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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幻情 第十章

  回到伦敦的第二天──星期二的下午,当尹莎菲女士和她侄孙女坐在客厅里讲话的时候,阳光像把纯金的光束,透窗而入。为了观赏蓝爵士的新戏──‘玛丽’今天晚上的首场演出,她特地盛装打扮了一番,由此可见这场盛会可是这一季的大事之一。

  她棕色的头发用一条婴粟红的头巾扎起,身上穿了件同色的礼服,胸前水晶般的网纱上,点缀着透明的玻璃珠子。在她锐利、仔细的打量下,她的侄孙女脸色愈来愈红,几乎和身上晚礼服的颜色一样。看这女孩的模样,虽然颇为可怜,但倒有种迷人的效果。莎菲姑婆心里暗忖,不知兰丝今晚能否在台上顺利演出。

  为了在那出喜剧里演出那个小角色,兰丝穿上一件胸前裁成三角形,白底印红花的戏服。她并且根据那个角色的需要,请海莉帮她在卷发上插上一只优雅的丝质樱花头饰。

  ‘以你所描述的整个经过看来,你倒是毫发未损的逃过一劫。’莎菲姑婆一边仔细调整她的网状长手套,一边说道:‘那个客栈老板娘给你吃了些什么?’

  ‘火腿猪肉饼。’兰丝在一阵轻颤下回答道:‘还有烤鳕鱼.奶油波菜、蛋及一个布丁。真是羞死了,莎菲姑婆婆,她一直站在我旁边,看我吃下每一口东西,然后用妈妈的口气告诉我说我是一人吃,二人补!接着她又问我要不要找个助产士来替我检查一下,以防万一。我现在真后悔当时自己没有说好,这样我就可以揭穿蓝爵士和邪恶的谎言了。还有他还向她介绍我是白玫瑰夫人...’兰丝努力思索着能表达她懊恼程度的字眼。

  ‘他撒谎可是为了你好。’莎菲姑婆主持公道的说:‘如果你和蓝爵士一起过夜的话传开了,你就得逃到美国去改名换姓,才能见人。’

  ‘亲爱的莎菲姑婆,我希望,’兰丝简洁的说道:‘你不要老是把我的汽球意外事件,说成是“你和蓝爵士过夜的那晚”,我告诉过你,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姑婆露出一付很怜悯她的样子。‘我的侄孙女,我又不是刚诞生的婴儿,你不妨坦白对我说吧!’

  兰丝拿出她不久前放下的手帕,快速的擦拭她雾湿的眼睛。‘好吧!实情是我们并没有做完每一件事。可是我...我们...’她停了一会儿,无法继续说下去。好半天终于悲伤的说道:‘如果我被糟蹋了,也是我自找的。’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蓝大卫是何等迷人的角色,你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失身于他,应该赢得一面贞洁奖牌才是。而且。’莎菲姑婆以老练的语气补充道:‘你这次冒险的故事相当机密。我承认雷礼仕星期天晚上,带着鹦鹉回来告诉我事情发生的经过时,我有些担心。但你必须了解,雷礼仕和他父亲在处理汽球当时他们的马都跑光了,因此他们无法立刻去追汽球,但他们却没有笨得像傻瓜一样慌得到处嚷嚷,弄得众人皆知。小雷还告诉我说:“别害怕!大卫会设法安全降落汽球的,但我们今天晚上很可能找不到他们,所以我们最好别让它变成一件新闻。”’

  兰丝含泪微笑道:‘如果我们是降落在市区广场上,或许还好一些。’

  ‘乱讲话。’莎菲姑婆老练的说道:‘世上最伤人的莫过于大众的评击、贬谪。亲爱的,任何人都知道那些伟大的浪荡子如蓝爵士等,很少会选择市区广场那种公开场合,来进行他们的罗曼史的。或许你听说过拜伦爵士和那个名叫史蜜儿的娼妓,在克莱伦斯旅馆走廊上的丑闻。’从兰丝深受惊吓的表情,莎菲姑婆知道她一定没听过这件事。清清喉咙,尹莎菲急促的说:‘好了!别管它!你们拿什么应付旅馆钱和搭乘邮车的费用?雷礼仕告诉我蓝大卫身上不可能有钱的。

  ‘那客栈老板娘一再坚持要我躺一个小时,休息一下,蓝大卫趁那时候,把两只羊卖给一位农夫,他告诉我:这礼拜他会差人去把它们赎回来,还给西风船长的。’

  ‘这倒是个权宜之计。’莎菲姑婆听了咯咯笑起来。‘想想看!高贵的蓝爵士,居然搭乘一辆普通邮车!’

