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下班後,家豪开著他那辆福特来出版社接我,被同事逮到,玩笑地问我何时请喝喜酒。
我用一个笑容将这问题打发掉。
家豪没有向我求婚,我想,也许还不是时候,可我又想,虽然还不到那时候,但也应该快了,毕竟我们已交往了四年。
四年不算长,但以现代人速食爱情的态度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
我对我们的未来颇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就如同这一路上顺畅无比的车行。
淡水这几年改变不少,过去古色古香的味道渐渐被商业观光的气息所掩盖。
记得我们第一次到淡水来时,晚餐是铁蛋跟阿给,时隔四年,旧地重游,今晚,我们的晚餐却是自助式的蒙古烤肉。
在现代化的餐厅吃著烤牛肉片的同时,我心里有些怅然,好似沧海桑田、物换星移而人事全非这种诗人时常感叹的情绪突然从诗句里蹦到眼前来。
我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家豪察觉了,问我:「叹什麽气?」
我摇摇头,说:「没什麽。」
於是我们又低下头各自解决自己面前的食物。
填饱肚子後,我们沿著河堤散步。
夏夜的风徐徐拂在脸上,有一丝凉意,但还不到冷的地步。
我穿著单薄的短袖上衣,家豪要把外套脱给我,我说不用,他也就没特别坚持,只说:「冷要告诉我。」
我点点头。
他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不是那种嘴里说 「no」,心里却喊著「yes」的人。
所以我说不用,就是不用,很单纯,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们没有牵手,只是肩并著肩,慢慢地走。彼此的体温透过一点点身体上的接触传到对方身上,在这微凉的傍晚,平添一丝温存。
不知道走了多远,家豪突然握住我的手,我们停了下来,眼眸专注的看著对方。
家豪的眼睛透露出一种我从来没发现过的感情,那是什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
他要做什麽?或者,要说什麽呢?
我耐著性子,等待他开口。
风吹乱我的发,他伸手将那绺顽童似的发往我耳後拨。
他的手粗糙且指节分明,是一双惯於劳动的手——我判断他是个殷实而脚踏实地的好男人,正是从认识他这双手开始。
他的手让我安心的把感情放在他身上。爱情是女人一生里最大的赌注,最好是赢,因为我不是输得起的那种人。
我捉住他欲收回的手,放在脸上轻轻地摩掌。此刻的我像一只渴望主人垂爱的猫,我想找到一个能够令我安心地依偎著的男人,我不需要他用金钱供养我,因为我有工作,我能负担自己的生活,我只希望他能给我真挚温柔的呵护——
我渴望被爱。
「亚树。」他唤我。
我抬起头,仰脸看他。
家豪却在这时抽回他的手,我有些愕然,但随即平复过来。
「什麽事?」我故作轻松地问,尽管我心里渐渐紧张起来,胃部开始纠痛了。我有预感,今晚将是我俩关系产生变化的关键。
也许他……他准备向我求婚了!
我为这想法紧张到手心冒汗。
若他开口了,我是不是就答应……
倘若他果真开口,而我也打算点头,那麽我该表现得很欢欣,还是很讶异?或者,受宠若惊……也许也故作一点矜持?
我的脑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齐亚树,你千万要镇定!我告诉自己。不管今天张家豪这个人跟你说了什麽,你都要好好的、慎重的考虑、回应。
家豪有些吞吐,我鼓励他:「家豪,有话直说啊,认识我这麽久了,你还担心我会笑你吗?」其实我心里也忐忑不安得很,但此时此刻,我必须要表现得大方一点。
家豪眉头纠结地看著我,眼底仍有几分迟疑。
我握住拳,多希望我有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这样我就能知道他究竟有什麽话要跟我说,我也就不必猜得这麽辛苦,等得这麽无措——偏我没有那种特异功能,我只好静静地等下去。
也许是没有走动的关系,这时候吹到身上的风令我觉得有些冷了。
我用手臂环住自己,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他说:「冷吗?我送你回去吧。」
我错愕的瞪大眼。
这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话吧!什麽缘故让他突然把话吞回肚里去?
