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儿,他名唤宗政明,小妳一岁,以后,就是妳的小小随从了。」
娘亲和蔼地对她说着。
孙望欢不明白「随从」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看着小男孩苍白的容颜。他没有丝毫表情,脸孔严重缺乏情绪,简直宛如面具,死板板、硬邦邦的,彷佛仅是在皮肤上画着虚假的眼耳口鼻。
小男孩的眼神相当直接,毫不矫饰地盯着她,令她小小的脑袋里直觉爬满诡异的感受。背脊发麻起来,她退一步,向自己的娘伸出短小的手臂,喊道:
「娘、娘!」她要抱抱。
「欸,妳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撒娇。」妇人失笑,抱起她,模样有些吃力。「以后,他会一直跟着妳,喊妳小姐……若有什么缘份,或许还不只如此呢……」她打趣地说着,语末咳了咳。
孙望欢坐在妇人膝头,抬头望向自己娘亲的脸庞。不晓得是否天色渐暗的关系,娘的轮廓瞅来也有些不清楚……
感觉好象有人在看着自己,她转回头,果然和小男孩四目相接。
他的脸,又僵又硬,瞧起来假假的,真的很恐怖啊!
她吓一跳,忙抱住自己娘亲细瘦的颈子。
「娘……欢儿怕鬼。」
「才刚夕阳呢,哪里有鬼呢?不怕,不怕唷。」妇人拍拍她背,轻缓地笑了。「娘知道妳胆小又爱哭,所以找个人陪妳啊。」
孙望欢的小脸皱成一团。埋首在娘亲颈项,偷眼睇着那男孩,对方果然像鬼一样瞪住她。
她忍不住抖了抖。
「娘……」她的话语给咳声打断。
「咳,咳。」妇人用帕巾掩住嘴,模样似乎有些虚弱。
「夫人,天凉了,回房去吧。」一旁伺候的大婶提醒道。
「不……」凉亭里有风吹来,妇人微微一笑。「我还想再欣赏景致。」谁知道,像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呢……她怜爱地揉紧怀中的小女儿。
孙望欢开心地捧着娘亲的面颊,亲上两口作为响应。
但是,好奇怪,娘的脸好冷啊……
令人难感愉快的目光始终缠绕不休,她烦了。再次用力转过脸,见那男孩还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好象如果就这样掉出来也不意外,孙望欢趁机对他吐了舌头,不高兴地嘟着嘴。
妇人只是轻抚她的头,在她有着一枚红痣的左耳边柔声道:
「欢儿,爹娘给妳取名为望欢,就是要妳时刻存有盼望,时刻拥有欢喜。妳要永远保持乐观进取的心,知晓吗?」
「知晓。」孙望欢随口答应。
心里却直想着,该去拿张符咒贴在男孩额上,看看会不会让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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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月华初上。角落里,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宗政明在庭园内左右张望,寻着轻细的声源,移动脚步,最后,在花圃的后面找到蹲踞的缩小身影。
「小姐。」他站定,开口唤道。
虽然年幼,但是他的语调却超乎想象的低冷,几乎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声音。
孙望欢背对着外面,每次一听他开口就感觉可怖得脊骨发麻。但她现在没精神在意那种事。
颤抖的肩膀一顿,骂道:
「你走开啦!呜……讨厌!」
「小姐,老爷在找妳。」男孩平板冰硬地说道。
她捣着眼睛,哭得更凶。
「不用你多事!我爹、我爹才不是真的想找我!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有偷听到,他们都说娘是勉强生下我之后,身体才会变坏的,是我害得她死掉的!哥哥和姊姊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都不肯理我了!」
「夫人已经过世一年。」男孩的嗓音稚嫩,却诡异道出无情的话语。
那空洞至极的讲话方式相当奇特,好似仅仅透过表皮发声,并不带任何血肉。无论语气或含意,都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一个孩童的口。
孙望欢气得抬起头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娘已经过世一年,所以我就应该不在乎,可以不理会这件事吗?」
「死了就是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一张白白的小脸像极僵尸。
「你给我闭嘴!闭嘴!不许你这么说!」她站起身朝他冲过去,忿怒地推他肩膀,怒喊:「我不准你这样说娘!你给我道歉!」推着推着,他始终摇晃身子又回到原处,没有其它反应。她终于气得打人了。
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如小雨,他没躲不避也未吭声,瞥视着两人在地面交缠重叠的影子,眼里却闪过一丝奇异。
「快道歉!」孙望欢没有发现,只是用尽力气揍他。
她的力道虽不如大人,但他瘦小的身材也不够壮硕到足以承担。
男孩本来是直挺挺地接受殴打,最后还是跌倒在地,孙望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爬过去坐在他身上,再补上几记才满足停手。
他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却没喊一下疼。
眼未眨,也不曾企图还击,他只是任她骑在身上,冰凉地睇住她。缓慢伸出手,他以指从她未干的面颊撷取一些泪水,然后放进自己嘴里舔着。
「……这就是眼泪?」他平声道出感想。
孙望欢瞠目结舌,没料他竟会这么恶心!
