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的姑娘,年纪约莫十七八岁,明眸皓齿、珠唇带俏,嘴里还轻快地哼着小曲儿。
“紫沂,前方就是南表了,我们今儿个就在那住一宿,你说好么?”
“你说怎么就怎么吧。”车里传来男子沉哑的回答,听起来不大有精神。
自从受了伤之后,卫紫沂的身体就不大好,尤其是背伤影响到右手的运作,使他现在连抬手都有困难。
那天晚上,练水涟背着卫紫沂连走了两天两夜,才在林外碰到一个热心的猎户替他找来大夫。可由于伤势过重又拖得太久,因此命虽然救回来了,但右手却没能恢复过来。
这手,怕是废了吧?
卫紫沂看着自己无力的右手,心里万念俱灰。
以现在的情况,别说武人,就算是普通人,右手残废也同废人无异了,更何况他是个捕头——一个以武力恃人的捕头。
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未来该怎么走?但可以肯定的是,若再让自己选一回,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救她。
马车突然一顿,停了下来。一颗小头颅从布帘外探进来:
“要不要喝点水?”
卫紫沂摇摇头,眉心似纠结的绣线。
他连拔塞喝水的动作都不能!
“你不要灰心,”练水涟柔声安慰着他:“大夫又没说你的手好不了,只是会复原得比较慢。”
“比较慢?那是多久?两年三年?”卫紫沂略为冲动地说道:
“我等不了这么久,琥珀青龙要立即追回来,毛天霸也必须逮捕,我没有多少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练水涟见他说得激动,连忙抚慰:“据说离洛阳不远的终南、太白山一带,有一位名闻遐迩的孙大夫,大伙儿都说他医术高明、用药如神。相信我,我会帮你找到孙大夫,治好你的手伤。”
“找到孙大夫又如何,他能保证让我的手恢复如昔么?”
“至少这是一个机会,你不要轻易放弃。”练水涟拉拉他的手。
“这是我能决定的么?”卫紫沂闭上眼,一副不想再谈的样子。
“紫沂,你别这样。”她低下头,扁扁嘴,一副要哭的模样。“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负责到底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算了。”卫紫沂长叹了口气,声音是抑郁不快的。
练水涟原本快活的小脸也染上愁思。
她何尝不明白卫紫沂的痛苦与彷徨,他以武举入仕,凭着自然是一身引以为傲的功夫。
可现在,他不但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甚至连日常生活也得有人服侍,这教他如何接受?
所以她一定要帮他,让他恢复以往的样子。如果没有记错,阿迟的授业老师应该知道一些消息。
她赶紧写信去询问阿迟,得了证实后也没回家,就直接带着卫紫沂往终南山去。毛天霸的事儿就暂时搁一边,还是紫沂的手伤重要。
要不是那混蛋,她的紫沂怎会伤成这样?说来说去毛天霸也要负上责任。
反正这个“毛贼”,她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啦,
“啊!”林间突然传来女子的惊叫声。
“怎么回事儿?”练水涟站起身来,小手盖在眼睛上方往右前方看过去。“啊,坏人!”
林子深处,隐约见到几个灰衣汉子,手持长刀围着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明眼人看了,也知道那儿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大胆的淫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
想到淫贼就想到毛天霸,练水涟一股怒火猛地涌上心头。
“紫沂,”她声调放柔。“前边有些状况,我看看去。”
“万事小心。”卫紫沂声音闷闷地从里头传出。
“水涟知道。”
她甜蜜地笑笑,“兀”地一声停下马车,随即跳下车往林间奔去。
等她接近了,才发现带头的剽形大汉已扯去女子的半边衣衫,女子轻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求求你饶了我,我会给你钱,只要你放了我。”
“哈哈哈,到嘴的肥肉岂有放掉之理?两位兄弟,抱歉啦!这美人儿就由俺先享用了。”
“喂!你们这群贱人,”练水涟娇声叱道。“还不快放了那位姑娘!”
众汉一惊,转过头看清来人不过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都“哇哈哈”地大笑出声。
“小女孩怎么跑来这荒郊野地?你爹娘呢?”为首的汉子狂笑道。
“什么?”练水涟跳起来。“你再给本姑娘说一次!”
“再说个一百次都成。小丫头,你迷路啦?没关系,等本大爷舒爽完后,再来处理你。”
“大哥!”另一个汉子不耐烦了。“不用理她,让她早点知人事,看看咱们兄弟的剽勇!”
“也对!”为首汉子转过头,又狞笑着走向那名女子。
他才刚伸手要抓那女子的手,背心突然传来剧痛,接着身体一轻,人已经被大力往后丢去。
“啊——”大汉嚎叫着向后飞。
“什么人!”众汉悚然而惊。
“紫沂?!”练水涟也失声叫道。
将那重逾百斤的大汉丢出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带伤在身的卫紫沂!