  ‘他才自在呢!我不骗你。跟我们同车的还有一个屠夫和他的家人。蓝爵士先是和他大谈铣铁价格的低落,将会对斯洛普希尔一带炼铁业的影响,接着他很恶心的和她女儿调情,又和他四岁的儿子玩“几辆马车”的游戏,闹得差不多了,就舒舒服服的靠在角落里睡着了,把我一个人丢给那个喜欢追根究底的屠夫太大。她从客栈老板娘处得知我们被劫的事,就拼命问我经过情形。我相信她一定知道我们是在骗人,我起码漏出十二个破绽让她识破。我从来没有那么丢人过!最可恨的是,这么一来,我便错过了潜入方冷白家的机会。’

  ‘这是天意,我的孩子!真希望你现在能听我的话,别再那么顽固。我觉得你今天晚上最好还是别出现在舞台上。’

  ‘莎菲姑婆,你明知道,如果我想继续混在戏院里,我就必须上台。我现在不能退缩!’一阵敲门声干扰了这两位女士,她们的注意力转向客厅门口,只见海莉手中拿着一封信,站在那儿畴躇不前。

  ‘海莉,那是什么?’莎菲姑婆问道。她接过那只信笺,以失望的神态看着那个信封。‘是鲍小姐送过来的。我希望这不表示她打算迟到。’莎菲姑婆一面撕掉封口,打开那封信,一面说‘我不想错过这出戏的每一分钟。这个讨厌的女人!她扭伤脚踝了,可是她居然还有脸要我过去陪她。’

  ‘你当然该去陪她。’兰丝企图掩饰她心底的失望,说道。

  ‘让你一个人去戏院?我不能,这怎么成!’

  兰丝勇敢的微笑道:‘莎菲姑婆,怎么不行呢!我必须比你早到剧院,我们根本无法一起坐车去。而且我是改了姓名,埋伏在那儿,我们根本不能相认。当然,你若去了,对我是一种安慰与支持,可是你明天去,我也一样感到安慰。’

  由于鲍小姐是位身体不好的温柔女性,莎菲姑婆最后还是决定去陪她了。有关兰丝参加演出的事,莎菲姑婆一直保密得很好,所以她现在也无法提出这个理由,来拒绝她的朋友。想到这儿,莎菲姑婆在心底暗笑:其实,兰丝在剧院里也不会完全没有朋友,因为,蓝爵士一定会在场。

  □

  蓝卓瑞戏院里挤满了观众,正如蓝爵士每部新戏开演时一样的热闹。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故事向来就深受欢迎,蓝爵士又是有名的剧作家,再加上秦爱华和葛诗兰领衔主演,因此每个人都认为花三先令之便士买张票来看这出戏,一定值回票价。

  ‘橘子水,姜汁啤酒,节目表!’卖橘子水的女孩一面在拥挤的池座上穿梭,一面叫唤着,她们不但忙着和观众交易,也忙着和他们打情骂俏,找零钱。至少有两千个以上的戏迷,争先恐后的要挤进戏院里头长凳上的座位。在等待那沉重的绿帘幕拉起来的时候,是欣赏众生百态的最佳时机。

  一些过度讲究穿着的人,夸张的挺着胸,昂首阔步的前进,仿佛是想藉此好好展示他们雪白衬衫上的紫水晶扣子,以及他们领巾的繁复打法。由于衬衫衣领太高了,他们根本无法转动他们的头,当他们挥动象牙把手的拐杖或雪白的晚宴手套,向他们的朋友致意时,他们只好以僵硬、优雅的姿势前进。

