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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河山3 第三章

  很少人会去理会战后的战场。

  大雨连下了好几日,为备受大早煎熬的江北带来了一线解早生机,当阳光再次自云朵里将光束投向大地时,某些原本藏在雨中的现实,也再次在阳光下被摊开来。

  遍地已折的旗帜,零零散散地斜插在泥泞的地上,瘸了腿的战马,腿上还插了半截的箭,在尸堆中一跛一跛地盲日行走,不久前曾在这厮杀得轰轰烈烈的敌我两方,此刻都静静伏卧在地,成广大地中的一景。

  许多女娲营的兵卒正弯身捡拾着能用的兵器,有的正使劲拔出深嵌在死尸里的陌刀,有的还在拔取最能派上用场的箭矢,-根很已搜集好的战矛,集结成束地送至百夫长的手中,再将它们分配到其它人的手中。

  住这片曾遭血染复又遭大雨洗净的战场上,某些东西得尽快处理掉。

  奉闵禄之命,前将军殷泉负起处理战亡十兵的工作,两脚站在泥泞里的他,怔看着手下的士兵将一具具尸体拋甩到先前所掘出的大坑里,那些木着脸,不带任何感觉处理人尸与马尸的上兵,手边的动作很制式,仿佛他们所拋的并不是尸体,而不过是-袋袋不需在意的沙袋,没有人在乎。

  战士的生命似乎天生就是这么轻贱,虎死尚且留皮,然而他们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法留下,不明不白地踏上征途,在战场上不明不白地死去,再不明不白地被堆置住同一个拥挤的大坑里。那些躺在坑里堆栈在一块的尸体,此时也没人再去管他究竟是敌是我,是女娲营或盘古营。

  看着手下忙碌地清除着地面上的死尸,殷泉不禁在想,躺在地上的尸首,在冰冷之前,也曾是哪户人家的儿郎,或是某些小孩的父兄,出了门来到战场上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他们所能得到的就只是一坏黄土。

  按理说,打过灭南之战后,再次面对这些成山的尸体,他应当会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可他却悲哀的发现,他最大的悲哀便是无法麻木。

  那一张伥惊惧的脸庞,那一双双无辜的眼睛……当年死在长沙的那些妇孺,从不肯放过他。

  汇聚在心坎上的刺痛,在他每见一具尸体就更刺痛他一分,因此他在命人挖坑之时,不断地在一旁叮咛,深一点,再挖深一点,深深地埋好这些战死的战上,也藏好他的心中那一直挥之不去的内疚。

  血腥与腐臭味在烂泥中四处飘散。

  因粮草已吃尽,实行锁城的长安那边还未派来粮草,巴陵欲送往此处的粮车又遭轩辕营突袭截断,包括他在内,女娲营上上下下都已挨饿了数日。

  殷泉舔舔干裂的唇办,腹中虽饿,但他却觉得无粮可食也罢,在看过这么多的尸首之后,相信营中也无人能够下咽,这让他不禁回想起方才他自行辕中退出前,亲眼看若闵禄大口食肉喝酒的模样,当闵禄手中烧肉的香气传至他鼻梢时,他腹中顿时一阵翻绞,差点忍不住喉间那一涌而上欲呕的冲动。

  那是战后的血肉。

  闵禄怎还能吃得下去?

  听前哨探子说,轩辕营人军正全速朝长安这边开来,身为前线的此地即将再次沦为战地,前一批亡魂方入土,下一批已将至。

  尖锐的号角声猛然吹起,营中众人纷纷抬首看向远方,就见前方刺探敌情的探子已策马疾速奔来,口中大声嚷嚷着身着黑衣的轩辕营大军已开近,忙乱中众人纷纷放下手边的工作,再次投入各军伍里整编,已踏出行辕的闵禄,也飞快地下今全营集结应战。

  在赶去集合前,殷泉回首再看了坑埋战十的大坑-眼,心想在这回战鼓停止后,那座大坑里,或许,也会有他。

  在玄玉所率之军一分为二之俊,因晋王亦加入战局之故,长安城外头形成两处战场,玄玉避过阻挠的女娲营,绕道由长安后头进击,而正面扑向长安的轩辕营,则是在距女娲营所据之地三里之遥处缓下了军速,-壁编整阵形,一壁将部队再分成二部,一部由余廾波所率,一部由乐浪所领。

