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家」孤立在一座隐密的森林中。
森林外,是大片的玉米田和小麦田,无止境连到天边,看不见任何出口。
太阳,星星、月亮彷佛画上去的,她们像被隔离在透明梦里的一群人。
日子算是平静的,每天轮着煮饭、洗衣、清扫,以前从来不碰的家事全都学会了;闲暇时,大家一起裁布缝衣服、摘果酿果酱、手挽手散步、读圣经祷告,彼此相亲相爱着。
然而,一旦触动玉米田和小麦田外的那个世界,就会有感染式的哀哭狂泣,那一发不可收拾的崩溃……
她们惊恐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已不复原来的形貌,再也没有人认得她们了!
狂浪般的一九七一年,雨和泪都一样,但在阳光中你得玩这个游戏--
李蕾这次几乎是把电话摔掉的。
「还是不通吗?」美国室友丹妮丝浴罢出来,拭着仍湿的头发说:「会不会你男朋友那儿线路坏掉了?」
「多半是集会吧,他现在正计画另一场示威活动,忙着四处联络人,早忘了还有一个也需要他关心的女朋友。」李蕾无奈说。
「又要去纽约了吗?」
「不,听说这回是华盛顿。」
「哇,示威到首府去耶,真刺激,我一向以为你们中国人很保守不轻易表达意见哩!」丹妮丝一边说一边打开吹风机,轰轰的声音让两人暂时停止谈话。
这是麻州一所私立女子学院,学生们大都来自富裕家庭,比如丹妮丝,即出身东北部有名的政治世家,有不少参众议员级的亲人。
学校宿舍古雅而舒适,以四人为一套间,有各自的卧房,围绕着共用的浴室和客厅,交谊和隐私兼俱。
李蕾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年,现在是第四年继续升硕士班。
若有选择的权利,她一点都不想深造,最盼望是成为王太太,搬到波士顿和御浩住一起,天天耳鬓厮磨,日夜相随。
去年暑假回台北省亲时,两家长辈曾聚首讨论,御浩的意思是他正开始进入论文撰写阶段,暂时无法分心,结婚至少还要两年等他拿到博士学位之后,趁此期间李蕾还可读个硕士。
他的口才极佳,情理并茂地一下就说服双方家长。
「那先订婚好了,毕竟都交往六年了。」李夫人多替女儿操心些。
「何必多此一举呢?以后解除婚约还得告众亲友,真麻烦!」也在宴客桌上的培雯突然插嘴说。
大家差点忘了,培雯一年多前才在芝加哥和佑钧宣告分手,此时即使有不当言辞,众人也不忍苛责。
在有点尴尬的气氛下,订婚之事便不再提起。
培雯和佑钧分手的消息,对李蕾冲击颇大,他们虽没有爱到惊天动地,却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对欢喜冤家,那么多年的感情怎能说散就散呢?
「觉悟了呀!他对我不死心塌地,我对他也难全心全意,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愈想挖出他的真心,就愈一肚子消不掉的气,我不想为顾全面子再勉强维持下去了。」培雯私底下和她聊。
李蕾脑海浮现小哥那位藕断丝连的才女孙琦玉,还有差点造成丑闻的兵役期女友,也只能保持沉默。
「我和佑钧交往,追根结柢仍是长辈的安排,并非那种茫茫人海中属于自己选择的一见钟情,再怎么努力也彷佛少了什么似的安不下心来,就如根扎不深的花朵,枯死是迟早的事。」培雯继续分析。
李蕾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果然--
「妳和御浩又更是长辈一手促成的,我很讶异你们居然持续得此我们还久,大概是我哥那人责任心重,比较重承诺;不像佑钧,总以自己为第一优先,从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说难听点,就是自私自利……」培雯不小心露出怨妇样,忙换个语气说:「总之,人都会长大,想法也会改变,如果哪天我哥提十分手,妳别意外,那是正常的,或许也是最好的结果呢!」
正常的?最好的结果?这话非常伤人,难道最初的「四人行」散了两个,另外两个也该不得善终?