「你好脏!脏死了!」边臭骂,边翻身离开,还不忘踹他两下。
「为什么妳要哭?」他的嘴里都是咬破唇皮流出的血,和着唾液,说出的字句含糊不清。
「为什么我要哭?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很伤心啊!笨猪!」她冒火拔起草,往他躺乎的地方奋力丢掷。
「伤心是什么?」草屑洒落在头上,他没有任何拨掉的动作,仅仅将视线移往下方,一双深墨的眼珠,冷冷地看着她。
「伤心?伤心就是心会痛啊!」她的胸口现在就好疼好疼啊!
「心会痛,为什么?」他躺在那里,黑眸瞅住她,询问的语气凉凉的。
「为什……因为伤心啊!」要讲几遍?
「伤心是什么?」问题绕圈,又回到原点。
有种诡谲不快的感受在脊骨处缓缓蔓延。孙望欢才大他一岁的脑子里哪里会懂得怎么说明解释,也都只是胡乱回答的。而且他都没看到她那么难过,只会一直问问问,问得她怒意沸腾,还横躺在那里,像个尸体一样瞪着她!
小拳头发抖着,她大声道:
「我早就觉得你很奇怪,原来你的脑袋是真有毛病!」
「脑袋有毛病是什么?」
「你……你……」孙望欢开始觉得他是故意的了,气得连发尾都要翘起。
「……小姐……」
她摀住耳朵,不想听不想听!拼命地想盖过他的声音,她大吼道:
「你这个外人,我娘是可怜你才让你跟着我!你不要烦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没人理我最好了!我--我--我爹根本不是真心在找我!他一定也像哥哥姊姊一样怪我,因为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语无伦次喊叫到最后,她的泪水再度奔泄而出。
她颓然趴地嚎哭,男孩坐起身来,想要进一步地站直,却感觉双膝软弱无力,无法如意。
他用手撑地,困惑地重试一次,站是勉强站起来了,但身体好象歪歪的。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被她「用力摸到」的地方,都感觉又烫又热又闷。尤其是脸,还会辣辣的。
他觉得嘴有些湿,抹了一下,满手都是血水。他看着掌心黏稠的液体一会儿,就顺势擦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毫不在意。
「小姐,」他再次开口,眼睛盯住她左耳的红痣,因为她低着头,月光照得好清楚。「老爷在找妳。」
她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足以吵醒死人,就是不愿意响应他。
他站立半晌,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膀臂,将她给拉起来。还一时气力不足,只拉了一半,形成她半跪在他面前的姿势。
因为太过突兀,孙望欢没有任何防备,瞠着一双泪目彻底呆住。
「你--你做什么?」
「走。去找老爷。」他简单地道。
孙望欢瞪大眼。一时忘记反抗,就被他给拖着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又哭又吼地耍性子,喷出一把涕泪。
任凭她扭来扭去,他虽摇摇晃晃地走不稳,但就是没有放手。她索性伸腿踢他一脚,结果两人双双跌倒。
「痛……」她撞到膝头,疼得咬牙切齿。
不小心想到,再没人像娘亲那样温柔地安慰她了,又是悲从中来。
倒是冷凉的声音,执拗地在耳边响起:
「走,找老爷。」
简直像咒,像鬼一样缠身!孙望欢再也忍不住,拼命槌着地,哭喊得乱七八糟: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给我滚蛋!」