  除了这种衣冠楚楚的人士,池座的观众群中亦有技工、年轻的律师,商店老板、街上的流氓恶棍,他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噪的混乱,有的在打架,把地板震得喧天价响的,其中还夹杂了口哨、号角及喇叭声。有个戴了假鼻子的家伙,被架在他同伴的肩膀上行走时,撞上了清洁工人的铃铛。四个大学生一时兴起,突然决定从池座前面一直跑到后面,看谁最快,许多正闹得兴高采烈的家伙,突然发现自己被这四个人撞得四脚朝天,倒在地板上。

  池座的周围有三层镀金的私人包厢环绕着,只有能付得起一季两百五十英磅订座费的人,才能坐在这个地区。此刻,雷金王子正坐在皇家包厢里,那是剧院中唯一设有专用火炉的位置,在他的身边环绕着一群啜饮香槟,穿着丝质衣服,戴着珍贵手饰的名人。王子正为了一句名言而笑得好大声,说这句话的人正是蓝爵士本人,穿着深蓝色外套,剪裁出色的长裤,他看起来真是潇洒极了。

  其他还有一些私人包厢,像众星拱月似的环绕在皇家包厢的周围,它们分别是:柯布兰葛斯特皇爵、李查蒙、艾吉尔女公爵、翟丝夫人及其他名人的包厢。在这些座位上,尽是挥动不停的扇子和四处张望的眼镜,它们的主人忙着看人,自己也成为被注目的对象。妆扮高雅的女士们作出一付高傲的模样,男士们则暗地里到外张望,找寻猎物。他们之间主要交谈的话题就是:某某人坐在那儿?跟谁坐在一起?某某人正在跟谁说话?

  最上面一层的包厢被称为顶层楼座。这里的座位,每张票十先令,价钱相当便宜,只可惜剧院设计时,没有顾及周全,使这儿的角度太过极端,因此坐在这儿的观众只能看见舞台上演员的脚。在这种状况下,观众自然不满,为了泄愤,他们往往会扔下橘子皮、玻璃杯、放鸽子到天花板去,引起池座里观众的愤慨。

  观众的喧闹传入后台的女更衣室里,艾兰丝正坐在一张有椅垫的长模上,顺从的张开嘴巴,让一位化妆师替她涂上一层俗丽的口红。这间屋子里充满了温室百合花及玫瑰花的香味,但其中亦混杂了香水、汗臭及舞台化妆品的味道。

  大约有廿个女人伸出长腿,套上玻璃丝袜,然后在屋子裹走来走去,背诵着台词。在兰丝的化妆台旁边,是个小化妆台,奚莉莎正坐在它前面,熟练的用粉扑修饰她的鼻子。在她的后面,葛诗兰正斜躺在一张希腊式的长凳上,平静的研读她的台词,手中同时转弄着一只黄玫瑰。

  ‘观众吵成那样,好像要暴动了似的。’兰丝担忧的说道。

  奚莉莎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这不算什么──他们只是有些兴奋罢了。’她不悦的说道:‘我只希望情况不要愈变愈糟。你今天有没有看报纸:昨天晚上修士花园发生一场骚闹。’莉莎伸手到她脚跟前的衣服袋子里,拉出一份报纸,摊在化妆台上。‘在这里:“我们认为昨晚修士花园剧场里发生的事故,是杜松子酒所引起的不良影响。事先一句请求都没有,坐在顶楼层座的上流人士,竟然在第二幕开始时,要求加入木笛的演奏,然而这一项并不包括在节目中。他们不断的闹,最后竟将酒瓶丢在舞台上,还好没有引起什么不良事故,但这种行为往往会产生很重的意外!”她翻过一页报纸,接着说:

  ‘我们来看看海兹利在他的专栏里,写了些什么。’看了一会儿,她奇怪的看看兰丝。我发现有人在捧你哟!这上面写着:‘...“我在蓝卓瑞剧院的绿屋里见到了白兰丝小姐。这个优雅的新人,特出现在蓝爵士新戏──玛丽后面上演的闹剧中,她会为这出闹剧带来更清新的气息。她的眼睛有如两潭墨水,嘴唇如夏日草莓般的红艳,诱人...”