我欲追问,但一阵阵的海风让我颤抖不已,我沉默的跟著他走回到停车的地方。
上了车,气氛变得有些怪。
心里烦恼著该不该问,最後,还是决定放弃了。我心想:如果家豪想说,他自然会开口的,不必我逼他。
回到熟悉的地方,家豪把车停在我公寓门口。
我拉开车门,回头问:「要不要上来喝杯咖啡?」平常我不常邀他进我房子,因为工作太忙,房间常常乱七八糟,没时间整理——我哪里好意思请男友参观狗窝。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而昨天我才刚整理过房子,所以可以招待客人。
家豪迟疑了一下,点头,跟我上楼。
公寓有六层楼高,我住五楼。
由於公寓的建筑年代有些遥远,所以没有装设电梯,上下楼都得爬楼梯。
五楼高耶,所以我每次出门回来,都累得像条狗。
回头看家豪,他默默跟在我身後,大气不喘。
总算爬上了五楼,我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在玄关处脱下鞋,请他进屋。
让他随意坐,我闪身到厨房烧开水。
从橱柜里找出两包即溶咖啡,翻出两只杯子,洗杯、热杯後,就直接冲咖啡。
端著咖啡走到小客厅,家豪正翻看著我出版社出版的书。
一本被政治人物与新闻媒体以偏概全地批评到体无完肤,有著美丽的插画封面和天马行空的内文的那种书籍。
我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他搁下书,说:「你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家出版社?」
我耸肩,喝了口咖啡,说:「没有意外的话,或许。」
他拿起咖啡,间:「结了婚以後呢?」
结婚?这是暗示吗?我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答他:「你不认为双薪比较适合两个人的小家庭吗?」我偷偷打探他的心意。
「嗯。」他淡淡哼了声,再没其他表示。
我有些失望,端著咖啡慢慢细啜,偶尔偷偷瞄他一眼。
「亚树。」他唤我。
「嗯?」我立刻又精神抖擞起来。
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只方盒来,递到我面前。
「生日快乐。」他说。
「啊,你记得。」我有些感动,尽管早知道他并没有忘记今天是我生日,但过去他从未送我礼物,虽然说是我要他不必破费,不过收到礼物的感觉还是很棒。
我收下那只盒子,问:「可以拆开来吗?」
他点点头。
我小心地拆开精美的包装。
里头是一只绒布锦盒。
我猜想盒里是珠宝或首饰之类的。
这想法令我又紧张起来。会是一只戒指吗?求婚的暗示?
家豪向来不善於言词,所以想到趁著我生日用指环来向我求婚?
我双手微微颤抖,打开那只盒子——
「喜欢吗?」他问。
不忍令他失望,我说:「很漂亮,谢谢你,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我帮你戴上。」他说。
我点点头,让他替我戴上项链。
原来盒子里不是指环,而是一条白金镶蓝宝石项链。
家豪替我将项链戴上,蓝宝石紧贴著我胸前的肌肤,传来冷凉的温度,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将宝石拈在手指上把玩。天蓝色的宝石约有花生米大,成色透明无瑕,像黑夜里的一点寒星,吐息冷冽;又像一颗人鱼的眼泪,盈满哀愁。
他的手搁在我颈後,若有似无的摩挲著。
我有些迷醉,恍惚里仿佛听见他的叹息。
一个男人的叹息……
男人的心思往往隐藏得很缜密,他们不轻易在人前泄漏自己的情绪。
如果没有特别留意,也许这叹息,就只是叹息。
但我留意到了。
因为今天较以往格外不同。
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今天我们又回到了昔日约会时的淡水河边。
今天他除了一声「生日快乐」的祝福外,还送了一条蓝宝石项链给我。
今天……今天他欲言又止,话语吞吐中分明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虽我不知这究竟意味著什麽。
我感觉到他的手离开我的後颈,从肩背缓缓游移到我腰侧,随即他轻抱住我的腰,我们贴近著的身体有燃烧的趋势。
过去我们的交往纯情得像五十年代的情侣,亲密的接触除了牵手、拥抱以外,就只剩几个礼貌性的吻。今晚,要跨越这界线了吗?