御浩对她始终专情,应该不一样吧……
无论如何,这件事已在王李两家落下一些心结,李蕾开始有种夜长梦多的恐惧感,恨不得立刻嫁给御浩,让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忧虑。
但周遭的人并未体察她的心情,一致同意再等两年的做法,她也只好在忐忑不安中回到美国,继续过着与御浩一小时车程分隔两地的生活。
硕士班的课程并不难,李蕾以艺术史学士的资历,专攻博物馆收藏及管理的运作。学院的主旨本来就是培养高品味、有鉴赏力的淑女,有些同学已在家族基金会工作了。
御浩如他所言的全力投入博士论文,但九月开学没多久即发生了一桩中日美政治事件,美国无视于钓鱼台真正的归属问题,也罔顾中方的权利,决定将它交给日本,在美的留学生决定发起示威游行,一方面抗议强国凌弱的不公,一方面表达捍卫领上主权之决心。
向来怀抱理想主义的御浩,爱国当然不落人后,发文章、写标语、开会、组织、联络……等等一头栽进去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李蕾也凑热闹地前后帮忙着,甚至年初冰天雪地的一月里,也跟着到纽约联合国广场前,呵着热气摇旗吶喊。
而这一切只是开始,随着保钓活动的发展,留学生参与的人数愈来愈多,由东岸跨至西岸各院校,逐渐形成一股快速扩散的力量。
纽约之行后,李蕾回学校忙自己的课业,较少见到御浩。那些男生正做着他们认为划时代的伟大事业,她都尊重支持,御浩不来找她或不打电话都能体谅,但她打电话过去老有人占线就太离谱了,万一真有急事怎么办?
她试着再拨一次号,仍是嘟嘟嘟的声音。这室友都有约会的美好周末,难道她又得一个人寂寞地独守宿舍吗?
气愤地放下话筒,它却铃铃响起,会是御浩吗?她一急,膝盖去撞到茶几,痛到心扉。
找她的没错,但电话那头是小哥佑钧。
「小蕾,听说保钓学生四月中要在华盛顿第二度游行,御浩也去吗?」
「应该是吧,他最近都在忙这件事。」李蕾没精打采说。
「妳叫他没事别太投入,以我们官员子女的身分,最好别去游行。」
「为什么?这是爱国呀,纽约那次你不也去了?」她说。
佑钧与培雯分手后转学到纽约来,因地利之便,在游行中出了许多力。
「华盛顿是首府不一样,你总不能在人家脸上吐口水吧!」佑钧说:「前两星期大哥来看我,带了几份报纸社论,提到保钓示威中『反美反日』的口号,恰好和中共的『三反路线』一样,台北有人对此十分敏感,加上美国最近频频和北京接触,大哥要我们谨慎些,不要再随便涉入群众活动了。」
佑显大哥任职于华盛顿大使馆区,知道很多内幕消息。
「太复杂了,你自己打电话告诉御浩,我可说不清楚。」
「事实上,我和御浩谈过两次,结果都不欢而散,他认为我污化了单纯的保钓热情。」他顿了顿说:「反正呀,自从我和培雯一拍两散后,他就没好声气,把一切错都怪到我身上,现在我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愈谈愈伤感情。」
在美国的三年半来,她一直试着在御浩和家人间保持一种天平式的平衡。但正如御浩说的,她要相处一辈子的人是他,必需习惯他的原则和行事方法,因此天平已往他那头倾斜。
「小哥,依我亲眼所见,保钓的目标和理念确实很单纯,硬要扯上中共是太过份了,也难怪御浩生气。」
「妳懂什么?我是准政治学博士,知道的会比学经济的御浩少吗?」佑钧口气甚为不悦:「只要扯上群众运动就不可能单纯,御浩此时正在热头上,忘了政治诡谲多变那一套,是很危险的。我好心劝他,他还骂我胆小怕事,批评我们李家太官僚作风,又是谁过份了?」
哇!听起来这两个男生闹得很僵,她可不想卡在中间,快撇清说:
「干嘛冲我发火?你和御浩意见不合,别把气出到我身上来。」
「三小姐,他是妳的男朋友,妳不劝劝他,以后没好日子过的是妳!」
「你堂堂准博士都说服不了御浩,哪能指望我呀……」她耍赖着。
「劝不劝随便妳,反正我和王家没瓜葛了……最重要的,妳千万别人家一喊就傻傻跟去。」佑钧警告说:「妳现在仍是李家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李家,若让大哥发现妳在游行队伍里,小心他关妳禁闭,明白吗?」
这是威胁吗?还仅仅是气话?佑钧挂了电话,李蕾还兀自烦恼着,她最讨厌生活里有不顺心事,此时更是迫不及待想见御浩了。