男孩只是捉住她的手前进,宛如在拖行物品般,一步步拖着他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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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说,看到她就碍眼,所以把她锁在柴房里面。
孙望欢蜷缩着四肢,靠墙而坐,抱住自己手臂,四周又冷又暗,不知哪里吹进一阵风,她抖了抖。
她……她才不会怕。
一个小黑影从角落晃过,她一吓,眼睛没有捕捉到是什么物体,倒是听见那个方向传来老鼠特有的尖音,她差点也跟着大叫。
等一会儿,也许牠会突然跑出来,然后爬到她的身上。
小拳头搁在膝盖上,握得死紧。她努力贴着墙,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东西,动也不敢动。
她不会怕。不怕!
才这么想着,一张白白的脸突然出现在窗边,她立刻惊叫出声!
「哇啊--啊、啊……」在看清来人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泉涌出来的怒气。「你、你……又是你!」她指着脸色苍白如鬼的少年,愤慨恼喊。
肤色极白的少年站在窗外,只露出一颗头颅。因为脸太白,瞳眸又太黑,加上面无表情,不过十岁左右年纪的孩子,看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找到了。」少年的语气僵冷平板,黑夜里,更添寒意。
一听他开口,她的背脊就发痒。
可恶,老是这么阴魂不散地吓人!
「找到什……你做啥?」望见他离开窗边,走到门旁,她不禁问道。门板忽然发出声音摇晃起来,她赶紧站起身按住,压低嗓恼怒道:「你在做什么?做什么啦?是不是要吵到哥哥姊姊来你才高兴?」
「我开门,让妳出来。」门的外边,宗政明清冷地说。
她一愣。像是嫌他多事地拒绝道:
「不……不用了!」
「妳不是睡在这里。」他仍是冷道。
她就知道!这笨猪根本不是关心她解救她,只是这里不是她的房,他打算把她带回去而已。
「我怎么不是睡这里?我今儿就睡这儿!」没听他回话,她趴在门上想从缝里看出去,他却无声无息地回到窗口,让她转身时惊得心跳险些停止。恶狠狠地倒抽一口气,她怒骂道:「你怎么都不出声的啊?你一天要吓我几次才成?」
如果她不是被关着,她一定一定一定,用力揍他的头。
「妳以后住柴房?」宗政明问。
没有情绪的假脸皮,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条半死不活的鱼一样。她咬牙,气道:
「谁要住柴房?你才住柴房!我只有今晚会在这睡而已!」
「……为什么?」
「哪里有为什么?」
「……妳想待在柴房?」
「鬼才想!」
他忽然停了一下,才又说:
「门锁着,我进不去,不能待。」
「你又在说什么?」老是牛头不对马嘴,她听不懂听不懂!「总之,你不要一直问了,很烦人!」
「妳不想待,为什么不出来?」
要他别问还问!她气得半死。
「你--你真的很笨!你自己都说了,门上有锁啊!」以为她会穿墙啊!
「有锁,弄断就好。」他歪着头,这么道。
发现他又要离开窗口,她赶紧扑向木窗,用力把脸贴过去制止道:
「等等、等等!你想做什么?回来啊!快回来!」
宗政明停住脚步,又慢慢地走回窗边。
她立刻隔着窗栏伸出手,拉住少年的衣领,急道:
「你不要管我了,我好想好想待在这里,所以你别理我了!」
一条一条直直的木栏,把她焦虑的脸分成两三份。他望着她,然后用那惯有的冷硬语气道:
「不想,为什么要假装想?」
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再纯粹简单不过了。闻言,她却是立刻垂首,紧咬住自己唇瓣。
她低着脸,他只能看到她的头顶,还有微微颤抖的双肩。
良久良久,她才闷闷地道:
「那又……和你没关系。」
「谁把妳锁在这里?」
他怎么那么多问题!