  兰丝忍不住尖叫起来。‘什么!’赶紧滑到奚莉莎坐的长凳上去,一坐在她旁边。‘这是谁写的?’她看着那篇专栏上面标出的名字,不解的问道?‘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海兹利先生。

  替兰丝化妆的那个女孩说道:‘白小姐,你根本用不着认识他是谁。这是一种广告──只要剧院的经理罗森塞几个金币给他,他就可以在专栏里替你说好话,让观众对你产生良好的印象。能被别人在报纸上捧捧,倒是件好事。’

  兰丝气冲冲的正准备反驳她,这时候,史查理没有敲门就进来了,他走到葛诗兰面前吻吻她的脸颊,对于化妆室里这些女演员不同程度的裸露,他似乎毫无感觉,那些女演员也没有对他的出现显出不以为然的反应。

  ‘亲爱的,你看起来美极了。’他对葛诗兰说:‘觉得怎么样?’

  葛诗兰对他露出一抹平淡、自信的微笑,一付自以为是天生美人胚子的模样。‘好极了。我希望你已经传话给潘太太,要她留在病床上休息。’

  史查理随手扣紧衣服上最顶端的两个钩子,一面说话,一面瞄着奚莉莎的衣服。‘我已经通知她了,不过,她的感冒快好了。她说她明天晚上可以来,我想这样最好,我不希望让你在没有替手的状况下工作。’

  ‘查理,我觉得你很不公平。’葛诗兰嘴角上带着微笑,故作不满意的说:‘白小姐跟我提词那么久了,我想她和我一样熟习这些台词。’在她的斜瞄的眼睛里,有一抹难以察觉的歉意。‘白小姐,你是否急着想证明自己能不能步上我的后尘?’

  查理对兰丝歉意的耸耸肩,在葛诗兰身边坐下,再三向她保证谁也无法比得上她对公司卓越的贡献。

  他们的谈话立刻被剧院传喊员的哨声,和‘葛小姐,再一分钟拉幕’的喊声打断,更衣室里顿时乱做一团,但是当葛诗兰镇静下来,缓缓从镜子前转过身,一切混乱都停止,所有在场的人也都以尊崇的静默望着她了他们知道:从现在开始,葛诗兰将脱去她平日的面貌,换上玛丽.安东尼特高贵、堂皇的举止。由这点亦可显示出:葛诗兰在戏院担任首席女主角的地位与份量。只见她以皇族的尊贵气势,在史查理的护送下,离开化妆室,后面还跟着在第一幕登场的其他角色。

  当音乐升起,兰丝听见观众停止喧哗,开始唱国歌。缓缓上升的帘幕,引起一阵疯狂的掌声,仿佛要把房子震倒了似的,接着舞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和兰丝一起留在化妆室里的另外两个女演员,开始断断续续的聊著有关拜伦要朝舞台剧发展的谣言。

  兰丝则显得有些过度紧张,她从提篮里拿出家里带来的手工来做,希望藉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似乎没有见效,她的手在忙,心却停留在原处。她不断的想:如果她能早些抓到不利于秦爱华的证据──她可能就不用出现在舞台上了,她和莎菲姑婆的想法一样,总觉得自己抛头露面是件很不合适的举动。

  当秦爱华上台后,又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隔了一会儿,兰丝听见他以强而有力的戏剧化声音,开始向观众施展他的魅力。她不安的感觉愈来愈强烈,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一个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她注意到奚莉莎把报纸留在化妆台上,于是她一边做女红,一边阅览它。

  有一则特殊的新闻,引起她的注意,她不由得放下手中的工作,专心的看起报纸来。那是有关方冷白公爵家化妆舞会的报导。她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则新闻,是因为它标题上有公爵的名字。标题下除了一个专栏外,还有一份宾客名单。文章中先是描述这场盛宴的布置及烟火有多壮丽,花费了多少钱。最后,作者指出这场成功的宴会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公爵的搜藏中,又有两幅名昼被一名大胆的窃贼偷走;作案手法与过去几项窃案完全一样,都是留下画框,只取走价值连城的名昼、干净俐落的仿佛出自一邪恶幽灵之手。一般相信,这些被窃的名画一定已被私运出国,因为它们在英国本土已太出名了,不易脱手。

  私运。邪恶的幽灵。这些字眼跳入她脑海,使她联想到:秦爱华一定比她原先所想像的更危险、更邪恶!他根本就是处心积虑的利用机会下手。她猜想──不,她敢肯定──秦爱华是在掠夺他的恩人的宝藏。