  「就算是只有闵禄一人,你也别掉以轻心。」在军伍即将各自展开攻击前,与余丹波并骑的乐浪,不放心地再对并不把闵禄看在眼里的他叮咛。

  「这事不用你来提醒我。」余丹波有些没好气,「在历经盘古营之后,女娲营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咱们若要让王爷快速进京,就得尽快铲除那个碍路的闵禄。」多亏了益州大军抢走了辛渡这号敌手,他们也正好省了一分力气。

  「速战速决?」为保圣上性命无虞,他们是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玄玉救驾成功。

  他轻扯唇角,「我可不想与闵禄那家伙拖上太久。」

  眼看战场就在远处的那一端,头一回参与内战,乐浪很不习惯敌方是国内的自己人,因此他命令自己在心中将敌我分得再清楚些,待会在上了战场之后,可再不能将女娲营的那些人,当成是当年曾与他一块灭南的同袍因而手下留情。

  他转身点头朝跟随他的袁枢示意,受命的袁枢立即朝身后传达指令准备与另部分开应战。

  「乐浪。」余丹波突然叫住他,「王爷要闵禄的人头。」

  乐浪的表情看似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后,他有些明白玄玉为何会下达这等不像玄玉作风的指示。

  余丹波大力地拱手让贤,「这人头,就由你去砍下吧,因为积欠人情的不是我。」

  「谢谢。」他沉默了一会,感激地颔首。

  「你走中路,我带两翼为你开道。」早就跃跃欲试的余丹波扯过缰绳,「走吧,咱们一块去撂倒那个独眼的家伙。」

  在等待着轩辕营前来的这段时间里,闵禄并不为轩辕营的大军压境而感到张惶,他一心只想着,若能单凭己力一举除掉轩辕营两位大将,他闵禄就将名扬天下,就将会是杨国国内第一猛将,此后再无人与他争锋。

  这是上天赐给他攀天的机会,同时也是让他一报瞎眼之仇的良机。

  由般泉所领的女娲营前军军伍,置于大军前部,敌军轩辕营在缩短两军军距之时,即展开了一波波的进击?自轩辕营两翼射来的兵箭,比雨还密,箭袭方过,犹未喘过气来,紧跟着掩至的中路正军已将他们前部的阵形街溃,并以摧枯拉朽之势捣散前部,再前进与女娲营骑兵伍正面冲锋,然而女娲营的盾伍尚来不及掩护骑兵伍,此时轩辕营置于两翼的军伍又再次为中路正军开道,以漫天坠下的落箭狂袭,难捱的箭雨方停,在御箭的士兵们尚不及将挡箭的巨盾打开来时,轩辕营中路正军的一柄柄陌刀已快扫至他们的面前。

  在轩辕营攻守并用的战术之下,女娲营不只是前部死伤惨重,就连后头跟上的骑兵伍也都人伤马散,侥幸逃过一劫的殷泉,携着残存的部属快速退至大军之后,趁着骑兵伍仍在前方缠斗,闵禄欲随着步兵伍再补上之前,赶至闵禄的面前,想建议闵禄暂且退兵,重新收整阵武后再卷土重来。

  但他犹未开口,跟在他身旁负伤的副官,已越级大声向闵禄呈报。

  「将军,恕卑职斗胆进言,眼下战况对我军极为不利,卑职以为将军应以退为进!」

  闵禄危险地瞇细丫眼,「你说什么?」

  「如此与轩辕营硬拚,不过是徒增死伤,将军不如-」

  「懦夫,」不待他把话说完,闵禄已转动手中所握的大连陌刀,飞快地斩下那颗犹庄说话的人头。

  瞪大眼目睹这一切的殷泉,在副官那颗人头滚落在地时,如遭雷殛。

  闵禄犹不屑地对地上无头的尸首低语,「本将说过,勇往直前,你们才有活路可走,这就是你怯战该有的下场。」

  殷泉动弹不得地看着那颗同样是目不瞑口微张的人头,他不自觉地一手抚着颈间,自喉际发出嘶哑的喘息声,然而同样也是不心软处决手下的闵禄,面上的神情依然同当年一般,毫不犹豫地两脚重重挟向马腹,再次挥刀杀向敌军。

  当年那颗滚落在他脚边的人头……

  轰隆隆的心音直冲耳鼓,殷泉只觉自己当下一脚踩没了,又再次掉入那个无止无境的梦魇深渊里,那几欲令人窒息的激亢与愤怒,像一双骷髅手,紧紧掐住他的喉咙,让他又再次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怎能让这种事又再发生-次?

