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春节时分的阮家。
春色如许,怎奈得关住,春雨捧着薰香和披风,送到了暖花坞。
“小姐!”她轻喊。“您在哪儿?”边找边走着,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纤瘦的人影出现在花坞外的凉亭里,正是阮飞香。
“您怎么又到这里来了!教春雨好找。”春雨说笑似的埋怨,将薰香放在亭内石桌上,熟络轻巧地把披风罩上阮飞香肩膀。“小心别着凉。”
阮飞香恹恹地看着眼前景物。
物是人非,暖花坞里的春天与十年前的春天并无二致,然而她置身其中,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已经十年了,音讯全无呵……”她忽有所感,没头没尾、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她在这深闺之中,竟也就这么过了十年?那他呢!天地无涯,他闯荡到了何方?
“小姐?”
阮飞香转过头来望着她,水眸盛装无限心事。
春雨身子微微一耸,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心思。“小姐,您竟还想着他?”
阮飞香闭了闭眼睛。
她也长大了,大得知道了情思、大得知道了离愁……
春雨绕到她的身前,只见阮飞香端丽的姿容中仍锁着一股消散不去的忧郁。
“春雨……”
“是。”
“上元节……也快到了吧?”靠在红栏杆上,阮飞香轻轻地道。
“对啊……”春雨愣了一下。“小姐,您真相信他会回来?”
眼睫轻轻闪动了下,阮飞香没有回答,半倚在护栏上,伸手玩着树丛上娇艳的花朵。
“我的好小姐啊……您怎么……哎,佟少爷虽说在灯会相见,可他从没说过明确的地点吧?”
已经……那么多年了啊!
这些年里,眼看着早过双十年华的小姐对自己的婚事漠不关心,老夫人的态度由热心转为冷淡。一开始为了让小姐早早忘记佟晓生这人,所以佟晓生刚走的那半年,媒人婆都快把阮家大门门槛给踏平了,但老夫人眼光太高,挑来挑去总找不到适合满意的亲家,加上事业忙碌,久而久之就搁了下来。
这下可称了阮飞香的心,她更加宽心的闭居度日,要是今日不问元宵之事,透露了一点凡心,春雨还道她的主子真打算清清白白过一辈子,当个在家居士了。
阮飞香未觉春雨心思,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轻道:“灯会的时候,哪儿最热闹呢?”
春雨直觉地答:“嗯,到处都很热闹啊,只要是那些庭院精美豪华的富翁、员外什么的,都会在这个时候开放自家园子,举办赏花会或灯会,好借机炫耀一番。不过真要比谁家最美、最热闹的话,那还是非孙家莫属。听说西郊的吏部尚书孙大人老家里头,向来是花会和灯会一块儿办的。”
“吏部尚书?”
“敢情小姐不知道?”春雨道:“春雨当回耳报神吧!那孙大人虽已辞官返乡,在家颐养天年,可仍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仕绅,在朝里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尤其孙大人家中三代在杭州经营蚕坊布行,富得流油呢!人家都说‘京城皇家、杭州孙家’,他们那个生意世家里头,唯有孙大人读书读出了头,但是到了这把年纪还没孩子,只有一个侄子在朝做内阁侍读……”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阮飞香一点兴趣也没有。
“唉!好嘛好嘛,春雨说点小姐感兴趣的呗。”春雨慌忙转移话题。“就单说这孙家的花园子啊,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闹元宵的时候,那名堂可真多呢!白天赏花、夜晚赏灯,又能乘画舫游河,每年都会邀请那些名门闺秀和亲朋好友共襄盛举,往年孙府也有给咱阮家下帖子,只是小姐从不用心在这上头,自然不曾注意,今年的帖子要是来了,倒可以趁此机会去玩一趟……”
阮飞香心中一动。
“那……他……会去吧?”