化好妆穿上外出服的丹妮丝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提议说:
「嘿,我有个点子,杰森要带我去波士顿,我可以请他顺道载妳到妳男朋友的住处,但妳要自己想办法回来就是了。」
李蕾脸明亮起来。「太好了!真谢谢,妳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总算又有了精神,并给丹妮丝一个大大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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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上并排着各式小巧的洋房,材质和外观看来都颇有年代,由那些缺乏整理的草坪和东倒西歪的脚踏车,就知道是专门租给学生的地方。
御浩的那栋位于一棵伞型树后,在这初春微暖的夜里,灯火通明着。
屋内平时只住六个男生,此时却人来人往有男有女挤了二十来个,大家以满腔的热情共同策画着保钓游行。
「三小姐,妳来啦!」较熟的男生向李蕾打招呼,这是学自御浩的叫法。
「嗨,蕾丝莉!」不熟的人喊她的英文名字。
她在厨房找到御浩,他正低头苦思一篇即将登在保钓刊物上的文章,餐桌堆了几迭厚厚的参考书。另一旁坐着一位短发女子,正以娟秀的字体将御浩的草稿刻成钢版,再一页页油印。
这叫梁欣华的女孩,如同御浩求学过程中不时出现的才女型同学,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光芒四射的聪慧才华,当然也免不了给李蕾投来几个异样的眼光,怀疑博学才子型的御浩怎么会喜欢这种奢气爱玩的娇娇女。
李蕾早已习惯这些眼光,双手亲密且自在地搭在御浩的肩上。
「妳来了!」御浩绽开笑容说:「妳怎么进城的?」
眼前的李蕾一头乌黑的中分长发,露出小小尖脸,身穿浅紫雪纺衫和白色小喇叭裤--这身装扮在私立女子学院再普通不过了,御浩知道她已尽量简朴,但在整屋子靠微薄奖学金和打工费过活的留学生里,仍是太亮眼些。
「搭丹妮丝男友的便车。」李蕾坐下来说:「要找你可真难,连电话都打不通,我朋友都以为我被抛弃了!」
「对不起,电话一直进进出出,都是纽约、费城、普林斯顿、康乃尔、安娜堡、旧金山……那些长途的,华盛顿游行迫在眉睫,我们希望人愈多愈好。」
「你在写什么呢?」纤纤五指翻那些书。
「关于五四运动的。」御浩说:「现在的保钓运动就是秉持着五四精神,由青年学生带动舆论与风潮,支持政府争取钓鱼台主权,让美日强权知道我们有不容忽视和轻侮的民意力量。」
「哇!那你不就像五四英雄们一样留名青史了?」李蕾突然想起姊姊们的如意算盘,大姊有权,二姊有财,小妹有名,御浩若能因此成为名人就太完美了。
「我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成名。」御浩偏偏说:「我们只是本着知识份子的良知,发出正义之声,让政府省思,让国际刮目相看……一九七一年的新青年运动,不是很令人心动的名词吗?」
御浩表情帅极了,李蕾满心欣赏且拼命点头,暂时忘了佑钧的警告。
「别浪费时间聊天了,快写下来吧,人家正等着稿件呢!」梁欣华打断两人的梦幻对话。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呢?上次我写过标语。」李蕾掩住不快问。
「那些都有人做了,这次人手很多。」梁欣华淡淡回答。
「我记得客厅有一迭信没拆,妳可以先把关于保钓的部份整理出来。」御浩看出小蕾即将发怒,找了事情给她忙?
呵,御浩万岁,还是他心肠好,若不是当众场合,她真想用力亲他一下哩!
李蕾抱着信件,一个男生自动把屋里最好的沙发让出来,她还是要小心避开那些坏掉的弹簧。
信堆里有些是六个男生的私人帐单,大多数则来自全美各地的保钓联络信,她依地区及先后顺序排好;另有几个大尺寸的信封,装着杂志和文章,其中一封写着「安娜堡/廖文煌」引起她的注意。
应该是她认识的廖文煌没错,因为他确实在安娜堡念书?
自从旅馆事件后,她和廖文煌又回到最初的疏远状况,两人短暂的友善如昙花一现,费牧师的英文班再也没有碰过他。
李蕾不在乎,也不放在心上,少了一个麻烦人物在眼前,只有省心而已。
偏激的廖文煌这回又会有什么惊人之语呢?