「和你无关啦!」她猛然抬起头,鼻头红通通的。
他黑白到有些可怕的双眼直瞅着她,害她已经准备好要爆发的脾气顿时又委靡下去。
「……妳哭了?」少年问,微微倾身,似要看个分明。
「哭你的脑袋里有笨猪!我才不哭!我才没……」目眶泛出湿意,饿扁的肚子也在此时打岔,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夜里安静,听得格外清楚。
她羞愤难当,眼泪终于掉下来,也停不了鼻涕。
「你、你--都是你!」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为什么要一直问一直问?是姊姊让她留在这里的啊,又没准她可以出去!他若是弄断锁,这样一搅和,姊姊就更认为她不乖了,她不想再被讨厌啊!
「我……我肚子好饿,呜哇哇……」不愿让他知道她真正伤心的原因,她索性放弃十一岁少女的面子,蒙着眼睛乱哭一通。
他默默望着她半晌,然后,就那样离开了。
终于走了。终于终于走了!也难怪,她对他的态度一直很不好,又这样任性反复无常,他也是讨厌她的吧?反正她也不喜欢他!
所以她不会难过,不会像哥哥姊姊那样对她而难过……
他们一定是恨她的,因为她的出生害死了娘!
爹也因为丧妻之痛,这两年感觉消沉了,或许是怕触景伤情,常常出府去,今儿他也不在……
就算爹在,她又能怎么做?因为不愿意让爹更伤神,所以她告诉自己总是要笑着面对一切啊。
「我要……时刻存有盼望,时刻都欢欢喜喜啊……」
泪水流满脸,她却试着强颜欢笑,但想到兄姊连正眼注视她都不愿,一股辛酸让她上扬的嘴角完全扭曲了。
咚。一个绵软的东西忽然打上她的头顶,随即掉落在地。
因为没有烛光,她努力挤着眼睛才勉强看清楚鞋边的玩意儿是一朵香菇。在发楞的同时,她昂起脸,只见一堆香菇从窗栏外哗啦哗啦地掉落进来。
直到停下为止,她只能呆呆地张着嘴。白白的脸不知何时已回到窗口,朦胧月色下,还是难看又吓人。
「你……你在做什么?」她茫茫问。
「妳肚子饿,我去厨房拿东西给妳吃。」他放下麻袋。
她抿紧嘴,瞠目瞪着散落一地的香菇。慢慢地,有一点一点的深色痕迹在脚旁晕开,她……明明没眨眼啊。
「……你这个笨人……」东西没煮怎么能吃?至少拿碗粥过来她还比较感动。
只是……这府里,会有谁在乎她肚子饿了?会有谁半夜不睡找她?
他怪模怪样,没表情也没情绪,分明不正常,她对他没有一句好听话,讨厌死他了!
她自己也是个被别人所讨厌的人,所以很是明白那种心情,为什么他却可以完全无所谓地继续待在她身旁?
她是个过份的人吧。
娘为什么要找个随从给她呢?是不是因为娘已经知道她会感觉寂寞?