春雨灵巧地随即想到阮飞香所指何人。“我的好小姐,您醒醒吧!”春雨叹了一口气。“你想想,那佟少爷一去经年,一点消息也没有,虽说承诺了上元节之约,但那也要他功成名就啊!”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您又不是不晓得,春雨老早就派人打听过榜上有名的举子了,根本没一个叫佟晓生……”
阮飞香微微闭目,也不知道到底是听进去了没有。
“小姐……”
“春雨,我不求什么。”她突然道。
春雨一愕。
阮飞香站起身子,走下凉亭台阶。
春色缤纷,她的心飘摇紊乱……
“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小姐,您何苦呢!”春雨不忍心。“就为了知道佟少爷好不好,您守了十年?”十年来,提亲的人不知凡几,却都被小姐以各种理由巧妙回绝,幸好老夫人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合适的对象,所以也不强迫。
但她总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小姐与佟少爷也才见过两次面,更没说上什么话,为何仅如此,小姐就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白白耽误了青春年华。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她当初就不该将佟晓生的话如实转述给小姐知道。
“春雨,没事了,你下去吧,让我静一静。”阮飞香不想再面对谁的质问,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是。”春雨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那……孙大人家的花灯会?”
“我去。”阮飞香肯定地道。“你去向娘禀告一声吧。”
“是。”春雨福了福身子,退出。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阮飞香轻凝秀眉,拉紧了自个儿的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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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花灯会?”胡氏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女儿。
飞香一向少有要求,对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也不怎么感兴趣,也因此,乍闻她想到花会赏花游兴,胡氏难免奇怪,但见阮飞香肯定地点了点头。
胡氏看了阮飞香身旁的春雨一眼,责道:“是不是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自个儿贪玩,硬要小姐去的?”
春雨委屈的撇了撇嘴。“夫人怎这么说,春雨不敢有这想法。”
胡氏笑了笑。“贫嘴丫头。”又道:“好吧,你老是闷在家里也不好,出去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可。”
阮飞香闻言,玉白的双颊不由得泛起淡淡喜悦的红潮。
饶是胡氏如何精明,也猜不透那女儿心思,她轻摆了摆手。“好啦,你们下去吧,娘还有些作坊的事情要处理。还有春雨,到时好好照应小姐,要不,可仔细你的皮!”
“是的,奴婢明白!”春雨喜孜孜地和阮飞香交换了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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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时节、同样的城市,城郊孙家已是一片花团锦簇、春意盎然,五颜六色的花朵齐放缤纷,加上特意布置缠绕在树上,飘逸可人的丝带缎花和各式各样不同形状的花灯,山光水色,画舫徐行,构成了这么一个蝶飞蜂舞的天上人间,也无怪乎是年年元宵节,苏州城里的第一景点了。
“好一个缤纷多彩的春天……”一个青年佳公子立在孙尚书家中那宏伟秀丽的典雅庭院里,颀长的身躯直挺如君子般的竹,淡漠俊雅的面容又像浮在天边的闲云,只有一双饱经世故的锐利双眼环视着忙碌的家丁,他们上上下下打点着元宵盛会必备的装饰,到处都朝气蓬勃。
山光照槛水照廊,是春天。
幽柔的春风柔柔款送,那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觉后头伸来一只手猛地拍了他的背脊一下,他回头一瞧,只见一俊朗男子正冲着他咧着嘴笑。
“好端端的站在这发什么呆!那些工人要不盯着点儿,可是会偷懒的。”
那青年回首,斯文俊朗的面容淡淡笑了笑。“是你啊,义昭。”
“嘿!奇了,不是我还会是谁?”孙义昭道。“怎么,在想什么事情?瞧你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青年直觉摇了摇头。“这园子景色太美,我一时出了神罢了。”
孙义昭看得出他是有心事瞒着自己,也不勉强,便识相岔开了话题。“我是要告诉你,大伯在找你呢!快去吧。”
“噢!”那青年微微一顿。“好,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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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尚书家,书房。
年逾花甲的孙尚书正坐在案前,手持狼毫,一笔一划,聚精会神地临摹前人字帖,专注得连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孙义昭和那青年见状,也未出声打断,只是静静地在旁边太师椅上落坐,小仆随即跟进来送上茶水,又退了出去。这一切均是无声无息、迅速俐落,显见尚书府中看似平淡无奇、实则严谨的气派。
那青年见孙尚书一时半刻尚无歇手之势,索性闭目养神,一旁的孙义昭则泰然自若的等了一会儿后,拿起茶碗抿了一口,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将茶碗放回桌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孙尚书闻声略微抬眉,这时才意会到书房里来了人,却也不立即歇笔,还是写了一会儿,这才提笔而叹。
“唉,还是不大行,看来得多练练。”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抬起头。“噢,你们来了?要不要来看看我写的字?”