我僵直著身体,留意他进一步可能的举动。
时间一分一秒在等待的过程里流逝。
末了,他强健有力的拥抱从我身上离开。
说不出此刻我的感觉是什麽,有些失望,但也好像是松了口气——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在身体上与一个男人有亲密的接触,但他没有继续,我却不免感到失落。
他突然开口说的话更令尚在魂游太虚的我措手不及。
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然後下定决心似地说:「亚树,我对不起你。」
我惊讶地瞪大眼,不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狼狈的避开我质询的目光,急急起身,我捉住他一条手臂。
「家豪,什麽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神情抑郁。
看在眼底,我心一惊。
怪哉,怎麽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现在才发现?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难,还是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
「家豪?」我担忧地看著他,伸手想摸他的脸,他避开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终於说:「我们分手吧!」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乾笑道:「别开玩笑了,如果你只是想试探什麽,你大可直接问我。」
他纠结的眉头并未因我的话舒展。
我这才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想著他那句分手的话,脸色由红转白。
他带著歉疚的眼神凝著我,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的错,亚树,我遇见了一个人,我发现,我爱她……」
青天霹雳,我没有戏剧化的尖叫、昏倒,却也完全不能反应。
我讶异我的理智竟然让我能够这样冷静,说实在,我颇佩服自己。
但……但家豪他要和我分手了!怎麽会?事前完全没有徵兆,太令人意外了!
我怎麽能接受!
我呆住,无法说出任何话出来。
家豪见我不说话,他既懊恼又担忧的看著我,轻捉著我的肩,摇晃我。
「亚树,你别不说话,你怪我吧!这件事从头到尾部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喜欢你,以为那就是爱,却没想到……」
没想到会遇见一个比喜欢还要喜欢的人。
我突然有点想哭。
眼泪就这样掉出来了。
我哽咽著,家豪把我抱在他怀里,像安抚幼儿那样,轻抚我的背脊。
我将脸埋在他胸膛上,眼泪一串串地流淌。
我们……很奇怪吧,哪有人分手时是像我们这样子的?
但我实在是不知该怎麽做,也不知该说什麽话,我只是想,如果一个人要变心,你拦著他,求他不要变心,有用吗?
更何况他刚刚才说他喜欢我,只是喜欢而已,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他没有爱过我,我又怎能指责他负心?