  在前头已遭突破的阵中,闵禄找苦了直冲向他的乐浪,挥扬着大连陌刀的他,朝同样也是用刀的乐浪横扫而去,在马上接了他一刀的乐浪随之反击,将凌利的刀锋划向闵禄。

  「还霍将军命来!」乐浪刀势顿时转向,往下砍向闵禄座下的战驹。

  「可笑,」被迫弃马的闵禄,下一刻,亦不遑多让地斩下对方的马首,将乐浪也给扫下马来。

  眼看着与乐浪一般身形魁伟的闵禄,不是乐浪能在短时间内所摆平的对象,身处在另一处指挥着战局的余丹波,在他俩缠斗许久却仍难分轩轾时,为节省时问,也为处在肉搏战中的乐浪的安危着想,默然地拉开余家弓的余丹波,在将手中的弓弦拉至最紧时,他瞇着眼看向箭尖所指之处的闵禄。

  「把你的另一只眼也给我留下。」

  然而他手中欲脱弦的箭,却始终都没射出去,而乐浪本欲再冲上前的脚步,也错愕地停留在原地。

  像是老天忽然泼了一盆冷水般,轰烈喧闹的战场,剎那间变得很安静,敌我两方,皆愕看向那令人震惊的两人。

  一柄由身后贯穿的陌刀,自闵禄的胸腹间剌出,正欲举刀挥向乐浪的闵禄怔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低首看着刺进他胸腹间的陌刀,半晌,他缓缓转首将眼定在静站在他身后的殷泉身上,

  「你……」他咬着牙,大声抽气,「你竟敢……」

  殷泉一脸木然,「末将不能个赎罪。」

  「赎罪?」

  「为长沙枉北的妇孺百姓。」

  这些年来,死在闵禄陌刀下的那些妇孺,他们的脸孔夜夜都在他的脑海里责备着他。他们总是在他的梦里出现,瞠大了血红的眼无声地瞪看菩他,像是在指控他当时为何要噤声,为何不像万业一般对他们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无辜者伸予援手,他竟贪生怕死地转过头去不闻不问,任闵禄残杀他们一如屠宰牛羊。

  他无法忘记,万业那颗滚落在他脚畔的人头至死不肯瞑目的模样,仿佛也在责备着他,为何要为虎作伥。  

  那是一种深深堆栈在心中,永远无法求得解脱的内疚,自那日噤声起,他就一直将罪恶驮负在肩上,任再多国家兴亡、个人荣辱,再多功勋也不能消减半分,他知道,这份深深缠绕着他的罪孽,将会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入土。

  或许,他本就该死在噤声的那日,因为他从军,不是为了贩卖灵魂。

  往日之过虽已不可弥,他还是必须给那些人一个交待。

  「叛徒……」怒火中烧的闵禄,想也不想地也举起手中的陌刀,将它朝后用力捅向殷泉,他勉力转身一脚踹开殿泉后,也跟着不支地坐倒在地。

  遭刺中要害的殷泉,口中涎着鲜血倒卧在地,西方的落日映照在他苍白的睑上,将他的脸庞也给染红,在他将双眼闭上前,勾留在他眼中的景象,令他忽然觉得,这日的夕阳,与当年在长沙那处秋原上所见的萧瑟夕景,十分相似。

  伤重的闵禄一手将陌刀撑插在地,犹挣扎地想站起,但试了好多回,最终他还是乏力地跌回原处,嘴里呕着一口又一口鲜血的他,原本心里还想着在除去乐浪后要与余丹波大战一场,以讨回余丹波所欠他的一只眼,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遭自己人所背叛。

  转瞬间,什么堂皇大业、名扬千里沙场,都在这不该发生的小小背叛里化为泡影,原本已经要到手的一切,竟是这么脆弱不堪,他好不甘。

  多年来,他以刑治军,严以律己律军,操控兵卒一如操纵人偶,总认为在严刑竣法之下必出勇兵,可在他的麾下却出了个懦夫,一个敌不过自己心魔作祟的叛徒,在这叛徒满足了自以为是的内疚之时,同时也出卖了他欲助凤翔登基的宏愿,还要他死在这种不明不白的背叛里,不让他以一个战将之姿,堂堂正正地死在沙场之上。这教他怎能甘心?