孙望欢垂头不语良久,大概是反省还是另外的缘故,之后吸吸鼻子,举首看着窗外的宗政明。
他的脸皮,真的好惨白喔……
「你--」
正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瞄到有东西,她一抖,慢慢地斜目睇过去。
一只灰黑色的丑鼠,不知何时已跑到她附近,正抓着地上香菇吃得津津有味。
她霎时张大嘴,惊恐跳脚。
「啊……啊、哇!宗政啊--」
这晚,她第一次开口喊了他。自此而后不曾更改称呼。
在柴房的夜里,他始终陪伴,直到天明。
怕黑的她,一点也没有难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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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同样是月华初上,同样的角落,传来同样细碎的呜咽声。
「小姐。」宗政明的到来依旧无声无息,站定在她背后唤着。
相同的情景,几年前也发生过。唯一变化的,大概就是两人又长大了一点。
「你走开!拜托你,好不好?」发现自己被找到,孙望欢忍着,不愿再幼稚地在人前哭出声音。
「小姐,今日是老爷头七。」开始抽高的少年冰冷开口,嗓子像是被刮过,哑哑的,很难听,表情也像平常那样,宛如死人般空白。
「我当然知道……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她紧紧咬住唇,眼睛红肿。
「民间习俗,和尚诵经,妳要在旁守灵。」他的话,仍不带一丝情绪。
他开口时,向来仅有嘴角会随之稍微掀动,即便童时一被她看到就遭骂活像尸体,却仍然毫无改善,他僵冷的面容和平板的声音还是如出一辙,相辅相成到万分诡异。
孙望欢狠狠瞪住地。小时候,他像个痴儿,什么都不懂不晓得,连流眼泪和伤心这种事都要问原因。现在,倒是学得很多,愈来愈明白事理了,还什么「民间习俗」!
「根本没有和尚!找不到肯来诵经的和尚!什么慈悲为怀……骗人的……骗人的!」她低着头,将脸埋入手肘,双肩一抽一抽地颤着。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她痛打。
瞥见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边,她大声道:
「大夫说爹是染上痲疯病,哥哥、姊姊,那些仆佣,都没人敢接近。我偷偷地去照顾爹,被家里人知道了,他们看到我就拿扫帚赶!不过我不在乎,反正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你真的很烦!我都这么说了,你怎么还不走?快点离我远远的啊!」她好伤心好恼怒!
「小姐,妳不去大厅,会错过时辰。」他凉冰冰地说。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说是随从,却什么也不会,没救过我没服侍我,一点作用都没有,只会如影随形到几乎教人厌烦的地步!老像个行尸走肉,话少又没有表隋,半夜起来都会被你吓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绝对也避不过,到时候,你真的会变成僵尸啊!」还站着不走?她会被气死,会被气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动也没动。她恨地站起身,满脸泪痕,不想让他看见,使劲在那影上踩两脚,背对骂道:
「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讨厌鬼?听不懂我的话吗?」
「我是从一个黑暗地方来的。」他说。
月夜下,语气显得十分清冷,声音低得彷佛从幽冥的地府传来。
小时他不像个孩子,长大后却也不似同龄少年。
「你说什么啦?还回嘴!」又听不懂!
「小姐,没有和尚,妳可以自己诵经。」
听到他这么讲,孙望欢好不容易忍住的伤心又全洒漏出来。她垂首,眼睛努力瞠着不眨,结果还是不争气地挂下两道清泪。
她心里,真的真的好难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牵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只玉镯子,是她娘的嫁妆,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时给她的。姊姊的是指环,她的是镯子,孩时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怀里。
他比翠玉更冷的体温教她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使劲上下甩动手臂亟欲挣脱,但他却直视着她,牢牢地没放。
「你还碰我……你还碰我!你一定会变成僵尸的啦!」她瞅住自己脚尖,恼得忘记掩饰严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发一语,只是拨开她额间的刘海,看到一块带有血丝的瘀青。
「你做什么啦?」她总算抬起头。眼肿,鼻红,涕泪黏,一张花花脸只能用丑八怪形容。
「小姐,妳又没有擦药。」受伤了,会痛,就要用药治疗。这是小姐自己告诉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伤,应该也可以用药。宗政明不再说话,转身带着她往卧房方向走。
两人一前一后。孙望欢泪眼朦胧,望见他掌握自己腕节的指节,又细又长的,显得美丽优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说:
「爹是制笔师傅,我有他给我做的三枝笔。爹说写字可以修身养性,为了让爹开心,我跑去念书练字……我在照顾爹的时候,每晚抄佛经,向观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让爹康复,我减寿多久都没关系……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我很诚心诚意啊,磕头磕得头都破了……哥哥姊姊他们都说爹会生病是我害的,因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过世的,我去照顾爹,他的病才会好不了……那我应该要怎么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呜……」