那青年闻言,这才张眼,与孙义昭交换了一眼后,双双起身至孙尚书案前,观赏孙尚书写的字。
“我说伯父,您怎么摹起宋徽宗的字来了?”孙义昭皱了皱眉头。
“哟!不行吗?”孙尚书捻了捻胡子,充满笑意的眼神在眼尾末梢处拉出几条长长的鱼尾纹。
“宋徽宗可是亡国之君,写的字又瘦又长的,看了就联想到国弱民穷,如今躬逢盛世,伯父理当写写气势饱满的颜体才对。”
孙尚书听了,不由得呵呵大笑,看向那青年。“晓生,你说呢?”
那青年原来竟是佟晓生,只见他端详了一会儿,便道:“晓生倒以为,写字主要是练字、修心,倒与什么国家气势无关,临摹古人笔帖,也纯粹怡情养性而已。”
“说得好、说得好,还是晓生深得我心。”孙尚书又是笑,道:“哪像义昭啊!歪理一堆。”
“哎,伯父此言差矣。”孙义昭还要上诉,却被孙尚书大手一挥。
“暂且先别发表你的高论,我找你们兄弟俩来,是有正事商量。”
孙义昭闻言,耸耸肩膀,一副无奈状,佟晓生于是道:“义父请说。”
孙尚书离开书桌,缓慢地走到外间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们两个年轻男子,叹了一口气。
“今年的花灯会,备得如何了?”
这事并不是孙义昭负责的,于是他也很自然地看向佟晓生。
只见佟晓生道:“禀义父,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孙尚书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要你们两个人去办。”他望着面前两个青年,眼中满是期待与疼惜。
“义父(伯父)请说。”佟晓生和孙义昭异口同声地回答。
孙尚书微微一笑。“你们也知道,老夫一直以来膝下空虚,这偌大的家产,原本该由义昭承继,但义昭你啊!你爹死了以后,好好的家业不守成,倒步上我的后路,当官去了。我老了,再撑也没几年,所以认了晓生,他可是我视如己出、培育多时的义子。你们两个,一直都很孝顺,也很有出息,老夫一直深寄厚望……”
话说到这里,孙义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毕竟他太了解自己的伯父了,孙尚书在朝为官时,可是有名的老狐狸啊!他总是有办法拐弯抹角的达到目的,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动之以情,全是他这伯父的拿手好戏,如今又看他这副晓以大义的模样,莫非……
“如今你们哥儿俩,一个在朝为官、一个继我家业,按理说来,实在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只是我年纪已大,看到家中一直以来人丁单薄,也不能不着急……”说到这里,孙尚书还很戏剧性的顿了一下。“所以……我的意思是,正巧元宵节也到了,咱家的花灯会在地方上一向是有名气的,花灯会的前两天,本地有名望人家的闺女都会来赏花,你们要是在花灯会里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就别再拖延了……”
“唉!拉拉杂杂的,原来就是要说这个。”唉!就知道!孙义昭皱了皱眉头,对孙尚书拱了拱手,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伯父,您就饶了小侄吧!”
“你……嗟!”孙尚书对孙义昭这话真是气得牙痒痒,但也懒得跟他计较,于是把目标转向佟晓生。
“晓生,你怎么说?”他眼巴巴地望着佟晓生,要是他答应了,抱孙之日便不远矣!