她好奇地拆开来看,文章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其中充满鄙视及批判政府的激烈言论,句句皆严重的忤逆犯上,看得人胆战心惧。
李蕾想起廖文煌家那些奇怪的杂志……若御浩和他搅和在一起,事情就不单纯了,佑钧的顾虑或许有他的道理,她还是找御浩问问看吧!
她来到厨房,有几个人正在炉子前为晚餐起争执。
「天呀,又是义大利面吗?」男生甲说:「我吃了一星期都快吐了,妳们贤慧的女性同胞怎么不秀几招厨艺,来慰劳一下我们忧国忧民的可怜肠胃呢?
「慰劳你们?那谁来慰劳我们?」女生甲回骂。「我们也忧国忧民,也想现成饭菜送到嘴里呀,为什么不你们这些大沙猪去煮?我还建议来个烤猪串呢!」
李蕾看双方僵持不下,慷慨的毛病又犯,顺口说:
「别吵了,晚餐我请客,我到中餐馆叫饭菜来慰劳大家的辛苦,可以吧?」
「感谢上苍,仍有女同胞具母性的传统美德,所谓人美心美、人丑心丑,今日果然印证。」男生乙说完,免不了招来一阵粉拳喊打。
李蕾倒没什么意思,也不想得罪各位女生。
知她的人便了解,她行事一向如此,出力不太行,出钱却很大方,能力所及,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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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送来时,御浩放下笔休息,李蕾拉他到后院,想有一点独处的空间。
饱餐一顿后,他看来气色好多了,她忍不住问:
「你想念我吗?」
「太忙了,关灯前会想一下,但没两分钟就呼呼大睡了!」他诚实说,
「讨厌!我就知道你忘了我,才会连通电话都不打。」她用力搥他。「万一我生病怎么办?死了还通知不到人,全因为电话占线,你说可不可笑?」
「这点我倒不担心,三小姐从不让自己吃亏的。万一妳真生病了,就是叫救护车也要到我门前来示威抗议,妳饶不了我的。」他哄小蕾已很有经验。
「瞧你!三句不离示威,谁像你呀,你太投入保钓了。」她好气又好笑说。
「不是我投入,而是时代潮流引领我们不得不投入。这是非常特殊的时机,美国近年来民权、学生、反战各种运动影响了全世界,是政府倾听人民心声和了解人民力量的时候了。」御浩心思还在文章中。
「但我大哥和小哥都不这么想,他们说台北方面不是很高兴,我们身为官员子女,应该少涉入群众运动。」她把佑钧的话覆述一遍。
「我看过那些报纸社论了,这里的留学生都很气愤不平,但我们不能因为几句危言耸听的话就害怕退缩。」御浩很笃定说:「保钓游行的所做所为,都足以爱国心为出发点,事实会证明一切的。」
「你爷爷和爸妈怎么说,他们不反对吗?」李蕾又问。
「妳知道我家向来开明,我爸妈对我的事都是尊重不干涉,」他回答说:「我爷爷更不用说了,他是革命青年出身,从小就培养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要认为对的就该勇往直前去做,这就是所谓的道德勇气吧!」
基本上该问的都问完了,她最后拿出那篇反政府文章说:
「你该不会认为廖文煌的想法……是对的吧?」
他迅速看一遍,慎重说:「廖文煌是情绪之言多,看过就算了,也不必对别人提起。我没有他那么极端,对政府仍充满信心,所以才努力尽督促之责呀!」
「廖文煌也要到华盛顿游行,不会有问题吗?」
「保钓是很纯粹的爱国行动,大家摒除成见,同心一志保卫乡土,又会有什么问题呢?」御浩笑出来说:「三小姐,辛苦妳了,我通过考试了吗?」
「唉,我真的很辛苦没错。」心思被识破,她故意哀叹。「我小哥说一套,你又说一套,真不知听谁的才好,我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有时想想也很无奈。」他真的感叹。「想当年佑钧、文煌和我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现在理念却愈来愈分歧,甚至到难以沟通的地步,也许这是成长必需付出的代价之一吧!」
「别无奈,我已经决定投你一票了。」她表示支持说:「我一向相信你,保钓的事,我想你是对的--」
「能得到三小姐的信任是我的荣幸,我没让妳失望过,不是吗?」御浩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眼中有不自觉的放心。
小蕾能站在他这边是最好不过了。虽然她对这些严肃事情总漫不经心,他却很在乎她的想法,多年下来已成习惯,她顺心,他的日子也才定锚般安心。
而李蕾这边,却还有一句话藏着未说--如果你错了,我会很惨很惨喔!