  将一切看在眼底的余丹波,在身受重创的闵禄几度狼狈地挣扎欲起,却力不从心之时,一言不发地重新将箭上弦,选择让闵禄在众人面前保留他最后的自尊。

  一箭正中眉心后,闵禄木睁着眼,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出口,直普身子朝后倒下。

  霎时群龙无首的女娲营,虽在其它将宫的指挥下依然继续厮杀,但余丹波见机不可失,迅速调来大批箭兵,将兵箭全朝女娲营足以指挥战局的将官们射去,要女娲营彻底地无将可领兵再战。

  尸体一具具倒下,脱缰四处奔窜的战马,铁蹄再次扬起漫天尘灰,乐浪也把握机会率领跟卜的步兵继续进行肉搏,在余丹波的包围战术下,他俩合力将女娲营切割成无数的小兵团,再一一进行围剿。

  无数战矛齐指下,有些眼见官兵们皆已死尽的兵卒,已无心再战,但也有些至死不降的兵卒们,仍在进行困兽之斗,前车负责带队围攻的袁枢,将仍不愿降的女娲营兵卒们困在圆阵之内后,一矛先剌死鼓噪着要反击的领头士兵,并在第二个人又出声时,再杀之以为榜样。

  如此反复下来,躺下的尸体愈来愈多,女娲营军心也愈来愈溃散,最后终于不得不弃械称降,战事抵定之后,与乐浪一同策马前来的余丹波,在闵禄的面前跃下了马,低首看着至死也不肯瞑日的闵禄,再看向已释然合上眼的殷泉,余丹波的心情很复杂。

  那日袁天印是怎么对他说的?山水有相逢?

  难得袁天印也有料错的一日,当他再次遇上闵禄,所等到的并不是期待中的恶战一场,而是为闰禄收尸。

  杀闵禄的,是当年手书密函,转交给百夫长告知他闵禄在长沙屠杀妇孺的那个人吧?他可以了解这人自责的心情,但此刻他更明白的是,闵禄那无法死得其所的忿慨。

  满腔复仇之火,在这突来的转变下,硬是被狠狠浇熄,乐浪此刻沉重的心情并不亚于余丹波。

  到头来,无论他或玄玉,都没有为霍天行报仇,因一个伤痛远比他们沉重的女娲营前将军,比他们更有资格,或是毫无资格地夺去了他们的仇人。

  看着闵禄身上反射着夕照的战甲,乐浪眼前不禁模糊起来,闵禄虽嗜杀,但追根究柢,他的所作所为,仍下失为一个为主效忠的军人。

  霍天行尽忠,闵禄又何尝不是?

  他们部下过是坚守于自己的位置上,扮演好所选定的角色而已。

  只是世事总是无法圆满,在沙场上尤甚,纵使他们部抱持着不同的理想前进,但残酷的现实,偏偏,又总不让人轻易如愿。

  长安城在同月之内第三次易主。

  刻意绕过守在长安城南与城西两处的女娲营,玄玉率军自北门进攻,守在城北处的女娲营士兵则定凤翔自太原调来之车。

  长安可说是玄玉自小长大的家圆,此次攻打长安,玄玉的心情很复杂。

  因凤翔以父皇的性命相胁,面对这等情况,玄玉有两个选择,一是向凤翔称降,以保父皇一命;一是不顾一切强攻人城,拿下凤翔。

  他选择后者。

  因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凤翔将手中父皇这张王牌都用尽了,那么凤翔也就失去了最后的赌注,因此除非凤翔在他面前拿刀架在父皇的脖子上要求他弃械,否则他不会放弃将这座长安城夺回父皇的手中。

  在忧心父皇安危外,玄玉试着想在心中厘清太子已死之事对他所造成的影响。不能否认的是,他有种复仇的欲望,太子之死,就像是在已经闷烧了许久的复仇之火上泼了盆油,使得火势更加壮大,这是他生平首次这么恨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是他的亲皇弟,是与他出自同父同母的兄弟,在血缘的这个枷锁下,玄玉悲凄地发现,他竟有种欲杀弟的冲动。

  袁天印教导他要学会绝情,他确实定办到了,而在绝情之后,他首先最想做的,就是亲自割舍掉这段令人痛苦的亲情。

  于是在玄玉急于复仇的心情之下,长安城再次遭受到猛烈攻击。

  将在灭南之战中所学到的一切战技,全数用在此时的玄玉,在投石机无法攻破坚固的城门之时,他舍弃了城门,改将部队分扯至城门两旁,只要敌军一现身在城上,前伍中的箭兵立即将他们射下,玄玉又命弓弩手换上伏远弩,针对城上放箭的孔洞射去,不让城上的敌军有机会再放箭,同时再命箭兵将火禽火兽投掷全城上,丝毫不给城上的敌军在城上有半分立足之地,就在这一连串的猛攻之时,大批步兵被派至城墙的下方,对准了上方再无法发箭的孔洞架卜攀城梯,穿著石棉战甲的步兵开始大举登城。

