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黎明即起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所以在破晓下久後,艳衣已然苏醒,她习惯在睁眼後便立即下床,可自结婚後,多年的习惯有了变化。
因为身边多了个人,肢体上难免会有碰触,有时丈夫的手会环在她腰上,有时她的腿会跨在他的大腿上,还有一次她是趴睡在丈夫的胸膛上醒过来的,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睡成这样的。
记得婚前她的睡姿向来规矩,没想到婚後却乱了起来,甚至还会踢被子,只怪丈夫的体温实在太暖和,盖了被子後便觉太热。
一睁眼,丈夫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扬瘘眼睑,目光在丈夫的睑上停驻,睡梦中的他看起来北平常更温和,可她知道他面善的脸孔下却有著相当不近人情的一面,不过在人前他一直控制得相当好,总是和颜悦色的。
她微微一笑,想起这阵子自己似乎成为令他头痛的人,当然,他也令她头痛,不过她觉得两人已渐入佳境,
说来还得归功於前些日子她在附近小岛上受伤一事,其实也不是多严重的伤,可却著实把丈夫给吓了一跳,自此之後,两人的感情朝前跨了一大步;话虽如此,但需要适应的事还是很多,尤其是两人处理事务的方法下同。
她总想能面面俱到,他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管是他们的婚事,让贰弟振作的方法,都让她颇有微词;而近日他又将五弟翟亚坤关在柴房,只要她一提此事,他就转移话题,让她不知该怎么办!
她不自觉地抬手轻触他的眉,她的眉淡,弯如月;他却浓黑,状如刀,远远看去,又像展翅的鸿鸟。
感觉他动了下,艳衣急忙收回手,随即漾出笑,静静地看著丈夫一会儿後,她以指尖拉起薄被一角,悄悄往床沿移动,白嫩的小腿栘出木床,伸出手拿起绣墩上的肚兜穿上,细致的肌肤暴露在晨光中,微微的凉意让她颤了下,没注意身後一双漆黑的眸子已然张开,正观赏著她著衣的模样。
当他听见妻子轻哼著下成调的曲子时,不由得扬起嘴角,眸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什么事这么高兴?」
艳衣吓了一跳,回身瞧见丈夫单手支头,看起来轻松惬意。
「相公吓了我一跳。」她拉好单衣,双颊酡红。
翟玄领坐起身,艳衣瞧著丈夫裸露的胸膛,睑儿更红。「我只是作了个有趣的梦。」
「什么梦?」他掀开被子下床,瞧著妻子头儿低垂,不敢看他,他笑意加深,自架衣上拿起衣裤。
「相公听过蚕花娘娘的故事吗?」她问著。
「知道,是关於蚕丝起源的故事。」
「嗯!故事里,女儿因为思念在外经商的父亲,就对家里的白马说:马儿啊马儿,如果你能让父亲立刻回来,我就嫁给你;没想到白马听了点点头,飞奔而去,过了几天果真将父亲带了回来、虽然女儿很喜欢白马,可人与马怎能结婚,所以後来父亲就把马儿杀了,将马皮晾在院子里,突然一阵风刮来,马皮卷住女儿朝天飞去,几天後,村人发现女儿的头变成了马头,白马皮仍覆在她身上,她的嘴里吐出许多细丝,将自己紧紧『缠』住,所以後来的人就称其为『蚕』,这便是蚕的由来。
艳衣拿起架上的外袍为夫君著装。「方才我便作了与这相似的梦,我梦见自己在家里晾衣,忽然一阵风吹来,将我吹上了天。」
他微笑:「後来呢?」
她朝他绽出笑靥。「我飞啊飞的,好不快活,後来飞到了一艘船上,瞧见相公正辛苦地划著桨,相公见了我好吃惊,问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回家洗衣服烧饭;我说衣服全飞走了,相公听了好生气,对我骂了许多话,我一生气就飞起来,飞得远远的,相公在小船上拿著桨朝天空挥著,大叫:快下来快下来;我不肯下去,没想相公突然变成一匹白马朝我这儿飞过来,我吓了一跳,就醒了。」
翟玄领微微莞尔。
「若再晚点醒,说不准相公真把我捆住了。」她娇笑。「不过,相公当船夫的模样很有趣,哪天相公有闲暇,就当妾身的船夫,堂堂扬州的船帮主为小女子划桨一定很有趣。」