  想到这里,兰丝心里的冲击可想而知,她实在无法单独承受这个可怕的秘密,必须立刻找人倾吐出来才行。首先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是一张英俊的脸孔;头发亮丽的有如新出厂的金块,一双绿眼敏锐得洞悉一切。但愈是如此,她的自尊心却愈禁止她去找他。

  然而,此刻他必须得到明智的忠告才行。如果莎菲姑婆也在观众群中就好了!现在想这些也是徒然。她反正也不能...雷礼仕!对了,何不找他呢!上星期他曾向兰丝保证,今天他一定会在他姑妈布莱斯夫人的包厢里看戏。兰丝相信雷礼仕会是个好心的听众。

  兰丝耐心的等第二幕结束。好不容易,观众群中终于爆发出一阵欢呼,演员们都回到化妆室来。由于这出戏深受观众的喜爱,演员们都开心的笑着,晕陶陶的补妆,准备下一幕的演出。化妆室外的走廊上,立刻挤满了前来道贺的祝福者。兰丝在人群中推挤着,想走到史查理面前去,他正和秦爱华、葛诗兰站在一起,接受一连串的恭贺,赞美。

  一个穿制服的仆从,从雷金王子的包厢过来,带口信给秦爱华和葛诗兰说王子请他们过去。由于葛诗兰在下一幕戏一开始时即须出场,因此她恭敬的婉拒了,表示晚点再过去。秦爱华则接受了这项尊贵的邀请。有人送酒过来──葛小姐也推掉了她的一份,她表示她要在最后一景上演前才喝。兰丝抓住这个机会,赶紧趋上前去问史查理布莱斯夫人的包厢号码。他漫不经心的告诉了她。

  兰丝一直等到第二幕戏已经开演了,才去找雷礼仕;因为休息时间,走廊上都挤满了出来透气的观众,她不愿在这种时候露面,以免碰到熟人。

  兰丝抵达那个包厢前,发现它的门牢牢关着,在包莱斯公爵的纹章上,立着一只狼,正凶悍的瞪着她。她敲敲门,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年轻男子打开门,兰丝立刻认出他是雷礼仕的另一个表兄弟;他长得相当迷人,身材修长,脸上带着那种尊贵的家族少有的憨勤与亲切。

  当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蓝卓瑞戏院的一个年轻女演员,相当惊讶,但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兰丝意识到自己浓艳的舞台化妆及低胸的衣服,感到非常不安,她赶紧说道:

  ‘可否请你──请问,雷礼仕先生在这儿吗?’

  包厢里传来一阵丝质衣料的唏嗦声,兰丝看见四个穿着优雅的小姐,好奇的看着她这个方向。年轻的那两个打开她们的鸡皮扇子,挡住脸,快速的交头接耳,发出咯咯的笑声。那个头戴羽毛饰物、神态傲慢的妇人,显然就是包莱斯夫人,她把扇子往她掌心中一拍,那两个年轻女子立刻看向前面。

  当雷礼仕从座位上站起来,疑问的看着兰丝的方向,包莱斯夫人谴责的看他一眼,她的神态虽不明显,却充份表示出她的不满。雷礼仕立刻还以颜色,冷漠的看她一眼。兰丝悲哀的想到:自己已愈来愈习惯被这些自以为高贵的女性羞辱。当雷礼仕从他身后关上门,兰丝说道:

  ‘我非常抱歉──我可以看得出来,布莱斯夫人对我们的相识,感到非常不满。’

  ‘我很抱歉让你遭到这种侮辱,兰丝。’雷礼仕把她拉到一个黑圆柱的屏风后面。‘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姑妈对我的行为没有仲裁权。而且我很高兴能见到你!我一直希望能从你这儿,直接听到你和蓝大卫在汽球上的冒险故事──上次我所见到的艾兰丝,是个在空中愈变愈小的黑点!’

  兰丝检查着她裙摆上弄皱的荷叶边。‘这么说来,你还没有和蓝爵士谈过?’

  ‘没有,我没有──不过他找人送来一张字条,要我们停止搜索,因为你们已安全降落在萨佛克的一座花园废墟中了。’

  ‘他还说了什么?’

