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样立足于险恶的江湖,学着防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吗?除了自己的血缘至亲之外,没有谁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她一直这么认为。所以,她为寒山碧对她毫无条件的信任感到不可置信。
隐约,有一种过去她奉为圭臬的信念被他所打破。她揣度心中未成形的意念。
捧着茶盘,脚步在不经意间已走到了他书房门前。
面壁的罚期结束之后,接连数天,山碧都待在书房里布画机关。他埋首于案牍,虽然已不用再受罚,晚上却也很少回房间就寝,多半是在书房里草草瞇个眼,醒来又继续寒江月交给他的职务。
回想最初,她还以为这个寒家小少爷对寒玉庄的一切都袖手旁观……没想到他的体力不济事,却有另一方面的专才。是一个……总令她意外的丈夫。
她推门进去。只见书桌上散乱地摊着数张图轴,而山碧正就着他面前的一张宣纸,手提狼毫笔挥毫而就。他笔转自如,眸光坚定,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也难怪他这样拼命。
攻打洗华庄的计画在两庄的鱼雁往返密切联系之下,已逐渐具备了雏形。日昨,她的两位兄长更是特地由白杨庄赶过来,一方面是为家中思念女儿的母亲探看柳陌,另一半,便是要将先前两庄的约定落实。
众人不日之内就要动身前往洗华庄,寒玉庄的机关修正非得早日完成不可。
她淡笑着,端着瓷盘靠近他。「山碧。」
怎知山碧却似被她这一喊所惊动,抬头看了柳陌一眼,显得有些无措。「妳怎么来了?」手里不停地收拾毫笔、砚台。画纸,却又不知道该摆哪儿才好。
乍见丈夫的局促,柳陌心头阴霾顿起。他何需这样反应?转念再想,又觉得他的防备也是有道理--他负责重新拟定寒玉庄的机关部署,而她是窃取机关图的头号嫌犯,他本该提防的……
理智上她明白山碧的举措,然而,却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他堂皇地说相信她,只是表面上的漂亮话吧?
压下心中的矛盾,她走到山碧跟前,在桌上的空净处放下盘子。不经意的瞥见山碧并未完全收起来的白长宣,反倒教柳陌双颊一红,暗暗懊悔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
她捕捉到什么情绪,却只能佯怒,「原来你在这儿不是忙公务,是在偷懒!」
「我、我原本是在画机关图没错,只不过笔一沾了墨,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那些……」山碧吶吶地想解释,惹得柳陌更加脸红。
「让我看看你画得像不像。」柳陌随意拿这说词搪塞,掩饰自己的心旌动摇。
她拿起桌上的画像端详,只见女子绿衣明眸倩笑,眉是远山如黛,眼如春水波盈,她月下扬琴,似有无数情意欲诉人知。
这,这便是他眼中心中所见的杨柳陌吗?
她心绪不由得更加凌乱,勉强按定自己的波动,抬眸对山碧一笑。「想不到你不只熟谙音律,就连丹青的功夫也这么厉害。」
她早知道的,早知道他一厢情愿的倾心,这没有什么……
「美人天成,我是锦上添花。」山碧发自诚心说道。
与他相处愈久,他说起好听话就愈自然。她知道他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他只是诚实。即使这样的诚实,她偶尔也难以招架。
「不跟你说这个了。还有……这画我要收起来,不还给你了,免得你分心都不做正事。」她卷起了画纸,藏到身后,这才定住了自己紊乱的心跳。「你啊,忙起来就忘了好好照顾自己,让人担心。不过现在我可知道你都在忙些什么了。」
「我也只是画了这一幅……」山碧清俊的脸容微微一红,小声抱怨。
见他一脸委屈,柳陌这才卸下装出来的一派正经,笑道:「跟你开玩笑的。不过……」仰起脸容仔细打量这个好几天没回过房间的丈夫。「你的胡渣子都冒出来了,等会儿我拿剃刀帮你刮掉,再带你去见大哥二哥,不然真是失礼。」
话虽这样说,她却伸出手来回摩挲着山碧下颚细短的胡髭,微刺的触感令她颇感到新奇,浑然没注意山碧在她动作时圆睁的眼睛,及拼命向后退的姿态。
「不、不是说要去见大哥二哥吗?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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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杨此次会面,主要是为确定攻打洗华庄的日期与细节。而这次会议,除了让柳陌见到久违的家人、递上家书,也让她再次讶于自己丈夫的另一面。
讨论并非山碧主导,但他却每每在遇到关键问题时提出了值得参考的方案。他脸庞柔和,眉宇之间却有一股轩昂。柳陌默默看着山碧修长的手指在他亲绘的地形图上轻点圈画。他的见解,在她心中暗析下来,竟是最精辟直接的……
这就是在她面前多情又容易无措的丈夫吗?