我哭到喘息困难,我把他推出去,要他走。
他不放心我,不肯离开。
我想笑给他看,好要他走,但我做不到。想想,这样难堪的景况下,我又怎笑得出来?若真笑了,恐怕只是比哭还难看。
我还是要他走。
我要一个人好好哭一场,再仔细想想以後该怎麽办。
他终於被我请走,我关上门,躲回房间里,蒙起棉被就肆无忌惮的嚎哭起来。
是的,是该哭一场的。
哭累了,我睡了。
§ § §
就这样分手了。
分手後,家豪反倒比以前还常来探望我。
也许是良心不安,也许是怕我做傻事,他时常出现在我身边,带著赎罪的眼神祈求我的原谅。
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因为我并没有很恨。
还不到恨的地步,我认为没有必要给他我的原谅。也或许,我对他还是有些怨的。
我怨他既然不爱我,为何还要对我好。
我怨他既然不爱我,就不应跟我交往,不应该蹉跎我四年青春,他应该早点让我知道……他不爱我。
分手後,下意识里,我不想再跟他有牵扯,所以对他的关心都觉得不稀罕,甚至有种想逃避的欲望。
生日那晚,哭过以後,隔天我醒来,有些恍惚。
感觉昨晚发生的一切可能是一场梦,然而紧贴在我颈项上的项链又冰冷的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怔忡了好半晌才下床梳洗,然後,到出版社上班。
同事都没看出我的异状,我想我把失恋的悲伤掩饰得很好。
这世上最不需要他人施舍的就是对失恋者的怜悯。
我在社里负责审稿的工作,一天要看上数十万字。
来稿堆积如山,上班看不完,下班後还得带回家继续拼命。
金钱逼迫社会,社会就逼迫我们。我们汲汲营营於谋生,完全丧失自我的意志与自由。
工作占据了我下班休息的时间,这种情形,前些日子也许我会在乎,但如今,我只想把失恋的伤痛埋藏在忙碌的工作里,让自己没时间去想太多已经结束的过往,於是我也就没出声抗议。
然而我想得太美,繁重的工作并没有让我自伤痛中恢复过来,反而还加重了我的创伤——
问题就出在我审的稿件,是一桩桩骗死人不偿命的糖衣爱情。
故事里,当男人爱上女人,是坚定不移。
故事里,当女人爱上男人,是一生忠贞。
一辈子只爱一次的爱,是寻常小说的公式。原本我希冀爱情就该是这样的面貌,直至如今,我方知这样的爱有多麽地困难。
不……也不是没有,家豪不就找到了他一生中的「唯一真爱」吗?而我的爱,在他离开我之後,就死了。我爱过他,我无法爱一个人而不求回报,但他不爱我,所以我得不到一辈子只爱一次的爱情。
看著稿件里所铺陈的动人恋曲,我既想笑,又想哭,最後我掩著脸,在忍不住放纵大笑的时候,偷偷流下眼泪。
同事关心地问我怎麽回事。
我一手掩住肿胀的双眼,一手指著稿件说:「这故事太感人了,作者前途不可限量。」
同事信了,要了我刚看完的稿子去看。我把稿子奉上,心思再度被失去爱情的痛苦占据。
我难过得几乎无法再工作下去,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忘记不想记得的一切。
如果连工作都不能埋葬失去的恋情,那麽我的爱,会有多麽寂寞?
我就这样伪装下来,事隔一个月,我终於见到家豪口中比喜欢还要喜欢的那个人。
家豪带她来见我,据说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要求,她说她要当当面我道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家豪当然答应了,所以在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见到了她。
我一看到她就傻眼了。
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动人的女人。
她灿如一朵初初绽放的玫瑰,平凡如我,与她站在一起,就像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蒲公英,与美丽的玫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袭上心头,突然间,我失去自信,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朵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永远都在寻找著根的土地,但却永远寻找不到属於我的地方。
我总算明白何以家豪要她不要我了。
换作我是男人,也会选择美丽可人的荷丽,而不要平凡庸俗的齐亚树。
我突然有些憎恨起帮我起名的算命仙,他不该给我这样一个男性化的名字。
亚树亚树,听起来就不像是男人最爱的那种小鸟依人的典型。
像玫瑰一般的她是一剂猛药,将我昏头昏脑的病全治好了。我看清楚我自己,也明白我必须有成人之美。
过去四年的付出根本不值得一提,就让它随淡水河的河水流进大海里吧!