  太原之军的团结心,与效忠凤翔的向心力,比玄玉想象中的还来得弱,因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受迫于凤翔。

  自凤翔任太原总管并杀了那班异姓王之后,太原人只要听到凤翔的名字都会颤抖,凤翔身旁更有着令人畏惧的闵禄与辛渡,加上唯-一个曾经公然反抗过凤翔的太原太守霍几道,遭凤翔捉到罪柄公然斩首后,太原更是陷入血腥的恐惧之中,从此无人敢下从凤翔。

  风水轮流转,曾经被凤翔以身家性命相胁的太原人,今口却成了凤翔重要的救命符之一,要陷凤翔于败地、要一报多年来的宿怨,在齐王攻城的这日,就是最好的时机。

  躲在城门后的太原军旅,部队中也下知是何人先出声的,在一人倡议藉此扳倒凤翔,在有过自身的实例之后,他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凤翔日后入主皇宫,以严刑竣法统治更多杨国人后,众人群起附和,甚至还有人杀了仍想助凤翔之人。

  在玄玉讶异的目光下,城内太原军停止一切防守,亦不再攻击欲登城的轩辕营士兵,城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开启,太原守军放下兵械,站立正城门的两旁,开门迎接轩辕营人城。

  玄玉作梦也想不到事情竟会是这样,原本他还以为他得花上数日或更久的时间才能攻破长安,没想到,太原之军竟在他的面前叛离凤翔,令他不需再多花力气即可进城救驾。

  当宫里的凤翔气急败坏地得知此事时,已入城的玄玉,在两军的合作之下,一路直杀进皇城,在轩辕营收复长安城之时,被逼得不得不拿出最后一张保命符的凤翔,在玄玉赶至朝殿时,已将建羽架至大殿之上。

  凤翔手中的陌刀就抵在建羽的颈间,率大军包围住皇城,领兵入宫的玄玉,手上之剑则是还沾着血迹,在两位对峙的皇子之,建羽不语地看着这-切。

  「谁若再前进一步,圣上即性命下保。」当玄王的手下蠢蠢欲动之时,高站在殿阶上的凤翔将手中的陌刀再抵紧了些。

  将剑收回鞘中之后,玄玉往前走了数步,在凤翔厉目的威胁之下,他才止住了脚步。

  「天下人容得下一个弒父的皇帝吗?」

  凤翔逸出冷笑,「历史是人写的,到时,我会命人写出我要天下人所该相信的史实。」

  「可惜你没那个机会了。」玄玉面无表情地应道,同时突然朝身后-弹指。

  自殿外远处接连射来的箭欠,一箭先中凤翔握刀的掌臂,另一箭的力道则又大上许多,强力钉穿过凤翔右边的肩头将凤翔钉射在銮座之上。

  凤翔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白远处发箭,手上还拿着弓的余丹波,此刻正慢条斯理地自殿外远处走进朝堂之上,在他后头,还跟着一个乐浪。

  「将他们拿下!」在一旁的宫人将建羽救下之时,余丹波朝殿上包围敌军的轩辕营士兵大声喝令?

  「部押下去待审。」乐浪则在凤翔,及一批批拥护凤翔之人破押向殿门之时,开门对袁枢吩咐。

  惊魂未定的建羽,在宫人的搀扶之下缓缓坐回銮座里,眼前来得太快的一切,令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但就在他稍稍定下心神之时,他瞇着眼看向同样也是带兵入宫的玄玉。

  凤翔带兵入宫,美其名为救驾,实则欲窜位,那玄玉呢?手段与凤翔如出一辙的玄玉,会不会是下一个凤翔?