翟玄领让她逗笑,不假思索地道:「等我这阵子事忙完,就撑一叶扁舟,带你到林涧处欣赏山林之美。」
艳衣的双眸瞬时散发光彩。「相公是说真的吗?」
她雀跃的模样让他笑意加深。「自然。」
她顿时笑靥如花,小睑上是无尽的欢喜,「相公……」她猛地抱住他。「你……对我真好……谢谢。」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她只想偶尔能与他抛开一切,放松心情。
末嫁前,她总是为生活而忙碌,为了弟妹,她甘之如饴,也从不埋怨,可这不表示她从没梦想过能暂时抛开一切,只是单纯的欣赏周遭美景;嫁人後,这一大家子的事更是忙不完,比起末嫁前,忙里偷闲的时光依旧下乡,若能偶尔放下手边的一切,只是与他彼此相依,谈天说笑,她不知会有多开心。
「这没什么,」见妻子如此高兴,他的心情也随之被感染:
她仰头与他相视而笑,将他应允的话藏在心里,心里是满满的喜悦,思忖著今天将不会有任何事能破坏她的心情,因为她现在就像在梦中一样,已经飞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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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者,妻之天也,妇人不二斩者,犹日不二天也……」浅舞大声朗念著,随即皱下眉头。「大姊……」她放下书本,唤了声正在写字的姊姊。
「嗯……」
艳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眉心轻蹙,双眼紧盯著桌上的清单,下个月是老爷子的八十大寿,婆婆要她承办此事,而这是她嫁到翟家经手的第一件工作,她得尽心办好才行。
桌上的清单细目是婆婆交子她的,多年来,翟府的红白宴都是交子黄万成张罗。黄万成……滥衣思索著,她听过他,未嫁前她曾是为人办婚丧喜庆的「四司人」之一,所以对这行业的人多少也耳闻,如果她没记错,这黄万成的手脚下太乾净……
「大姊,『夫者,妻之天也』是什么意思?」
滥衣抬起头。「什么?姊姊没注意听。」
「『夫者,妻子天也』是什么意思?」浅舞又问一次。
「就是说,丈夫是妻子的天。」
「那是什么意思?」她追问。
「简单地说,就是妻子要尊敬丈夫。」艳衣顿了下,问道:「这是夫子为你选的书?」
「夫子说我识的字够多了,从明儿起要读仪礼。」她叹口气。「大姊,我一定要读这个吗?听起来好无聊。」
艳衣微笑。「那你想读什么?」
「我想听故事。」她兴奋地说著。「夫子上课好无聊,不像姊姊会说好多故事。」
「那我同夫子说说。」艳衣摸摸妹妹的发。「要他多给你举些例子?」
「先生才不会呢!他说故事好无趣的……像这样……」浅舞轻咳两声,粗了嗓于道:「那就说个一箭双雕的故事,有个人去打猎,一箭射了两只雕,就叫一箭双雕。」
艳衣笑出声;「那也没错。」
「这哪叫故事啊!」浅舞不高兴地蹙下眉。
「这样吧!先别上仪礼,我要先生给你换本书……」她想了下。「世说新语好了,里头有些很有趣的故事,或者……山海经……我再跟夫子商量。」
浅舞总算露出笑。「好啊!」她高兴地台上书本、
「课业上若是有不懂之处,你杉哥或肆哥回来时也能问他们。」她微笑地说。
「杉哥现在好忙的,他一回来就想睡;肆哥啊……」她皱皱鼻子、「最近跟他说话,他老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是啊!有时得喊他好几次他才会回神。」她抓抓发痒的鼻头。「有一回我还瞧见他到柴房去。」
艳衣诧异道:「他到柴房去做什么?」
浅舞耸耸肩。「不知道,我明明瞧见他跟那个亚坤叔叔说话,可他说没有?」
她蹙下眉,坛肆为何会……
「大姊,我想出去玩了。」
滥衣回过神。「好。」
「那你明天要记得同夫子说喔!不然我明天会被骂。」她眺下椅子。「先生要我先看过书的,」
「明天大姊会跟夫子提,可夫子交代的还是得做,晚点大姊有空了再跟你一块儿背书。」
浅舞皱了皱鼻子,而後叹口气。「好吧!」
「去玩吧!」她微笑地瞧著妹妹跑出去後才将注意力侈回手上的细目表。
一刻钟後,她抬起眼,望著花瓶上的牡丹,而後长叹一声。「这差事……该怎么办呢?」