我弄不清自己是否怪罪他们,但为了让他们不再有罪恶感,我假装大方的「原谅」了这两个人。
雨後,下班後不再有男人的邀约,回到家,面对寂静冷清、空荡荡的房子,我常有此身疑似在梦中的感觉,而梦醒後,发现面对的是自己必须排遣的寂寞,我顿失所措。
我从不知原来我是这样一个畏惧寂寞的女人。
我变得不爱回家。
从不加班的我开始主动要求加班,这让很多同事很高兴,因为出版社编辑的工作实在太重,很多同事常常要把工作带回家做,现下有个加班大王出现了,理所当然可以把做不完的事往我桌上推,然後她们每个人都回家去当贤妻良母。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家庭的人可以准时回家。
而寂寞的人也可以把时间用在工作上,暂时忘却那令人畏惧的寂寞。
月初五号发薪,发现薪水袋里多了好几张千元大钞,竟也觉得加班颇合算值得。我拿著这笔额外的津贴,一时不知该怎麽花用,便存进银行里买了两支海外基金。
三个月後,家豪与荷丽的喜帖从邮差的手中送达。
我看著那印制精美的大红喜帖以及喜帖上烫金的字样,左胸口微微抽痛。
原以为情伤已愈,可,若真痊愈了,看到喜帖心头怎还会揪紧?
捏著那张红色的纸片,我考虑著要不要参加婚宴。
我坐在窗边,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举棋不定。
§ § §
周末晚上,我打扮妥当,从住处叫了计程车直奔家豪与荷丽的喜宴会场。
喜帖上的地址是一家高级酒店,在前往的途中,我努力想找出一个赴宴的理由。
我找到了一句话——败,也要败得光荣。
今天我得不到你,但我可以大方的祝福你,让两方都没有遗憾,我才有可能真正从失恋的伤痛里解脱。
所以主要是为我自己。我还要继续活下去,我不能让自己时时沉浸在自艾自怜情绪中。
我很有勇气的来了。我告诉自己说:亚树,你是个勇敢的人,你绝对度得过这一切,你要相信自己。
我相信自己,所以我来了,正式地来结束过去的恋情。从今以後,齐亚树将会成为一个焕然一新的人。
怕被熟识的人看见,而引起不必要的尴尬,我悄悄退到一处隐蔽的角落,远远地观望婚礼的进行。
当新郎跟新娘出现在大家面前时,礼炮的巨大声响令我不自觉捂起了耳朵。
女方家显然来头不小,婚礼上有很多气派、称头的宾客,个个是西装笔挺、衣装华丽,反观我身上一袭深紫色连身裙装,显得寒伧十足。
我笑了,自嘲的意味很浓。
婚宴采自助式中西合并的餐点,我没有食欲,退在一旁观看著。
当敬酒的新人走到我这方向来时,我下意识地更往角落里缩——
不料撞上一堵墙,我差点被反弹出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我回过头,想看清我撞到了什麽——
只见一双寒星般的眼眸紧紧锁住我,我撞到一个男人!
没料到有人在这里,是以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新人端著酒杯来到我面前三尺遥的地方,我心陡然一跳,想都没想就往後头钻。
身後的男人传来闷哼一声,一双手几乎在同时扣住我的腰,我从慌忙逃避的情绪里回到必须面对的现实中——
我的鞋跟踩到我身後这男人的脚,而他正不悦地瞪著我,我歉疚地、不住地向他道歉。
他冷哼一声。
「对不起。」我垂下头。
「嗯哼。」是他的回应。
「真的很抱歉。」我只差没向他弯腰鞠躬敬礼。
他总算消了些气,没再给我一声冷哼——我很讨厌听这种不礼貌的声音,令人非常不舒服。
「算了。」他说。
我松了口气。总算。
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激起我心湖的波动。
「看在你与我是同一路人的分上。」
「同一路人?什麽意思?」
「少装了。」他推开我——我这时才发现他的手刚刚一直摆在我的腰侧。
我眯起眼,不高兴他随意揣测我的心思。他凭什麽?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知道什麽?