  「卸甲!」不待建羽开口,首先弃剑的玄玉,突对殿上所有兵将疾喝。

  在建羽错愕的目光下,大殿之上轩辕营不分将员或是兵员,登时全数放下了身上所有的刀械并脱去战袍,在建羽尚未反应过来时,玄玉已跪立在地,双掌高捧着兵符与印信,以跪姿一步步跪至阶前。

  「儿臣救驾来迟,有罪!儿臣无父皇圣谕私自动兵,有罪!儿臣带兵入宫陷父皇于危境之中,有罪!」玄玉每说一句便将额际重叩在地上一同,「此三大死罪儿臣皆伏首叩认,任凭父皇处置!」

  建羽讶然地瞠大眼,怔看着主动交出兵权,并自请死罪的玄玉。

  「臣等有罪,愿一死以报圣上!」转眼间轩辕营其余跪叩在地的兵将也皆随主一同请罪。

  两手撑在御案上,建羽摇摇晃见地站起后,默然地看着眼前的景况,在经历丧子之痛,与生死一线之间的种种后,他的眼中,泛起薄薄的泪光。

  他曾问过自己,他已经实现他的心愿了吗?

  再次遭到益州大军的攻击,被迫率女娲营出罗郡城迎战的辛渡,在与尔岱对垒之时,站在风中想着这个问题。

  凤翔视他为手中大将,女娲营视他有若神明,余丹波视他为对手,这是他人眼中的辛渡。但他人从不明白他的过去,无人知道他为了今日曾付出了多少代价。

  从年少起,他就一直很想要人下人都记住辛渡这个名字。

  自贫困出身的他,无钱人私垫读书识字,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登科及第,而后入朝封官拜相,于是他从军,改走这一条人人部有机会成功的婉蜒崎路,企图用这双手在沙场上杀出功名与富贵,摆脱那艰闲的过去,但,军人这条路并不好走。

  虽然人人部说沙场可造英雄,可成千上万个军人中,又能出几个霍天行与石寅?他无显赫的身世背景,有的就只是一身的武艺,但在军中又有多少个像他这般空有武艺却始终都没没无名,甚至终其一生都让人记不住名字的武将?沙场上的沙,是可堆塑出英雄的沙,但它同时也是可将更多的壮志豪情都掩埋在其下的流沙。

  他不甘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将,他知道,他可以爬得更高,终有一日他会成为此霍天行那些大将军们更加威名远播的人将。因此他执着地捉住每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毫不保留地发挥他天生就优于他人的头脑,以战法籼不留情的手段在上司的脑海中烙下深刻的印象,-步步地在军中荣晋,一步步地往上爬上他所想要的位置。

  为了保有得之不易的战果,他学会了不计代价,即便在他人眼中看来残忍,每回只要他率兵出征,他永远都会是那个能在最短时限内夺下战果的一方,即使是要他歼灭所有敌军,他亦不会心软。于是渐渐的,他成了令敌军与我军闻风丧胆的猛将,正与闵禄一般。

  他不过是想证明给天下人看而巳,隆隆的战鼓声始终没有停息过,翻身上马的辛渡,远眺若为报师仇的雨岱领着益州大军前来向他挑战,一想到率兵亲征的人是晋王尔岱,辛渡的眼中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因齐王拿下了谋逆的宣王,长安城内的内乱巳大抵平息,但长安城外则否,尤其是在罗郡城此处。

  辛渡是在遭受晋上派出一波波袭兵时,知晓闵禄已死之事,接下来轩辕营与叛变的太原之军联手拿下长安,分身无暇的他,面对这措手不及的种种,真恨不能赶快甩掉这黏人的晋王,前往长安救出凤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太子之所以败,是因闵禄击败盘古营,而凤翔会败,起因也在闵禄。若是闵禄挡住了前来长安救圣的轩辕营,今日宣王与他们女娲营也不致因此而让所有的心血都付诸流水。

  可当辛渡得知闵禄是如何死之后,辛渡很想为闵禄抱屈。

  他与闵禄虽称不上是挚友,但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多年,彼此相知相惜,闵禄与他一般,都是将人生寄托在手中的大刀与主上的身上,他们深信,他们将会以血肉写出辉煌的一页,日后,史官们会将他们的战绩写在史页之上。

  从戎以来打过大大小小无数战役,也历经过艰险的灭南之战,以身为军人为豪的闵禄或许曾在敌军手中受过无数的伤,但闵禄从未战死在沙场之上,可这一回,闵禄虽依然没死在敌军之手,但却死住一个内疚的自己人手上,这软闵禄怎能甘心?