“你没事吧?”卫紫沂往前奔来。
“我……我没事。”练水练愣了一下,才赶紧笑开脸:“你放——”
“心”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卫紫沂匆匆掠过她,往她身后那名女子跑去。
“紫沂哥哥?你怎么会来?”女子又惊又喜,忍不住哭出来。
“我也没想到,方才远远地听到声音,没想到竟然会是你。”卫紫沂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
“紫沂哥哥,我好怕!”女子哭倒在他怀中。
“放心,我在这儿。”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神色温柔。
“喂,你这臭小子找死呀,竟敢坏了咱们的玩兴!”另一个汉子大嚷道。
“没错,看本大爷——”话还没说完,汉子的声音已被硬生生打断。
不错!是连着牙齿一起被狠狠地打断。
“该死!”练水涟大声骂道,一手揪起汉子的领口:“可恶,你这个混账,那女人究竟是谁?”
“我……我不知道。”汉子抖着声音回答。
“不知道你还侵犯她?”语毕,又是一个飞踢。
“反正她是女人嘛,哎哟!”第三个汉子被踢中屁股。
“住口!还顶嘴。”她气得往那几个人头上乱捶。
混账混账!
她边捶边骂,不知为什么好想哭喔。
紫沂从没那样抱过她,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同她说话,为什么那个女人……
“紫沂哥哥,那姑娘是谁?”女子的声音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是一位很强悍的姑娘。”卫紫沂微笑着回答。
他在笑,他对那女人笑了?!
练水涟心中气苦,忍着眼泪把怒火全发泄在那几个倒霉鬼身上。
“她打人的样子好凶狠。”
废话,难道要边笑边泡茶么?
“别怕,其实她是个热心的姑娘。”
只是个“热心”的姑娘?
“放了那些人吧,他们都已经流血了。”女子不忍地说。
哼!要不是碰到自个儿,流血的会是她!
“你怕就别看了。”卫紫沂好声好气地安慰她。
看她小鸟依人地窝在卫紫沂怀中,练水涟心里又酸又苦,整颗心像被揪住似的,好痛……
天还未合,三人已到达长安城。一路上,练水涟半句话都没说过,脸色摆得比鞋底还黑。
她驾着马车在一间客栈前停下来。
“到了,你们可以下来啦!”她没好气地说道。
布帘微微一动,女子搀扶着卫紫沂,慢慢地走下马车。
“辛苦你了,水涟妹子。”她极娇媚地微笑。
水涟妹子?水涟妹子?!水涟妹子!
谁是她妹子啊?练水涟莫名地恼火起来。
连爹爹都要叫她一声“大姐”,这女人是哪根葱啊?竟敢叫她“妹子”,
“三位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啊?”
店小二见三人是男的俊、女的俏,身上的衣物更是上等丝绸所制,因此招呼起来特别殷勤。
“给我三间上房。”练水涟举举手走进客栈。
“不用,给我们两间房就好。”女子连忙说道:“怎能让水涟妹子破费呢?”
“两间?!”练水涟猛地停住脚步,一双杏眼瞠得老大。
“是啊,紫沂有伤在身,需要静养;至于我呢,就和水涟妹子一间,彼此也有个照应。”
她笑得毫无心机,一手还亲热地拉住练水涟。
“怎么啦?妹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呢!”
“没……没有。”练水涟吁出一口气,吓死人了。
“是啊,水涟你就和采 住一块儿吧!这样我也放心。”卫紫沂出声说道。
哼!练水涟忿忿地转过头去,头一次觉得卫紫沂的样子分外刺眼。
“水涟妹子做人这样好,功夫又如此高强,让我很心安呢。”谢采 抚着心口,表情诚恳地说。
“是么?”练水涟堆起满脸的假笑,接着转头问店小二:
“小哥儿,我有件事想问问,您知不知道翠华山该怎么走?”
“翠华山?”店小二一愣。“三位莫非是要找孙天医治病?”
“你知道他?”练水涟大喜。
“当然知道啦,他心地慈悲、医术如神,连麻疯病人都能治好,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呢!”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练水涟还没出声,谢采 已经欢呼出来。“紫沂哥哥,你的手复原有望了。”
卫紫沂淡笑不语,神情有点愉悦。
“不过……”店小二略为踌躇。
“不过?有什么问题?”练水涟心底猛然一跳。
“孙天医高龄已届百岁,有人传说他已得道成仙,所以行踪飘忽,很难找得到他唷!”
“有这种事。”练水涟略为沉吟。“不妨,这总是一个机会,还是劳你指路,说不定我们有机会碰得到。”
“当然、当然。不过天色已晚,三位还是先休息一晚再说吧!”