  雷礼仕迟疑了一下。‘他只说很感激我把你放进汽球,因为这次旅行如果没有你,就会变得非常沉闷。’他探索的看着她。‘为了这张字条,我着急了一个下午,试着解释出他这句话的含义。今天晚上戏演完后,大卫会在他家举行一个聚会,他说他到时候会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兰丝一付不开心的样子。‘我姑婆说:如果我和蓝爵士单独在庄园废墟里过夜的事被传开了,我就会名誉扫地。’

  他的嘴角上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哦!你都要上台表演了,还担心这种事啊?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兰丝──让我带你回家吧!’

  他的关切感动了她,但她不得不拒绝他的好意。‘我不能,我不能──尤其是现在。我想我知道是谁偷了方冷白公爵的昼。这个窃贼就在这儿,在蓝卓瑞戏院里!’-

  就在兰丝说完这戏剧化的断语,地毯上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和喃喃低语。兰丝分心的转头,看向她的身后,发现自己居然被人监视着,或许方才她说的话,也被偷听到了!这时候,她的眼睛和秦爱华冷酷的黑眼碰了个正着。刚由雷金王子包厢出来的秦爱华,正好走到兰丝附近,在他后面几步的是蓝爵士和银行诗人沙罗杰。

  兰丝僵硬的站在那儿,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突然间,秦爱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沙罗杰致意。戏院里传来一阵掌声,显示这幕戏已结束,这时包厢门打开,里面的人再一次拥到走廊上,兰丝他们这几个人立刻被卷入人潮中。

  兰丝可以感觉到雷礼仕在碰她的手臂,暗示她他们的话很可能已经被偷听去了,他并且说:
  ‘兰丝,如果你不愿让我带你回家,你最好现在就回去。你跟我在一起,若被别人看到了,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明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等你,到时候我们再谈。’

  兰丝的婶婶,也就是主教的夫人──艾安伯夫人,一直以良好教养的耐心,等待这幕结束,她好去点心摊上替自己买个果冻来吃。当她正要走出包厢时,她停下脚步,在门上一面长镜子前,愉快的欣赏着镜中自己的影子。

  她满足的记起:自己不理会裁缝的看法,坚持要穿这种淡粉色的衣服,还是正确的;当时那裁缝曾暗示她这种颜色比较适合年轻女孩,而不适合像她这种四十五岁,已近迟暮之年的女人,但她依旧坚持己见,做了这件粉色的礼服。

  艾安伯夫人同时也注意到:自己这顶驼鸟毛的头饰,比她在其他私人包厢里看见的任何一顶都要突出、精致,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自夸,完全是一种很客观的比较。想到这儿,她满意的离开包厢,走进通道。

  忽然间,她好像梦到什么荒谬的情节似的,竟然看见她的大侄女,这个原本是纯真少女的典范,如今不但浓妆艳抹得像个妓女,围绕在她身边的,似乎也都是一些伦敦社会最有魅力的摧花浪子。

  ‘艾──兰丝。’

  事后这个女孩曾一再懊恼:自己当时若是装作没听见就好了,但那时候她的镇定已完全因秦爱华突然出现,偷听到她的诋毁而粉碎;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她竟然转过头,以惊恐的语气叫了出来:

  ‘安伯婶婶!’

  她婶婶像一辆滚动的面包车一样,飞快的冲向她。‘兰丝,兰丝,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你妈妈呢?你把脸上画成这样干什么──’安伯婶婶的眼珠差点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你居然上了妆?你妈妈呢?她在那儿?’她在走道上来来回回的看着,仿佛希望在走廊墙上找到一个昏倒过去的女人,她相信,她的嫂嫂若看到她女儿如此低俗的打场,一定会有这种反应。

  ‘你满脸都是罪恶!你是不是着了魔了?你和你那宝贝弟弟裘伊,难怪──我不知告诉过你爸爸多少次了,让一个女孩一天到晚跟她的兄弟在一起,迟早会出纰漏的,她的脑子里尽装些男孩子的观念,什么独立、自由啦!现在可好了!你难道完全忘了你对海滨山那个家庭的责任?还有你那可怜的爸爸,像个罪犯一样被关在监牢里。你立刻跟我走!我要把你交给你叔叔!’