她不想哭得这么难看,但是满心的悲伤,却怎么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为眼泪是会流干的,娘死的那几年,我以为我哭掉了几辈子的泪,再也不会哭了。为什么还在流?为什么还不干……」
他沉默地听着,冷冷的脸庞依旧不曾显出任何情绪。
这一年,他还是不清楚,伤心究竟是什么?之后他被小姐生气地拿药罐砸头,说他脑袋里养着笨猪,因为心痛是不能用药医的。
不过,他却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泪,是不会流干的那种泪。
微弱的月光笼罩天地,淡淡蒙蒙的,寂静夜里,回荡压抑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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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着门柱,少女半大不小的头颅偷偷地看向外头那顶软轿。
好多陌生人啊!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厅贴着双嘻,入目尽是一片的红。家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小姐。」
冰凉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背后冒出,孙望欢吃一惊,连忙回过头,又是一吓。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顶着张苍白的容颜不说,脸色更如死尸一般。人家办喜事,她的随从却像在服丧。
倘若给哥哥姊姊看见了,又会说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里不准出来,也别跟着我吗?」她咬牙低语,恼得想打他蠢笨的头。
「我找不到妳,所以过来。」宗政明平板地说。
「你……哎呀!」她烦得跺脚。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换套衣裳,红的,对,也穿红的。」府里有不少人走动,她带着他屈身避开,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这么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这主意好不好,立刻转向,往自己房间步去。「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听我的话,知道吗?」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释。
他五感正常,却总是会问一些几乎没有人会拿来说明的问题,尤其以情绪方面为最经常。眼泪、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问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经以为他痴,但又好象不是那样的痴……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她翻箱倒柜,随便抓出几件颜色看来不那么灰暗的衣裳塞给他。
宗政明抱在怀里。觉得这些衣物软绵绵的……和他穿的有点不同。
「你赶快换吧!我就在外面。」孙望欢立刻出去关上门。
背抵木门,她随即想到,自己为何要等他?老是这样,虽然她才是小姐,却好象反而被他牵着走了。
忽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长廊走过,晃进她的视线,她一愣,不自觉地小跑步上前,期待地轻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没见过哥哥了。
在还有好几步的距离,青年却先启唇了:
「别接近我。」他头也没回,背对着自己亲妹妹,口气冷漠。
「……咦?」她没听分明。
「过阵子要科举了,妳别把不吉利的晦气带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是一径地往前走。「今天办喜事,妳不准去大厅。」
「啊……」虽然好象还是没听明白,但她却缓缓地站住了。
看着兄长的背影很快走远,她呆楞良久。前头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响,她才彷佛清醒过来,低微垂首,静静地走回自己的房。
里头,宗政明抱着她的衣裳,没换也没动。
她像是没睇见他,踱至旁边木柜,从屉层里翻出一个包得很仔细的锦布,然后走到桌旁坐下。
拉开系绳打的结,打开布包,里面放有三枝笔。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来练习笔法的经书。
她最喜欢书写了。因为可以使用爹留给她的笔。握着笔杆时,心里总是很安定,能够摒除所有杂念,能够……不去理会外在的一切。
外面,尽是恭喜之声。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写,宗政明始终伫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闹烘烘的府邸也逐渐安静下来,她终于再也看忽清楚经文和字迹,而把笔放下了。
手在抖,弯曲的关节几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转眸往旁边看去--
「哇!」她吓得呆傻住,一脸错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里,简直像根柱子。窗外银亮的月光洒落在他的侧面,看来更惨白了。
「你……你在做什么?」抚着自己胸口,她心惊胆跳。三更半夜,她险些要喊阿弥陀佛了。
微微瞇眼,发现他怀里抱着她的外袍,那还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贴身小衣也给混在一起。
她的脸红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这里,所以我在。」
可恶,他讲话老是这样没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有暧昧吧。是因为她以前对他胡说「随从」就是一生都要跟随和服从,所以他才开始像个影子黏着她吗?