佟晓生却是不答,心思早已随着义父的话飞远。
成亲!
他有很多年不再想起这两个字了,打从离开了阮家之后。
阮家的人让他体会到一件事——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他不是嗜财如命的人,也不喜欢浑身铜臭味,但似乎命中注定他就是得用钱当垫脚石,才能争取到再见阮飞香一面的机会。
只是再见她一面,别无他想。
然而这个微小的想望,十年来早已被他埋进心中最深处。
当年他离开阮家后赴京赶考,却因盘缠用尽,流浪了许久,看尽了人情冷暖、瞧遍了世道辛酸,无意间在某个荒村野店遇上了刚辞官归隐的孙尚书,孙尚书一身轻便的游山玩水,怎知染上风寒,无人照护,竟然就越发病重。那时他虽已自顾不暇,然而还是尽己所能的照顾这位老人家。
孙尚书遇上佟晓生,这才捡回一命,两人也建立了亦父亦友的情感。后来孙尚书得知佟晓生父母双亡、无亲可依的情形,竟开口要收他为义子,在却之不恭的情况下,他答应了。至此,开始跟随孙尚书行游四处打理生意,孙尚书见他谈吐不俗、性情沉稳,虽有些书生脾性,但也磨得能屈能伸,加上天资聪颖,的的确确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于是鼓励他弃文从商,并将孙家的事业交付予他。这种无异天外飞来的好运落到他头上,这可是十年前的佟晓生所始料未及的。
一开始他仍不想放弃求取功名,但跟着义父开始做生意后,他看清了一点,从商场上汲取的人生经验,并不是白纸黑字的书本可以教他的,生意场上的每一次战争,都是那么露骨、那么血淋淋、那么“刻骨铭心”!这一切的经验,终于促使他放弃进京城,走向商界,成为杭州当地蚕织作坊、布行最年轻有为的少当家。
他白日努力工作、夜里空闲时寄情书牍,一切的自我充实使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天真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然而再怎么做,那空虚落寞的感觉却不时趁他孤独之际,由他心中悄然袭上……
“晓生?你倒是说说话啊!”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佟晓生愕然回神,这才发现孙尚书仍以期待的眼神焦灼的凝望着他。
孙义昭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啥,晓生是伯被父吓傻了。”
“你啊!别没正没经的,亏得还是在朝为官的人呢!”孙尚书白了侄子一眼,又看向佟晓生。“别理义昭那浑小子,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倒是说给义父听听,啊?”
佟晓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能皆大欢喜,但是目前……他什么承诺都不能给……
十年来,他刻意不去打探阮家的消息,毕竟未参加科考,他怕,怕听见伊人已出阁,怕她早忘了那个没有白纸黑字,只是口头一诺的约定。
“晓生?!”孙尚书以为他没听见,又叫了一声。
佟晓生这才回过神来,苦苦一笑。“义父,我……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孙尚书一听,脸都垮了。“你们、你们……全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可能是刺激太大、失望过度,加上一向顺从的佟晓生竟然也给他钉子碰,这下可好了,孙尚书开始喃喃自语,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太太太……不孝了……老子我都七老八十了,你们究竟要耗到驴年马月,究竟要不要让我抱孙子啊……”
孙义昭和佟晓生对看一眼,觉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我说伯父,咱哥儿俩也只是暂时没这心思,这样就大逆不道啦?”孙义昭率先发话。
孙尚书冷哼一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是大逆不道是啥?”
“哎哎,可也总不能随便娶一个吧?”孙义昭皱了皱眉头。“又不是专娶来生孩子的。”
“所以才教你们在这次花灯会里选啊!这里头的闺女哪个不是仕宦名门、百里挑一的不二之选?!”孙尚书气呼呼的。
“唉,您饶了小侄吧,娶老婆是娶人、不是娶家世。”孙义昭对那些死板板、凡事向“钱”看的“良家妇女”可没兴趣。
“你你你……”孙尚书气结,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话回,索性翻脸。“哼!我知道,你们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把我的话也全当成耳旁风,没关系,打今儿个起你们别跟我说话,老子也不跟你们说话……”
佟晓生闻言,正要开口劝解,孙义昭却笑道:“那敢情好,我跟晓生的耳根可就清静多了。”
孙尚书一听,更是气得牙痒痒的。“你们这两个不孝子,统统给我听着!元宵花灯会期间,你们俩要是不趁此物色未来妻子,就别怪我到时干纲独断帮你们定亲事,明白没有?!”