至于怎么惨法,她也没有概念,会被大哥关禁闭吗?
她刷地脸色一白,会不会被迫和御浩分开,步上佑钧和培雯的后尘呢?
不,不会的!十多年来御浩已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人生都是以他为圆心转着,如此长久的感情,不会有人强迫她离开他的--
李蕾呸呸呸三次,那是她私下迷信的除咒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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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浩又被叫进去写文章,李蕾有点累,便悄悄上楼到他房间休息一会。
这分隔出来的斗室很小,放了床、桌子、柜子后,剩余地方堆满书,就几乎没有走动的空间了。
御浩其实可以住得更好些,但他努力自力更生,尽量不向家里拿钱,最奢侈的是买了一辆二手车,还是因为需要探望她,也方便买不起车的同学们。
屋内摆设皆以简便为主,幸好有她买来的整套浅蓝灰格寝具和印地安手式地毯,才增加几许生活该有的品味。
李蕾躺在床上,本想好好厘清心思,但才瞇两眼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到桌子底下,而且还是台北家中书房里的那张大书桌,她彷佛还是十岁没长大的小女孩,多年来都蹲藏于此不曾离开,为的是不让那可怕的痨病鬼抓到--
突然,一双游魂似的脚出现在面前,她几乎停止呼吸,身体抖个不停……若不想永远被关在这里,就必需不顾一切勇敢地冲过痨病鬼,她还要念中学、和御浩相恋、一起出国留学、结婚成家,那是她该拥有的人生呀!
李蕾像个斗士般,手里多了根木棍,重重地往痨病鬼打去。
「我流血了!为什么打我?」
惨嚎声竟来自御浩,怎么可能?怎么又重演十四岁的那场意外呢?
她心急如焚,拼命想审视他的伤口,但场景换得极快,一下又跳到松山机场的大厅。
有个女孩走过来,脸上相似的杏眸,神情深沉且倔强,那不是去年夏天偶遇的伍涵娟吗?这次她不再无措和被动,双目锁住李蕾冷冷说: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妳生在我的环境,不会比我更好;我生在妳的环境,不会比妳更好。悲欢离合中,没有谁比谁幸福,也没有谁比谁不幸。」
这是什么意思?李蕾不喜欢她的话,倨傲地偏过头,迅速走开。
然后,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桥的中央,一边是御浩,一边是家人,正左右争拉她的手臂,撕裂的痛苦一直增强,但没有一方愿意放手。
「会断呀!」她从未受过这种痛,不禁哭喊出来。
「崩」地一声,手臂没有断,是终于有人放手了--
她还是痛,而且彷佛更痛,低咽声不曾停歇,直到看清楚眼前的小斗室,几上的闹钟指着凌晨两点,才想起这是波士顿御浩的住处,她睡了快六个小时,还作了一场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恶梦。
昏沉沉地下床,差点去踩到打地铺睡得正熟的御浩。
她占用他的床了,这很平常,他一般会移到楼下沙发椅睡,可能今天留宿的朋友多,他只好不避嫌地留在卧房内。
李蕾从洗手间回来,想到梦中用力打御浩的那一下,忍不住去看他额头的伤疤。九年了,那疤已经淡得肉眼很难分辨,除非靠得很近又用手去触碰,才感觉那微微浮起的一块。
御浩当兵剃光头时,她常好玩去摸;后来头发留长遮住,看不到就少碰了。
深眠中的他整个人放松,不再忧心国事、侃侃而谈或奋笔直书,这英俊的大男孩才似又回到属于他们单纯的青春爱情里。
机会难得,她干脆也打地铺偎躺在他身旁,心思胡乱转着突然又回到方才的怪梦里,那深深的忧虑、痛苦、伤心依稀还在,最后放手的是谁呢?
不太像是爸婶哥哥婶婶们联合起来的庞大力量:那么放手的是御浩喽?