  听了这话,兰丝更怕了。她虽然一直尽量对安伯叔叔和婶婶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但在她们家族中,人人都有个默契,不将安伯叔叔视为他们艾家人言行的顾问。安伯叔叔和婶婶是非常相似的一对:拥有严格的道德标准,却没有半点想像力。

  兰丝确信:他们一定会把她来伦敦的所有经历,视为一种可厌、肮脏的阴谋;不相信她对秦爱华的所有指控,将她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要她背诵圣经上的文字,吃腐坏的面包、喝矿泉水。而如今她和秦爱华之间的关系又已趋向恶化,她绝对不能让安伯叔叔来控制她的行动。

  想到这儿,她强迫自己僵硬的脑袋开始活动。她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去看秦爱华,想确定他知道她真实身份后的反应。可是这时候秦爱华已转过身,大踏步走下通道,穿过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因此兰丝什么表情也没看到。

  她第二个念头却是一股完全不相干的冲动,使她忍不住抬起眼去看蓝爵士。她以为自己一定会看见他带笑,冷眼旁观的样子,没想到他居然露出一抹奇特的怜悯神色。无法忍受他所施予自己的同情,她赶紧把头转开。

  这时布莱斯夫人的包厢门打开,原先替兰丝开门的那个年轻男子走过他们,对兰丝微笑着,问雷礼仕能否把他这位漂亮的女朋友,介绍一下。这个男子如此明显的轻薄态度,使兰丝益发担心她婶婶会因此更为激动,她脸上的红霞也愈来愈深,转为深红。

  果真不出她所料,安伯婶婶气急败坏的把一切责任归诿于剧院的环境。‘兰丝,我们立刻离开这地方。’

  兰丝的心跳得好厉害,她必须清清喉咙,才能开口说话。‘对不起,夫人。’她说:‘您弄错了,我不是艾兰丝。’

  她婶婶怒气冲冲的瞪她一眼,眼光凶悍得有如火力十足的枪炮。安伯夫人足足有好一会儿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布莱斯夫人带着她的三个漂亮女儿走进通道,兰丝眼看着这场闹剧引来更多的目击者,心中更为沮丧。

  ‘不是我的侄女?’安伯夫人大声的说道:‘不是我的侄女!你受洗的那天早上,你把奶吐到我身上,你居然还敢告诉我,说我认不出我自己的侄女。’

  ‘我很抱歉,夫人。’兰丝边说,心里边为自己的鲁莽、大胆而颤抖不已。‘我想您恐怕把我误认成另一个人了。’

  ‘误认!’安伯婶婶说:‘我要证明给你看看是谁错了。还有这个剧院的经理,等到我把他们拖上法庭,指控他们诱拐未成年少女,让她在剧院里像个妓女一样抛头露面时,他们就知道是谁错了。’

  周围的气氛愈来愈紧张。只见蓝大卫向兰丝跨近一步,对安伯夫人傲慢瞥一眼,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道:‘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兰丝的婶婶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他脸上轻蔑的表情,却使她也忍不住脸红起来。

  ‘我的好女人,我想你不会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继续说道。兰丝听见她那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婶婶,被人称为‘我的好人’,心中的惊吓还未回复过来,安伯夫人就反驳道:

  ‘先生,这不干你的事。’

  ‘我否认这点。’蓝大卫懒洋洋的说着,兰丝很讶异的发现,他居然装出一付江湖混混的语气。‘不过我对这件事却很有兴趣。而且你总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能带你去见──你刚才是说剧院的经理吧?’

  ‘喂!我可没有必要要向你自我介绍。’安伯夫人很不客气的回答他。‘我自会告诉那个带坏我侄女的家伙我是谁!’