谁都知道孙尚书的脾气,平常时老好人一个,但一旦真把他给惹火了,那可就是说一不二,任谁求情都没用的啊!
这下可好,佟晓生和孙义昭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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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夜,皎月高悬。
四处都是歌舞管弦、锣鼓喧天,花香随风飘扬争艳,弱柳垂在湖畔纤纤,晕黄的烛火如星繁盛,在各色灯笼中交相辉映,唱堂会的小旦甩着水袖低低唱着缠绵的曲段,各家名媛盛妆娇美,徜徉在这幻梦里已是如痴如醉,在这美丽缤纷的旖旎夜色之中,谁都不愿错过地穿梭来回。
“唉,都是你,好端端地跟义父抬起扛来做什么?”
庭院里角落处,一处不着光的地方,两个男子闷闷地站在影子里,看着眼前盛况,其中一个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别人,正是佟晓生。
“你倒是怪我。”孙义昭打了个大呵欠。“要是你一开始就答应大伯,咱俩何至于此啊?”他有些埋怨地道。“自从大伯把消息放出去,说咱俩要在这花灯会里物色准媳妇儿开始,那些家里有女儿的仕绅们,个个乌眼鸡似的找咱们,害得我不能好好消遣消遣,只得躲在这儿,白白辜负良宵美景,嗟!”
“义父也是担心我们。”佟晓生没话找话说的随口回了一句,视线却落在眼前人潮里。
她……来了吗?
热闹的花灯夜、皎洁的明月夜,她来了吗?
忍不住向前站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看清眼前那多如繁星的人群里,哪一颗星是她。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样美丽的夜……她也在这里吗?
赫然移动了脚步,孙义昭一愣,喊道:“喂?你去哪?”
“我走走去。”佟晓生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随即走得不见人影。
孙义昭有些错愕的看着佟晓生离去,摇了摇头。“要是被那群莺莺燕燕抓住、问东问西的还得了,我看我还是自个儿躲开去算了!”语罢,他索性往自个儿房间方向走,准备回去睡大头觉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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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飞香在这。
闺阁女子向来绝少在夜晚出门,但花灯夜是个例外。
“好多人都来了啊!”春雨站在主子旁边,张大着眼,又惊又喜的望着眼前瑰丽眩目的景象,许多城内有名仕绅之女都打得如花朵一般妖美,莺莺燕燕穿绕其中,粉嫩的红、清新的绿、淡雅的鹅黄、飘逸的水蓝……缤纷七彩的颜色是她们身上精细的衣装,更是这花园子里争奇斗妍的点缀,衣钗鬓影、珠圆翠绕,织就了一幅华丽的春宵夜游图。
阮飞香置身其中,眼神飘忽而迷蒙。
“今日的错过,就在十年后的上元节补偿吧……十年后的上元节,佟某会回到苏州,灯会里头但求一面,解佟某之憾,遣小姐之怀……”
言犹在耳的,是他当年离去时的一字一句,然而他是否会出现在灯会之中,连她也没能拿个准儿。
只是赌一份心。
就算佟晓生的名字未曾出现在皇榜之上,就算他早已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她仍是来了,只为了对得起自己,不教自己后悔。
后悔什么呢?自己又曾许过人家什么?
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微微自嘲。
轻移莲步,四处辉煌灯影动壁,穿过了一盏又一盏描花绘鸟的宫纱灯;蛾儿、雪柳、黄金缕,越过了无数谈笑晏晏的重重人潮……越到晚上,越是热闹的元宵夜,为何此刻她的心却如此孤寥?