她猛摇头,即使只是一场梦,她也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她稚气地在他耳边反复无声念着,彷佛相信这样的咒念可以控制爱人的意志。
御浩在李蕾走来走去的动作中早已被吵醒了,但这更深人静时,她没喊他,他也就继续闭眼装睡,她抚摸他额头疤痕,还好;抱着棉被和他挤一起,也能接受,但耳朵呵痒就不行了。
「妳在做什么?」他侧过脸看她。
李蕾被这突来的动作吓一大跳,脸灼热起来,咒念事很幼稚,梦又隐晦难懂,只有做出美美的笑容说:
「想给你一个奖赏呀!」
「呵痒奖赏?我做了什么好事吗?」他摸摸自己的耳朵。
「刚才梁欣华不愿分派工作给我,你为我解围呀,我那时就很想亲你一下了。」她说完,真的在他脸颊啵地一大声。
「事实上,我是替梁欣华解围的,她不晓得妳发起脾气来有多可怕,我要防台风过境呀!」只有他们两人的夜半私语时,他心情轻松开着玩笑说。
「胡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最温柔大方了。」李蕾抗议,顺势压住他。
这样的动作下,她的长发会垂散在他脸旁,发间幽幽的花香味充盈于彼此的呼吸,形成亲密诱惑的网,他的眸子变成深不见底的浓黑,欢悦的神情如星光般闪烁,通常他会翻转过身来吻她。
果不其然,他反压住她说:「那我把吻还妳好了。」
他像戏耍的孩子般逗弄她,吻也遍及了唇脸耳脖,如此不同于平常的激情御浩,是她最爱,真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他总会克制地回到现实来。
「妳该回床上睡觉了吧?」他稍稍挪开说。
「好久没单独相处,我又快忘记那种情侣的感觉了。」她手环住不肯放。
「门口随时会有人经过,看到了不好。」他低声说。
「我是你的女朋友,看到了又如何?」李蕾故意说:「我那些美国同学都不相信我们交往七年了,竟还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发生。」
「妳告诉那些同学,我们是来自保守文化中最保守的家庭。」他笑着说:「这都是为妳着想,否则妳爸妈也不会那么辛苦送妳到女子学院了。」
那些不可学西方性解放的耳提面命,两家长辈也不知交代过多少次了,李蕾因内心的不安全感,又不禁理怨说:
「如果结婚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不会要找你都鸡!」
「住在一起?我的房间连妳一半的衣服都放不下,要洗澡没热水、蟑螂蜘蛛四处横行、屋窄人多的,保证过不了两天妳就叫苦连天了。」
「当然不住这里啦,我们要买栋大房子,我都设计好了,一共有六个房间,卧房、你的书房、我的画室,另外三个房间是给我们两家人来访住的。」
「我们不是讨论过好几次了吗?买大房子,至少也要等我毕业有固定工作之后。」御浩打断她的幻想。「照顾一个家庭不容易,妳才二十三岁还年轻,不如好好念个学位,爱参加舞会就参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免得以后当太太才后侮没玩够。」
「我早就玩够了,也绝不会后悔。」她反驳说。
「妳还忘了一点,万一当妈妈怎么办?妳的六个房间里还少一个婴儿房。」御浩半逗半吓她说:「妳自己都还像个孩子,怕是婴儿弄丢了都不知道。」
「乱讲,我才没那么糟糕呢!」这就完全不在李蕾甜蜜的远景中了,她只想过朝夕相守的两人世界,于是说:「这种事是可以控制的,丹妮丝她们一天到晚谈如何避免怀孕的方法,我无法不听,久了也晓得一点。」
「如果妳爸妈知道妳到美国来学了这些,不吓昏才怪!」他笑了出来,惹得她满脸通红也和他笑在一起,直到门外有人走动声,她才乖乖地回到床上。
御浩的顾忌是可以理解的,她也不认为自己成熟到能胜任妻子母亲的责任,只是培雯和佑钧的分手投下了庞大的阴影……那场恶梦也显示了,御浩放手是她生命中最深的恐惧。
她表面上不可一世的自信满满,内心却常是怯懦的,家人和御浩都不知道,那个躲在桌子底下颤抖的十岁小女孩,毋宁更接近她最真实的自我。
全世界,或许只有眸子相似的伍涵娟能看穿,所以她才出现在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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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几个人冲进二一○房高喊说:「台北外交部发布消息,严正申明钓鱼台列屿是我国领上的一部份,我们的示威达到效果了!」
「耶--我们千辛万苦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有人兴奋地跳起来。
「而且台湾各大学的学生也热烈响应,准备游行请愿,向美、日大使馆递交抗议书。」有人慷慨激昂地哭了。「这公开集会游行,是台湾戒严多年来的第一次,保钓已成为全民性的自觉运动了!」
没错,这次四月的华盛顿游行空前盛大,数千个留学生由全美各地聚集,组织良好且诉求明确,算是相当成功。
此期间并不时听到知交好友久未见面的惊呼声,使保钓相濡以沬的热情持续高涨着,在游行顺利结束后,仍有一批人逗留在北郊的汽车旅馆内,因支持保钓的华侨老板住宿免费,大家更促膝长谈,不舍曲终人散。
李蕾不忍破坏御浩的心情,没有催促他离开,让他和各方英雄谈个痛快。
这一切都是为了御浩,否则要她折筋散骨坐八、九小时的车赶到某处举牌嚷嚷,再伟大的使命,她也没那个精力哩!