孙望欢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闺房内的秘密抢下,丢在一旁。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她忽然发现他好象长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着他,总觉得有点生气啊。
「哼,话说得真好听,还不是因为我们养你,你才待着的。」虽然知道自己的话伤人,但她就是忍不住迁怒。
「……我可以不吃饭。」他冷道。
闻言,孙望欢心里微讶。不是因为他如此说的理由,而是只要他开口就肯定会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虽然几乎没看过他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但她多少了解他的性子,当真承诺不吃,那就是撬开他的嘴他都不会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说什么?你脑袋养着一头笨猪,吃的才多了!」随着年岁成长,他头壳里的猪也越发地大了是吧?她心里对他更有气了。
「……或者,换我养妳。」
她真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语塞,睁大眼睛盯着他。
「养……养我?」真是……吓人啊。
「是。」他不觉有哪里不对,回视她看来相当惊讶的脸庞。
「你不要乱说话了,好不好?」声音忍不住上扬,她舔舔嘴,还是有点发怒地道:「你这副尊容,卖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为自己有多少能力?养我,我可不是鸡或鸭啊!你快点回去睡觉啦。」
被臭骂拒绝,宗政明却看不出有任何羞恼的样子。只是瞥她一眼,随即转身走到门边,尚未伸手推门,却听房顶传来「喀喀」的声音。
「是什么?」孙望欢忙抬头,刚刚赶他,现又没出息地捱着他。
他的肩膀宽了,身上也好象有一种……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么的味。
她抬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她脸上,四目相对,她一呆,像被抓到亏心事般地微微拉开距离。
「妳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头顶上再度传来的怪声打断她的说话,她不嘴硬,立刻承认道:「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郑重表示。
宗政明没有迟疑,开门大步走出去。
「喂,你别忘,你要跟随我,服从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声源。屋檐底下,卡着一只被吹歪的大红灯笼,风一起,便会在角落作出声响。
「是……什么啊?」孙望欢瞧他一直盯着上面,战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高瘦的背后,拿他当盾挡着,然后顺势看过去--「……原来是灯笼啊。」
他偏过头。问:
「妳以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脸奇怪。「我以为是鸟啊。我前两天看了一本书,里头有一种大鸟,专门在夜晚出没,吃人眼珠的。」
「……妳不怕鬼?」他的眸,比夜还黑,冰清专注,凝视着她。
「怕鬼……我怕啊。不过,老是被你吓,还有什么好伯?」她随口说。
闻言,他的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瑰异。
她没发现,越过他就要进房,他却突然开口道:
「妳说,欢喜时会笑。妳明明不欢喜,为什么却笑了?」
她跨出的步势顿住,瞠目盯着自己鞋面。
「哪、哪有为什么?我想笑就笑了!」抬脚凭空踢了踢。
「小姐,伤心也会笑?」他面无表情,声调极平。
「你……你啊……」深深匀息,反复再反复。声音却还是抖了。「你……你……你真的很烦!」她霍地跑进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枝笔。「你这么吃饱没事做爱问东问西,干脆帮我守门好了。我怕被鸟吃掉眼珠子,你就给我站在这里护着!」
蹲在地上画出一个圈,吼完,她折回房,碰地关上门。
吐出一口长气,靠门滑落坐下,她抱住自己膝头。良久,闷闷出声:
「什么伤心、欢喜?我……笑,才不哭。」
虽然被他惹得怒烘烘的,却又突然发现,给这样一气,之前兄长的无情对待,她刚刚好象都没去在意了。
窗外有人影,倒映在脚边。是她那个又蠢又笨,被罚站的随从。
爹娘不在了,哥哥姊姊,也都不理她了。
……以后,只有他了。
她……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