫芦吃吧!”她摸出几个铜板塞进宇儿的手里,看著宇儿带著仪儿出了店门去追卖糖葫芦的贩子。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轻轻摇头,她含笑的再看向眼前的布料,暗自计算身上的碎银够不够帮宇儿和仪儿各买两件衣裳的布料回去。

  “严堡主,你来啦!这次要办些什么好货呢?”

  “把店里最好的都拿过来。”

  庄月屏的血液霎时冻结——为了那声呼唤,也为了他那低沉的声音。

  她打从、心底害怕起来,害怕严令风发现了她,害怕他会残酷的在众人面前揭穿她的身分,倘若如此,这些年来,她在这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将会荡然无存。到时,连这市集也都不会再欢迎她了。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瑟缩著身子,一步步的往角落里退,祈祷不会被严令风察觉到她的存在。

  “大爷,你看这布料多美呀!像春日的阳光照在山岚上一样。”那娇滴滴的女声柔腻得令人讨厌。

  “你喜欢?那就买了吧!”

  原来那两个人是一道儿的,骤然领悟到这个事实,庄月屏霍然转身,他那昂然的身躯倏地映入她的眼帘,但他身边艳绿的身影更刺眼。她不敢置信地想道,他竟是为新近相好的女人置装来的,还选最好的布料、最美的色泽?

  而她却为了几两碎银,处处计较著价钱,屈就著颜色晦暗的布料。唉!多么讽刺,他俩竟然会是夫妻?!

  突然一阵昏眩,她不小心碰倒了一堆布匹,“砰!”地一声巨响,所有目光都集中过来,她惨白著脸,脑筋一片浑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发现她了!

  “月大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伙计奔了过来,急著捡起布匹摆回去。

  庄月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忙低下头帮著伙计捡布匹,一边喃喃道歉著,但严令风还是一步步踏了过来,每一个脚步声都让她的心颤抖得更猛烈。  然后她看到他蹲下了身子,两个人有多久没这么靠近过了?她全身轻颤,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别慌,没有人会怪你的。”

  他那低沉的声音是在安慰她吗?他没认出她是谁吗?

  也难怪,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认真的看过她,而她也变了,她变得庸俗、变得不起眼变得不像千金小姐或当家夫人了。

  “你看起来有些眼熟……”他突然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眸。

  顿时,她的心跳彷佛停了,只能无助地呆愣在当场。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能也无法回答,万一他认得她的声音呢?

  “严大爷,你就别捉弄这位大娘了,她是个寡妇,住在城外,可不是挂牌的姑娘呢!”好心的掌柜赶紧来解救她。

  “寡妇?”严令风放开了她的手,“有孩子吗?”

  “有呀!她那两个孩子刚刚拿了钱买糖葫芦去了。”

  掌柜的答案让严令风稍稍释怀,他相信眼前这位“大娘”应该不可能是庄月屏,那个女人不会穿这么寒酸的衣服,也不会站在这么廉价难看的布料前,更不会看了他就害怕得发抖,也不会有两个孩子。

  “大爷,你不是要为我添衣裳吗?”那妖娆的女子不甘受到冷落,跑来拉著他往昂贵的衣料架走去,“莫非你看上了那个寡妇?”

  她听到的回答是一阵低沉的笑声,让她的心好痛好酸。

  那个相似的脸庞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人?可能吗?

  “大爷,你到底在想什么?”身旁的女人刻意贴在他身边,晃动著丰盈的酥胸,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致。

  他望向马车车窗外熙熙攘攘的大街,眼里突然掠进方才那个寡妇的身影,她手里抱著两匹布料,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身后跟著两名吃著糖葫芦的娃儿。

  严令风深思的眯起眼睛,他确定自己见过这两个娃儿,在雷风堡的花园里,他们曾在其中嬉戏,当时,堡里的总管曾不满的向他报告,“堡主,那两个就是夫人收养的孤儿……”

  这么说,她——的确就是庄月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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