此外,她还得冒被大哥发现的险。
留下那批为狂喜庆祝的人,她下楼到旅馆的办公室借电话打回学校,怕大哥追查她的行踪。
拨号码三次都不通,正要找老板帮忙时,由窗户往外看,一辆黑色轿车驶入车道,她有不祥之感,车门打开,出来的果然是大哥--
李蕾本能往桌底一蹲,立刻打内线电话到御浩的房间。
「我大哥来了,就在旅馆前面,怎么办?」她急急说。
「别紧张,妳从后门出来和我会合。」他指示。
没几分钟御浩出现了,两人一起潜到停车场,迅速开走他们的二手车。
「大哥也太神通广大了吧?怎么会找到旅馆来呢?」李蕾惊魂未定说:「我对老师同学都说春假要到新英格兰区各博物馆找资料,游行时也特别小心别被记者拍到,应该没有人发现我才对呀……会不会是廖文煌告密的呀?他这次看到我们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表情。」
「妳还记廖文煌的仇呀?他不会那么无聊的。我猜是大使馆区派了便衣混在游行队伍里,我已经要大家众口一致说没看到妳。」御浩倒很镇静。「妳哥哥既然反对,我实在不该带妳来,妳又非跟不可,现在惹麻烦了吧?」
「这是爱国行动嘛,你说有良知的人都该参加,我怎能被这小小的麻烦阻挠呢?」怕他生气,她撒娇说:「那壮观的场面,没来才终生遗憾呢!」
一提起爱国行动,他果然眉飞色舞,意犹末尽说:
「妳亲眼见到的,真的很振奋人心,对不对?我最高兴的是,在戒严多年之后,政府终于允许民众有集会和游行的自由,这是跨向真正民主的第一步,人民有尊严,国家才有尊严……」
她耳朵听着,头乱点着,眼观八方,一有黑色骄车出现就一阵紧张。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出了马里兰州,御浩决定不绕返旅馆,直接开回波士顿,她才整个安心下来,插嘴打断他的民主话题说:
「你不觉得我们好像邦妮和克莱吗?在无止境的公路上被人追杀着,有亡命天涯的感觉,真刺激!」
邦妮和克莱是一九三○年代美国著名的鸳鸯大盗,他们的故事被拍成凄美的爱情电影,中文片名译成〈我俩没有明天〉,相当传神地诉说了他们的命运。
「是挺有那味道,妳喜欢刺激,我们也来亡命一下吧!」御浩说着竟将油门踩到最底超速起来,完全不像平时作风稳健的他,示威抗争的情绪仍在血液中沸腾,令他做出脱出常轨的事。
「警察会抓啦!」李蕾又笑又叫,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秀发满车飞扬。
他们玩闹着如两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忘了诗书礼教,忘了门族家规,到天色全黑,吃完了路旁快餐,她已乏得再笑不出来了。
「要连夜开回波士顿也可以,再五个小时,妳能撑吗?」御浩精神尚佳。
「撑不住了,找个地方休息吧。」她又脏又累得快不成人形。
今晚的月微微斜了一角,但仍是圆圆亮亮的大水晶盘,刚好落在桥墩处,当他们过桥下交流道时,车子彷佛直直走入月亮里。
这是典型靠山有湖的美国小镇,入夜了人车稀少,街巷笼罩在暗寂中。
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生意倒还不错,屋外停满了车子,他们在柜台登记时,才知道小镇叫做「Little Canoe」。
「小独木舟--好可爱的名字呀!」李蕾说。
「也许他们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随口胡诌。
李蕾更求订双人房,因为在这陌生山区的廉价小旅馆里,她独自睡一间会害怕,反正出外旅行共用房间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没有熟人在场要装样子。
他们到旅馆后面时才发现此地别有洞天,眼前是一座大湖,月在湖上更盈盈得如要滴下水来,也把湖面照得潋潋生光。
有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的一群人正在湖畔营火晚会,吃唱跳舞好不热闹。
「难怪车子停满了,会不会是什么拜月聚会呀?」李蕾好奇说。
「拜月聚会怎么会唱鲍伯狄伦的歌呢?」御浩仔细聆听。
吉他手最后一个音符轻落,再调几下弦,又唱起琼拜雅的,都是御浩喜爱的曲子,他干脆坐在台阶上,好心情地欣赏起来。
李蕾洗完澡准备好好睡一觉,走出浴室想找御浩时,吉他手正弹唱爱神之子合唱团的〈雨和泪〈。太神奇了,那曾经是她最着迷的歌曲呢!