无视於我不满、忿懑的眼光,他挑起眉,有些懒洋洋地靠在墙柱上,双臂环在胸前,挑衅似地说:「不同意吗?」
我扬起下巴,骄傲地说:「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哦?你不是因为不敢面对新人所以才躲到这里来吗?」
我脸色倏地发白,却强硬地反驳:「才不是。如果我不敢面对新人,我根本连来都不会来。」我只是稍微胆怯了些,所以才会想隐藏自己。
「是吗?那麽你敢到新人面前敬酒吗?」
他看穿了我的脆弱。
在他迫人的目光前,我无所逃脱,不知所措。
「敢吗?」他拉起我,似要将我带到灯光下,带到新人面前。
我死命拖著他,不肯往前走,无奈他不肯放手,我低叫道:「不是说我们是同一路人吗,为什麽要这样逼我?」
他闻言,顿时松开我的手,我看见他脸上的一抹狼狈。
我突然有点想笑,但哭意更浓。
我站了起来,走向他,很自然地轻轻拥住他。
「同路人」这三个字轻易地解除了我对陌生人惯有的防备,我抱他,也许是想安慰他,也许是希望藉由同情他人来安慰自己。总之,是个很自私的举动。
他挥开我的手,不满地道:「我不需要同情。」
我了解地笑了,伴著笑容而来的,是成串的珠泪。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实在不必太去深究彼此的伤心事啊!
但我仍然忍不住想说:「交往四年,我一直把他当结婚的对象,四年後却发砚,他从来没爱过我。」
很明显他是听见我的话了。
他静静地看著我。我也回视他。
孰料他开口竟说:「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还不到伤心的地步,你却像失了心的一抹幽魂。」
我发觉我开始能够掌握他说话的逻辑,我冷冷回他一句:「少装了!没有伤心过,你会跟我一样站在这里?」死爱面子的男人。
他仿佛是被我激怒了。「我们又不认识,你说话干麽这麽狠?」
我眯起眼。「我狠?也不想想你自己有多毒,一字一句都刺伤人。」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说。
「就是有心才会痛,你碰触到别人的痛处还振振有词。」我不悦地道。
他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你这女人!」
我插腰迎敌。「我怎麽样?」
「若你平常都这样伶牙俐齿,也难怪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你。」
我受到重重的打击,立刻反驳道:「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一样没有眼光,不懂得体贴的男人第一个要被女人抛弃!」我疯了!我大概是伤心过了头,才会口不择言,豁出去了,什麽都不顾。
「住嘴。」他恼羞成怒,伸手扣住我左手腕。
「你先跟我道歉。」我坚持要他先补偿我心里因为他恶毒的话所受的伤。
他看著我,阴狠地咧嘴。「该是你先道歉吧!」
「我不。」我有骨气。
「真的不?」他眼神益发阴狠。
我哪里怕他,我说:「不。」
「好。」他说。
但,我不懂。「好什麽?」
他突然拉著我往明亮的大厅走去。他要做什麽?
拉拉扯扯间,我与他已暴露在灯光下。
他回过头——此际我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他高大、英挺,一套铁灰色的亚曼尼西装衬托出他修长的身形。
他耙耙有些不羁的发,脸上哪里还有为情而苦的伤痛。
我只在他脸上找到报复的意图。
报复?报复谁?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冷酷地道。
我硬脾气被他激出来了,我说:「不。」
他压抑住额上青筋,叹道:「真是不听话。」
我还未从他那句话反应过来,就被他强势地拖到新人面前。
他一手捉住我的手腕,一手扣住我的腰,让我不得不跟著他走。
太过分了!我终於领悟到他要做什麽,但……太迟了!新郎和新娘已经看到我们了。
家豪深情的眼眸投向我,荷丽明艳的丽容令我自惭形秽,我难堪地想在地上挖一个洞好躲进去。
一只高脚酒杯突然被塞进我手里,我讶异地抬起脸,看著强将我从暗处拉到灯下的陌生人。
杯里晶莹的酒液尝起来有千万分苦涩,不知是否是掺入我泪水的缘故。
担心失态,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脸颊。是乾的,我放心了。
我端起酒杯,吞下眼泪,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语调持静地向新人祝贺:「恭喜了,祝你们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