  蓝大卫以轻蔑的眼神细细打量着她,毫不迟疑的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吧?我想我必须陪你去,因为我可以证明这位小姐绝对不是你的侄女。’

  ‘那么,先生。’她婶婶一边说,头饰上的羽毛头动得好厉害。‘由此可见你是骗子。’

  一说完话,安伯夫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本来围观的群众里,还有少数几个人是同情她的,但此刻连她自己都感觉得出来,那些人已转移了立场,不再帮着她。布莱斯夫人一听这话,立刻在她的子侄伴随下,向前走一步,兰丝吓了一大跳。只听布莱斯夫人以一种清晰、具有权威性的语气说道:

  ‘我的侄子蓝大卫可能是任何一种人,但他绝不是个骗子,我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如此称呼他。你和这位小姐的关系显然不存在,这位小姐根本不愿跟你走。基于这点,我想你最好识相点先离开,别逼我的侄子对你有不礼貌的行为;这对一个出自良好的绅士名声,也是有所损伤的。’

  布莱斯夫人转向她侄子蓝大卫讨人喜欢的面孔前,命令道:‘大卫!你陪这位小姐回到她刚刚来的地方,请你立刻带她走。’

  安伯夫人的眼里,依旧闪着不干罢休的怒火,但此刻她实在无技可施;即使追上蓝大卫和兰丝,她也唤不回这个否认她们之间有任何关系的女孩。

  当他们穿过第一条走廊,转过一个弯,兰丝这才松了口气。她转头去看蓝大卫,发现他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看着她。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他说着,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我想她不会追上来的。走廊上那么多人,她根本挤不过来,好一个难缠的女人!’

  ‘你是说你姑妈──或是我婶婶?’

  ‘两个都是。’他回嘴道:‘你刚刚叫她什么,安伯婶婶?她和公主夫人俱乐部的毕杰可真是旗鼓相当啊!你们的家族里尽出这种庞大的女性吗?果真如此的话,我可以想像出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兰丝突然停住脚步,以致紧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来不及收住脚,差点撞上她,手上托着的三杯柠檬汁,几乎都洒到地上去了。

  ‘我一点也不像安伯婶婶!’她气愤的叫道。

  ‘哦!不像,现在不像。’蓝大卫以轻快的语气同答她,他那种样,使她恨不得能揍他两下。‘可是再过廿年...’

  兰丝一面瞪着他,一面想找出适当的话来反击他,但蓝大卫脸上难以抗拒的亲切表清,使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要你别一直在我旁边惹我生气,我就不会膨胀。’她说道。

  当她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迎住他那双绿眼,他们之间升起一阵奇异的亲密感;可是当她意识这句话,无异是暴露了自己希望他廿年后还会在身边的心意,她的笑容立刻消失,由于她自己的窘迫,他们之间的沉默似乎也变得怪异起来,她赶紧开口说话,打破了这沉默。

  ‘我不能一直站在这儿!他们会在化妆室里等我。’她羞怯的手挥到颈部。‘请别陪我进去!人们会把一点小事传得满天星!再见!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婶婶的纠缠。’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已转过身,穿过人群跑开了。这是一条普通的走廊,化妆室一间接一间的排列在一起,仿佛珠串似的。兰丝一进化妆室,立刻就发现气氛不对劲。

  演员们的脸上都露着沮丧的神情,史查理一看她进来,立刻冲向她,两只手不断在他蓬乱的发中乱抓。

  ‘小白,你到那儿去了?’他吼道:‘快跟我来!快点!你必须上下一幕戏演出!’

  ‘下一幕...可是闹剧不是在这时候上演啊!’兰丝说道。

  史查理一把抓住她的手肘,拉着她向前走。‘谁说要演那场闹剧的?’他猛甩他的肩膀。‘们现在碰到了紧急情况,葛诗兰昏倒了。’

  ‘她怎么了?’兰丝叫了起来,差点绊到一张废弃的节目单。

  ‘就在她要出场前五分钟,她喝下一杯酒,就昏过去了。’

  ‘有没有请医生来看看她?’兰丝问道。

  ‘当然有。’史查理回答道:‘脉搏很强,呼吸很稳定;医生只能判断她显然是被下药了。’

  ‘哦!不可能,会是──谁会做出这种事来?’兰丝惊呼道。

  ‘谁知道。可能是和我们敌对的戏院,也可能是想和她竞争的一个女演员。我们明天会找人去查查看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找人来填她的位置。那个替角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到剧院来。等到那时候,池座里很可能已经发生暴动了,他们如果知道葛诗兰不能演出,情况会更糟。所以现在我们打算让你来接这最后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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