  那个杀了闵禄的殷泉,他有什么资格赎罪?倘若战士杀人得感到内疚,得接受道德上的谴责,那这世上还有人愿从军吗?他们定军人,军人生来就是为了战斗,杀人不过足他们的天职,殷泉为了自己拚斗不过的心魔,却要闵禄也赔上性命,闵禄未免也死得太不值了。

  据闻巴陵已遭齐王之兵拿下,凤翔已失退据之地,现下闵禄所属另一半的女娲营兵士泰半被杀被俘,他得用另一半的女娲营为遭闪在长安的凤翔杀出一线生机,尽速攻回长安解决掉轩辕营以救出凤翔。

  他不能再让凤翔失望。

  尔岱同样也不能再让石寅失望。

  连日来派出数批部队前袭罗郡城,尔岱意在采敌虚实,在大抵已掌握敌况之后,针对罗郡城不利大军作战,尔岱命袭兵将女娲营引出罗郡城,有意与辛渡来场复仇之战。

  自石寅以身作谏,从此面对宁渡皆小心翼翼的尔岱,为了能一报师仇,在日日派出袭兵的同时,亦不断在行辕中与众将军商议如何破辛渡之计,因玄玉已人长安并且成功地救出圣上,他们这支远比轩辕营早到的益州大军,可不能在此战中再拖下去。

  左翼将军的目光,自石寅战死的那日起,就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尔岱很明白左翼将军眼中针对他而来的仇痛是什么,在接受左翼将军口光鞭笞的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心中自责与痛悔着。

  他为自己初时的盲目与自大而感到懊悔,为石寅满腔不被明白的爱护之心感到心痛,只是人们总是在事情发生,来不及挽回之后才会懂得清醒,任由他再如何悲伤后悔,也不能令石寅一如以往地再重新站在他的身旁,再多的歉意,也换下回石寅为他牺牲的性命。

  但在痛过之后,已成长的他知道他还是能为石寅做些什么的,他必须向石寅证明,石寅并没有为他白死,石寅将会以他为荣,而下再是失望。

  排列成十十纵横的箭兵,在尔岱下令进攻之时,先以携着火种与油的劲远弩强射向罗郡城,企图以火攻逼出藏在罗郡城里的辛渡,不久,罗郡城中处处窜出熊熊烈火,冲天不散的黑烟亦遮蔽了罗郡城的天空,等在城外的尔岱,果然等到了为凤翔扼守最后生机的辛渡率军冲出城来。

  再次面对益州大军,辛渡同上回一样,也很满意此次的对手。

  赵奔与狄万岁这对师徒,称雄杨国之东,杨国以西,则行着石寅与晋王这对赫赫有名的师徒。一想到又能与此等对手交战,天生战士的血液就开始在辛渡的体内沸腾。

  两军初时的攻守,就如以往其它战役一般,部照着前人所走出的路子来疟,先是箭袭,再是骑兵伍上前强攻,最后才是步兵们的肉搏。但辛渡却在开战后不再照着前人所给的路子走,他卜打这种墨守成规又耗时费力的愚蠢之战。

  一匹匹全身覆以铁甲,铁甲外装上一根根利刀与战矛的马匹,在益州大军箭袭过后,自盾伍的后头冲了出来,直冲向正欲强袭的益州大军,马儿因马尾遭点了火,因此下顾一切地朝敌军横冲直撞,在马儿将敌军的前行军阵式冲溃,并让敌军的箭兵因此而死伤无数时,女娲营随即派箭上天,一根根从天而降的箭矢如密雨直下,硬生生地再削减无数来不及躲避王盾下的敌军。

  跟在马儿后头失了马的骑兵,在箭雨方停时已来到敌军的面前,手持陌刀的步兵也联袂杀至,几乎将益州大军的前部给全数歼灭?

  几乎,就不代表全部。

  有过石寅的生死教训,因此尔岱格外谨慎地面对总有让人意想不到战术的辛渡,不惜牺牲前部的尔岱,运用厚盾将大军的主力中军重重防护得滴水不漏,在前部一溃敌军已冲王面前时,所有的厚盾顿时齐开,一根根战矛在同一时刻朝前疾刺,后头已跃上战驹的骑兵更持着大连陌刀跃过蹲踞在前头的盾兵,开始往前扫荡敌军,因敌军已无战马与骑兵可抗衡,战况顿时急转直下,益州大军开始全面反击女娲营。

  因深明尔岱急欲为师复仇的心情,益州大军刻意在战场上制造出尔岱与辛渡独处的战场,让他俩在此决一死战。

  没想到尔岱会用此种方法还以颜色,辛渡在战场上找到尔岱时,也不管女娲营是否会冈敌军的反击而陷入苦战,依旧神情愉快地迎向尔岱。

  「石寅将你调教得不错,」将陌刀重重架上尔岱的后,辛渡掩不住眼中的激赏,定瞧着尔岱。

  「叫他大将军。」尔岱在手中的陌刀上使力,重重朝他一击,「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辛渡笑笑地问,「听说你们这对师徒不是为了个女人翻了脸吗?怎么你还急着为他报仇?」