“放烟火喽!”远处一个家丁登上高处,中气十足的大喊。众人齐呼,纷纷朝着湖畔拢聚。
“小姐、小姐,放烟火了!咱们也去看!”春雨兴奋地拉住小姐袖子,浑然忘了来这里的真正动机。
阮飞香却兀自不动,浅笑道:“你去吧。”
春雨看着她,不解的问:“小姐,来都来了……”
“我见着人多就心烦,你去吧,我在这看着就好。”她轻轻推了推春雨。
“那怎么行?!”春雨有些忸怩,虽然很想看烟火,不过总不能把主子撇下吧!
“你去吧,别挂虑我,我在后头凉亭等你。”阮飞香微笑道。
春雨望了望湖畔中央绚丽缤纷的烟火,玩性甚重的她实在耐不住诱惑。“那好,小姐,我只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嗯。”阮飞香颔首,春雨大喜过望,竟然连道谢也忘了,连忙拔脚随着人群去观赏烟火。
看着丫鬟的身影没入那黑鸦鸦的人堆里头,阮飞香只是孤身一人,站在明暗不定的晕黄灯火之中,似在目送,又像出神地在想着些什么,半晌后,才移开了脚步,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开,穿花拂柳,她绕进无灯饰点缀、只有月光洒落的小径。
她一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不知怎地,旁人的笑声越是愉悦欢快,她就越是愁肠百转消化不开。但闻那笑语盈盈暗香去,没有人会知晓她的心事,没人能理会她的忧愁……
皓月悠悠,洁白出尘,她仰首凝望,轻叹。
“月儿啊月儿,我若是你就好了……数千个日子的忧虑挂念,我这为的是什么……是什么……?”
“是谁?”一个声音陡然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更令阮飞香吃惊的是,那声音显然来自一个男子。
阮飞香一愣,作梦也想不到已是如此偏僻的所在,竟还会有人。
不及躲开,只见一个人影慢慢从花墙下阴影处走出,月光先是袭上了他淡蓝衣摆,尔后是腰间佩饰,直到他整个颀长身影沐入明黄月色之中。
好生熟悉的轮廓,他是?!
心跳恍然有那么一秒曾经暂停,阮飞香竟是怔了。
那男子的表情矜淡,俊美的五官宛如白玉雕琢,墨黑的瞳底压抑着激动,他手持摺扇,立在月色光晕里,衣衫飘逸、羁履风流,何曾再是当年那一介穷酸布衣?
“啊……”阮飞香轻呓,只觉心中的泪快要奔腾而出。“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他回来了……他真的、真的回来了!
佟晓生望着眼前女子,只觉心神激荡,千言万语,说不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指的,就是斯情斯景吧?
一切都是注定,注定他们会许下花灯会的誓约,当他们命定地重逢,这才明白,当年的分离也是必然的注定。
相对誓言,佟晓生亦然、阮飞香亦然。
花了多久的时间,日思夜想,终于到达这里、等到了这一刻,在此之前,两个人也曾各自想着该说些什么,然而真的相见了,却又怎么说得出口?
当年的分离是无可奈何,但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共通的回忆了,不是吗?
没有那种,可以在分隔许久后重逢,还能拿来说说笑笑的回忆。
然而,佟晓生却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好吗?”
阮飞香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他说了什么?唷!问自己好不好……她好吗?不、她不好。
然而她点了点头。
佟晓生露出一抹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自嘲的微笑。
“是的,你怎么可能不好呢?”有那样一个财力雄厚的家庭,不愁吃不愁穿,怎么会不好呢?
阮飞香看着他的表情,如梦似幻。“那那……那你呢?”
她这是怎么了?竟连话都不会说了?
佟晓生瞧着她氤氲迷蒙的双眼,半晌,缓慢地吐出了几个字。
“不,我不好。”
阮飞香闻言一愣。
月色迷离、冷夜微光,佟晓生与阮飞香站在彼此面前,只觉有诉不尽的衷情、数不清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