她不由自主地走入人群里,发现他们男女都留长发,衣服披披挂挂没个形,光脚不穿鞋任意在草地上走动,很标准的嬉皮士打扮。
御浩在一张长木桌旁向她招手,他正和一位满脸胡须、身穿白袍的男士聊天。
「这是孟克。」御浩牵着她的手介绍。「我说我们刚由华盛顿示威回来,孟克极有兴趣,他以前是积极的反战份子。」
「不只反战,还反一切不平等、不正义,不自由,想当年我们一辆汽车或一辆巴士由西岸到东岸四处抗争,水柱、警棍、催泪弹、瓦斯弹什么没经历过?坐牢更是家常便饭。」孟克放大嗓门。「政治是丑陋无能的,社会是虚伪恶心的,它们弄垮了我们纯真无辜的这一代,最重要的是不妥协的精神,永不妥协!」
慢慢地一些人围众过来。
孟克更起劲说:
「所以我们决定由社会、自我、文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新回归自然,纯洁有若花的孩子,重新认识真正瞩于人天赋本能的爱与和平。」
「爱与和平!」有人高声附和。
他们后来才弄清楚,这群嬉皮上要举行月下婚礼,相爱的人头上带着花环,接受大家的祝福,但没有世俗的法律约束。
御浩和李蕾受邀参加典礼,在盛情难却下他们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身上洒满香香的花,嘴里喝着甜甜的酒,在月下湖畔享受这特殊少有的浪漫时光。
午夜过后,月亮隐到树梢间,天地阴暗得只余点点火光,有人醉了开始放浪形骸,御浩听过大麻和迷幻药种种的事,便拉着李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也许甜酒喝多了,李蕾头昏昏的摸不着边际,躺在床上更如飘在云端,伸手可以摘到美丽的星星,
「我看到好光明好光明的未来喔,你会成为很有名很有名的人,大哥和小哥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李家以你为荣,你的成就会胜过所有人,你将是我最伟大的英雄……」
她满脸酡红地中英文轮流说,御浩怕她吵到隔壁的人,用吻堵住她的喧哗。
但那一吻下去,竟沉醉难以起身,华盛顿几日沸腾的血液,再经过我俩没有明天似的奔逃、月夜下的歌舞花酒浪漫,亢奋达到了最顶点。
当吻已不够满足时,那愈来愈深入彼此私密的肌肤相亲中,李蕾全然放松没有抗拒,因为她想,御浩在紧要关头总会回到现实的,理智的他一向如此。
但这次她错了,御浩终究是血性青年,欲望太强烈时,也全然失去控制……
十岁那年听到他的名字,十六岁在双方父母鼓励下交往,十九岁随他一起出国留学,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与他身心合一的相属感。
四个月之后,也是同年的八月底,他们因路过,又回到小独木舟镇一次。
那群嬉皮士已不知流浪到何方,他们仍开心地在月下湖畔游玩,暂时忘掉世上烦忧顼事,回归到大自然里纯粹是花的孩子。
以后在伤心或艰难的岁月里,只要想到小独木舟镇的月夜,人间有此良辰美景,内心就有瞬间的平静。
雨和泪都一样,但在阳光中你得玩这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