  「我要拿你的人头祭他!」

  身在辛渡近处的前将军宋天养,在见辛渡与尔岱缠斗得难分胜负之时,清清楚楚看见尔岱眼底忿恨的他,不禁为辛渡感到担心。

  同样在战场上觉得心底有愧的宋天养,虽是自疚于当年石守那一战任凭辛渡烧死石守城所有百姓,但他与殷泉不同,不悖于忠字的他,从没忘记身为一个军人的责任,他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忘怀过,若无辛渡,他们女娲营绝不会有今日的大恩。

  因此当原本从容以对的辛渡,因受了复仇甚切的尔岱连番猛攻而显颓势之时,他的心中当下一紧。

  一壁留心着女娲营战况,一壁又要接招的辛渡,脸上的笑意渐渐不再,尤其是当女娲营的箭兵全都遭敌军的骑兵扫尽,急着想自与尔岱的交手中脱身,好重新指挥女娲营再战的他,却始终无法自缠人的尔岱面前脱身。

  心忧与分神,使得辛渡露出破绽。

  尔岱手中的刀,去势又快又急,不偏不倚地捅向辛渡,在那问不容发的一刻,宋天养突自一旁窜出,急挡在辛渡的身前,硬生生地代辛渡受了这一刀。

  当宋天养呕着鲜血怔看着尔岱时,站在宋天养身后的辛渡,不惜再拿宋天养当作人盾,先将自己手中的陌刀用力刺透宋天养的身体,直刺在尔岱的右胸上,再一把夺来宋天养手中之刀,在来不及退开的尔岱身上再补一刀。

  宋天养几乎是僵站着身子立即死去。

  因透过宋天养身躯再剌的关系,尔岱所受的刀伤并未伤及要害,他一手掩着胸口,勉强退开了数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还僵站在原地的宋天养,他不明白,为何宋大养竞愿意为辛渡而死,而毫发无伤的辛渡,脸上的神情则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不带任何感情地推开前头已死的宋天养后,卒渡将手上的刀柄翻转了一圈,随之握紧又再度冲向尔岱。

  紧咬着牙关吃力地接下这一刀的尔岱,在见宋天养遭辛渡弃之不理,犹如利用完就扔弃、再无用处的东西后,霎时想起石寅凄惨死状的他,心火剧烈翻涌,不顾身上所受之伤,像头发狂的狮子般扑向辛渡。

  这是辛渡从军以来所打过最刺激,也是最能让他竭尽全力尽情大显身手的一战,一种酣甜的满足感泛满了辛渡的心头,在这一刻,他行种自从登上高处后,就已许久不曾再有过的感觉,那种终于找到了个好对手,得偿所愿的感觉。

  无论是年纪或是精力都胜过辛渡一筹的尔岱,将石寅亲自教授的刀法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本身精于战术并非战技的辛渡,在体悟到自己将逐渐败退之时,当下想放弃与尔岱这场私人仇怨,并改由藉整体大军的攻势来击败尔岱,但尔岱并不肯放他走,在烦不胜烦的辛渡体力即将耗尽之时,辛渡一手紧紧握住尔岱差点砍中他的陌刀。就在此时,尔岱忽地诡异地漾出一笑,飞快地自被握住的刀柄中再抽出另一柄短刀。

  子母刀?

  「乓不厌诈。」在辛渡愕然之时,尔岱低声在他耳边说着,并用力地将短刃刺进他的胸口。

  「石寅教得好……」使劲抬脚将尔岱踹开之后,辛渡掩着胸口,拔出那柄足以致命的短刀后,颠颠倒倒地往后退了几步。

  凤翔转过身背对他的身影,在辛渡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当他回过神,定眼往前一看,又再次跟上前来的尔岱已朝他颈间横划过一刀,辛渡颤抖着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地往后倒下。

  躺在地上仰首望着晴朗无垠的天际,辛渡没有回避直射眼底的阳光。

  到头来,他还是让凤翔失望了,只是他从不后侮他所做过的一切,至少,他曾在人们的心中,深深地留下他的名字。

  身下汩汨不断冒的鲜血,像潭深沉的水,直拉他往下沉沦,躺在其中,心满意足的辛渡却觉得很温暖。

  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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