婆婆说要尽量办得体面,毕竟是老爷子的大寿,到时扬川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祝贺,不能办寒酸了……
她自圆墩起身,踱步着走向内室,来回忖度,要办得风光体面并非难事,问题是……
「少奶奶,二姨娘来了。」门口的奴婢走进。
艳衣还未做出回应,就听见二娘乔氏的声音穿透屏风而来--「艳衣?」
「是。」她在心里叹口气,绕过屏风走出内室,她不用多费心思也明白二娘所谓何来。
前些日子翟亚坤--二娘的儿子--让相公给关在柴房里,至今仍不许他出来,二娘天天上她这儿求,她实在有些疲於应付。
见艳衣走出,乔氏立即这退自个儿的贴身奴婢。
「二娘。」艳衣福个身。
「不用多礼。」乔氏走到她眼前。「怎么样?坤儿今天能出来吗?」
艳衣注视著乔氏红肿的双眼,这些日子二娘可算是天天以泪洗脸,连丰润的脸蛋似乎都消瘦了些。
「我至今仍说不上话。」艳衣叹口气。「每次我只要提到五弟,相公便转开话题。」
「可都五天了……」乔氏心急道。「大公子的气还没消吗?坤儿再这样下去,可要送命了……」语毕,她呜咽地哭了起来。
「二娘……」艳衣拧住眉心扶她坐下。「您别自己吓自己,虽说是柴房,可还是给五弟送了棉被,也没让他饿过,不会有事的。」
「你不懂,坤儿没受过这种气,心里头不快活,今早我去瞧他……」她抹抹泪,继续道:「他说再不让他出来,他就不吃东西了,宁可饿死也不要一辈子被关在柴房里,你给我说说……」她抓住滥衣的手腕。
「有这样折腾人的吗?把我的坤儿当犯人了是吗?好,就算是犯人,也得先过堂,让青天大老爷问过话後再定罪是不?现在呢!没有,什么都没有,凭著大公子一句话就把人给拿下、给锁了,这还有天理吗?」
「这件事有些复杂……」
「我知道,坤儿是有不对的地方。」她拭苦泪,「你们让人欺负,他没出来帮忙是他不对,对这事儿我没吭过半句话,他是该罚;可都五天了,好歹让他出来透透气……」
「二娘,你抓得我手痛。」艳衣因疼痛而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她的指甲已陷进她的肉里,
「哦……」乔氏愣了下,而後放开她的手,以手巾抹去脸上的泪痕。「这些日子,我什么也注意不到,连吃东西都没了味儿。」
艳衣不著痕迹地揉了下手腕。「我会再跟相公谈谈。」
「不用了。」她抬手加强语气。「我本来是不想在大姊跟前说什么的,可既然你这做妻子的说不动自个儿的夫婿,我只好去求大姊了,由她这做娘的来说说儿子,总行的……」
「这样不好,」褴衣急忙道,若这事再让婆婆给掺和下来,恐怕没完没了。
乔天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只是接著道:「就算坤儿犯了错,可他好歹是翟家的子孙,但这屋子里的人对他连狗都不如……」
「二娘。」艳衣急忙打断她的自怨自艾。「我今天会再试试--」
「不用了。」她吸吸鼻子,站起身。「这事我还是自个儿来,人说求人不如求己,说得一点也没错。」
「二娘。」艳衣阻止她离去。「婆婆今天不太舒服,我想您也不愿让她更烦心吧。」
乔氏看著她,似乎这才听进她的话。
「娘今儿个起来头又痛了,」滥衣说道,「所以我想……」
「怎么,现在连你都能叫我做什么、别做什么了吗?」乔氏的语调忽然尖锐起来,像是让人刺到了痛处。
艳衣见她原本平和的双眼凶狠起来,缓道:「不,我没这意思。」她垂下眼,不与她正面冲突。「二娘莫要误会。」
乔氏吸口气,唇上的痣轻颤了下,涂著大红蔻丹的右手紧握巾帕;「我听人说你处世俐落,大公子会娶你进门也就是看中你治家的能力。」她上下打量她。
艳衣没说话,只是低头瞧着二娘脚上的绣花鞋,据说二娘的父亲原是街上做小买卖的,她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帮忙,与人周旋,口齿练得伶俐,可嫁入翟家後收敛不少,尤其十年前差点让公公翟治临休离,自此除了碎念抱怨些琐事外,没人再见她「发威」过,看来她今天要破戒了………
「说老实话,当初你要进门,大姊本是不答应的,若不是我在她跟前说了几句,你与大少爷的婚事不会如此顺利。」
艳衣依旧无语,思绪飞快地转著。
「再怎么说,翟府在扬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彻,可你只是市井出身。」她又坐回椅上,瞧著自己手上的金镯子,无意识地拨弄著。