店小二见他们衣着光鲜、气质雍华,应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可仔细看看,外表看来又似乎没啥大病。
而孙天医一生淡泊,以救人为己任,那些病重的贫穷人家都治不完了,哪还有时间理他们。
三人想要求得孙天医帮助,怕是没这么容易了。
是夜,薰风柔和,月满如盘。
二楼房内,谢采 缓缓卸下衣衫,进入木桶内沐浴身子。屏风另一旁,练水涟则仅着单衣,呆呆地望着窗外明月。
“水涟妹子,劳你将沐身液拿过来。”谢采 柔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练水涟被她一唤,顿时回过神来,在谢采 的包袱里拿了罐瓷瓶,便向屏风后走去。
“哪!”她伸手递出瓷瓶,眼角不经意瞄到谢采 赤裸的上身,双眼突地瞪大。
哇唷?!超级壮观!
她再看看自己,不禁气馁起来,怪不得那些汉子说她是小女孩儿。
唉,不知道紫沂介不介意……
谢采 见她发怔,不禁疑惑起来:
“水涟妹子,你怎么了?”
“好大……”练水涟摇头叹息,随即意识到她的眼光,连忙回过神来:“呃,我说这水……看来似乎很烫。”
听她这样说,谢采 忍不住笑起来。“呵呵呵,你果然和紫沂哥哥说的一样,是个有趣的女孩儿。”
“有趣?!”她满心不是滋味,被自个儿的爱人形容成“有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谢采 轻声说道:
“你很喜欢紫沂哥哥吧?”
“哪……哪有?”练水涟的脸不争气地红起来。“我……才不……才不他……喜欢呢。”
只要碰到难以回答的问题,她就会开始语无伦次。
“是么?”
谢采 别有用心地一笑,缓缓滑入水中。
看不出来她还是个倔强姑娘呢!这倒有趣。
唉!可惜紫沂哥哥办案虽然明察秋毫、心细如发,但对于情爱这事儿,却是半点也不通。
呵呵呵,看来她此刻出现,是上天在定的!
“原来你不喜欢他啊!”谢采 假意叹口气。“那他家里的事,像是卫老爷的脾性如何,有几位兄长弟妹,府里姨娘、嫂嫂好不好伺候等事,你都不想知道喽?”
“那是他家里人的事,我才不想知道。”练水涟扁扁嘴。
她喜欢的是卫紫沂,其他人与她何干?
“哦,这样啊!”谢采 不以为意地笑笑。“那你也不想知道紫沂哥哥喜欢吃啥、忌讳啥,或是怕什么东西了?”
她当然想知道,可看到谢采 得意的模样,却又问不出口。
“而且你对我的身份应该也很好奇吧?”谢探一仿靠在木桶边缘,媚眼略飘。
“嗯,你就是位‘大’姑娘嘛,紫沂也说你是他表妹了啊。至于紫沂呀……”
练水涟眼睛看着梁柱,故意装作无所谓:
“这一路上我同他也算是合拍,我敬重他是条汉子,所以根本不介意他的出身来历。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可是以清心照日月、坦荡荡无所惧。不过你坚持要说,那我也不介意知道,啊哈哈哈。”
她心虚地干笑数声,连自己在讲什么也不知道。
谢采 忍住笑,这姑娘实在是太好玩了。
“既然这样,我还是不说好了,反正你们只是‘君子之交’嘛!”呵呵,这装模作样的小丫头,她就不信逼不出她的真心话。
“嘎……可是我……我……那个……”练水涟涨红了脸。
哈哈哈,真是太有人生乐趣了,谢采 忍笑忍得几乎内伤。
算了,先别逗她,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先来说说紫沂哥哥喜欢吃的东西吧!嗯,他的口味清淡,对吃食不讲究,一碗素面几个馒头就可以打发。”
“然后呢?”练水涟在小册子上振笔疾书。
“紫沂哥哥讨厌长长、软软和湿冷的东西,他怕冷、怕热也怕吵。”谢采 拍打着水面。“他的性格素来沉稳,不善于言词,闲暇时喜欢看些游记、传奇,但对算学极不通。”
“嗯嗯。”练水涟大点其头。
“至于我呀!我娘是紫沂哥哥的表姨,所以算起来我的确也是他的表妹。”
练水涟停下笔。“说到这儿我才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会一人孤身在外,还差点被……”
谢采 闻言,顿时一愕,俏脸浮上淡淡的阴霾。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练水涟看出她的不开心。
“不……”她摇摇头,脸上立刻又露出甜笑:
“没事儿的,别管我,还是来说紫沂哥哥的事吧!他父亲乃当朝宰相,大哥官拜吏部侍郎,二哥则身居左散骑常侍。听起来很富贵是不?”
见练水涟愣愣地点头,她长叹道:
“可惜,紫沂哥哥却是家中的忤逆子,被父亲赶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