她是市井出身,难道她不是吗?一种荒谬的笑意浮上艳衣心头。
乔氏抬眼瞧她。「我知道你在这个家必须战战兢兢的,不想做错任何事,更不敢劳烦到翁姑,可讨好了东家,就不免得罪西家,这道理你该懂。」
「艳衣不明白。」她装傻著,希望能拖些时间。「还望二娘指点。」
「我是过来人。」乔氏抬眼向她。「你心里想什么我不会不清楚。」
艳衣轻挑翠黛,这下是真不知她在说什么了。
「你是想著嫁进来後,下辈子衣食无缺、不愁吃穿,连带地你那些个弟妹也能沾些光,有些余荫。」她低头抚著绣花的袖口,感受丝滑的质地。「听人说你能言善道,才在大公子面前说弄几句,他就倾心想娶你,表面上说是看中你治家的能力,可这些话瞒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
「是吗?」艳衣随口应一句。
「别想著二娘是没见过市面的人,你这点心思别说我摸透,我想大姊也不会不明白。」她瞧她一眼,「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我也不在乎,可既然你有本事让大公子娶你进门,要他放了坤儿应该也不会太难,你若不想我闹得鸡犬不宁,就拿出点本事让人瞧瞧。」
艳衣没吭声,眼睑垂得更低,听她继续道:「人说家和万事兴,你该懂我的意思。」
「艳衣明白。」她低语。
「那就好。」乔氏拍拍她的手,眼神柔和起来。「别让二娘吓著你,我也是心急了,今天我好意跟你说些体己话,别以为进了这宅于是来享福的,这儿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见艳衣动了下,她微扯嘴角。「怎么?怕了,别说二娘存心吓唬你……」
「不,艳衣明白,多谢二娘提醒。」她说著表面话。「我会再跟相公说说。」
「如果你存心欺我……」
「二娘说哪儿去了。」她温和地打断她的话。「都是一家人,怎会欺来欺去的?」
乔氏瞅著她,似在揣度她的话,
「五弟的事我自当尽心,只是相公的脾气……」她故意停顿了下,眸子低垂,「前些日子我贰弟不过喝醉酒,相公便要人拿水浇他,还差点将他丢到江里去醒酒,我拦都拦不住,唉!他的脾气……二娘是知道的……」
听她这一说,乔氏拧下眉;「这事……我听下人说了些……」
「我若真有本事,立刻就要相公给我跪下赔礼了。」
乔氏笑了声,随即轻咳著以巾帕掩住嘴。「说什么,哪有做丈夫的给妻子下跪。」她假声又咳了下。「不是我要为难你,打你进门起,我就把你当自家人看,可你必须明白坤儿是我的命,前些日子大公子要他去当运卒,做些低三下四的工作,我可有说什么?但这回实在是太过分了,关了他五天,若我再不管,他让人饿死了都没人关心--」
「二娘言重了。」艳衣见她又开始激动起来,急忙插话。「五弟的事我自当尽心。」
「还有月银的事,竟然扣著三个月不给,这不是要我们母子喝西北风吗--」
「夫人、夫人,不好了!」外头传来的惊叫声让屋内的两人同时看向门口。
冬黎惊慌地跑进来。「夫人……」她一边喘气,一边指著外头。「蜜蜂……蜜蜂……」
「蜜蜂怎么了?」滥衣抬手示意她慢慢说。
「好多的蜜蜂,她们……红笙小姐跟浅舞小姐打到了蜂窝……蜜蜂全跑出来了--」
不等她说完,艳衣已冲了出去,冬黎则紧跟在後。「夫人要小心,蜜蜂螫了好多人。」
下了阶梯,艳衣直奔花园,才跑几步就听见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园子里的奴婢仆人,有的拿扫帚,有的挥舞双手想赶走蜜蜂,有的则是漫无目标地跑著,有些奔进屋内关上门。
「小舞,红儿。」滥衣喊著,焦急地梭巡著,在瞧见两人尖叫著东奔西窜时,她急忙跑向两人。
「夫人。」冬黎出於本能地拉住她。「小心。」
「先去请大夫,再找个养蜂人进府。」艳衣快速地吩咐著。
「是。」冬黎回应的同时,艳衣已跑上前,
「躲进水里。」艳衣朝一帮惊慌失措的人喊苦。「跳到湖里去,护著小姐。」
奴仆们一听见她的话,全往湖面跑。
「啊--」浅舞尖叫著跑向她。
艳衣看著妹妹四周的蜜蜂,不觉浮出一抹苦笑,突然觉得全身都抽痛起来,看来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