然而他给的意外还不只这个。
「我不准你去。」送走了杨家人,寒江月便开口了,姊弟俩对望的神色一样固执。「你的身体状况……」
「大姊,我最近不也好多了吗?」寒山碧笑着打断,方才有柳陌的家人在,他知道姊姊不便多说,却也一定会再次劝退他。「洗华庄外围情况虽有我安排的人给予回报,但内部情形实在难以捉摸--」
「内部情况我还会试着派人探消息。」寒江月少见山碧这样坚决的态度,但也知道他若决定了,要阻止便不容易。不过,总是还想劝。「而且--」
「再者,洗华庄地势诡崎,」山碧续道,极力说服:「我听闻洗尘寰在奇门异阵方面更有专长,你让我去,或许可以多一个人尽心力。」
柳陌看着丈夫的神态,心下暗自沉吟。
就算婚后,他也不曾在她面前展露过什么武功修为,听大姊话意,似乎很不放心他,但初次见面时又曾见他与赵劲廷过数十招而不败……
他的根基究竟到何处?竟会自请前往参与这一趟行程。
不过……若大家都前往洗华庄,对她来说,将是个机会。
相对于柳陌的心思,一旁寒江月则是望着弟弟,蹙起娥眉,却又难以反驳。
「大姊,此趟出兵危险仍在,我不能让妳一个人去。」山碧忽地软下语气道。
闻言,寒江月的脸庞柔和了几分。她怎会不知道他的用心呢?方才他一提出时就说了不少理由说服她同意,只要状况扯上她的安危,他便是说再多也不妥协吧……
看着眼前的小弟,她心下无奈,知道彼此都会为对方担心。
「……好吧。」她叹了一口气,做出让步。看见山碧神色一喜,又接着提起另一关键人物。「我们目前万事皆俱,人马也超出他们许多,还有值得赌的一点……就是看看洗尘寰这新任庄主能得到多少洗华庄众的心。」
洗尘寰……提到这个人时,寒江月不动声色的瞧了弟妹一眼。
听说此人用了不少手段才夺得庄主宝座,行事风格凶狠直接,在庄内树敌不少,毁誉参半。而他那日毫不掩饰劫了柳陌的花轿,不知两人之间可有渊源?
寒江月想着,却突然听见一旁沉默的杨柳陌开口,让她的心一疑。
「山碧,我也和你一同前去好不好?」试探地提出请求,柳陌望着丈夫。
「妳?」没料到她会如此要求,寒山碧一楞,随即摇头。「不好。就算我们这趟有七成把握,但在内部仍有变量之际,我怎能让妳以身涉险?」
「你别担心,我跟在我爹身边好些年,自然也有几分保全之道,不会拖累大家的。」她祈求:「何况就如同你担心大姊一般,我也担心你么!这一趟也不知要多少时日,与其让我在这儿穷紧张,不如你也让我去,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料?」
「这……」她柔声的要求让他迟疑,说着担忧他的言语也让他内心一动。的确见过她聪慧机智的一面,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她到洗华庄去。「妳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不适合那种打打杀杀的地方,妳还是留在寒玉庄吧。」
「我不会跑到阵前去的。说不定,要是有什么状况,我也可以帮上忙。」杨柳陌转向寒江月,寻求支持:「大姊不也担心山碧的身体吗?那就让我去照顾他。」
寒江月看着柳陌的面容。疑心她说是为了山碧,但是否和洗尘寰有关?
听陶飞光说,抢亲那次是杨柳陌出手才让洗尘寰打退堂鼓,但她倒也想亲眼见见柳陌对洗尘寰的态度……
「好吧,那就一起去。」寒江月朝山碧一笑。「我想柳陌会让我们放心的。」
何况,让她这个杨家人单独留在寒玉庄,也是不妥……
「这……」没料到大姊对柳陌反而比较干脆,寒山碧一楞,原是还要再开口,却见两名女子对自己盈盈展现笑意--
轮到他叹气。「那妳要答应我,不让自己有发生危险的可能。」耳提面命。
虽然在无意间知晓了一些事,但他总还是担心她……
「是,相公。」见到他彷佛受到现世报的神色,柳陌却敛了几分笑意。
到时她也不在场,将会是杨家密探来访的好时机。
不管如何,她该完成的,仍是要做。待会儿,再多修封家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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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齐精锐剑士,众人辞别家眷,负剑向西上路。
寒玉庄与洗华庄相距数百里,而白杨庄更在寒玉庄以东百里。两列人马约定在会稽城会师,再齐上骆山洗华庄。一众剑客,浩荡地沿着郊道策马,行行复行行。
时近晌午,焦灼的烈日彷佛要将地面蒸出烟来。寒江月见天候这样曝晒,便下令众人在路边的林荫之下暂时歇息,让大伙儿用午膳。
山碧帮忙扶柳陌下车,两人随意找了一棵大树遮荫,柳陌接过山碧手中的油纸包,拆开来,里头正搁着两个白馒头。她素手将馒头撕开来,与山碧分食。
两人一边用着馒头,柳陌的视线一边将同行的师兄弟巡了一遍。「对了,怎么这一趟不见陶总管?」
她对陶飞光颇有印象,他的武功不弱,能跟洗尘寰交手多招而维持一时不败。
山碧闻言,略微沉吟,却是笑道:「怎么突然想到陶总管?」
「哦,那是因为我之所以能够安然到寒玉庄去跟你拜堂成亲,全多亏了陶总管呀。不过还一直没机会好好跟他道声谢呢。」
「他如今人在庄里,妳恐怕要再个把月才有机会见到他了。」山碧笑答。
在庄里?这么说……寒江月早有防备?
柳陌心头一沉。此行围剿洗华庄,两位兄长必然也会参加。扣掉了他们,白杨庄里足以与陶飞光匹敌的人,恐怕排不上几个。
庄内机关虽然经过修正,然而时间仓卒,照她的观察,变动应该不大。但是多了陶飞光这个变量的话,可就说不得准了。
「怎么了,气色突然这么差?该不会是中暑了吧?」见柳陌忽然面色凝重,山碧不禁忧上眉头。
「哦……我没事。」柳陌勉力一笑,「倒是陶总管的武功,在庄里若称不上第一,也算得上是第二,怎么攻打洗华庄这种大事,他会留守在庄里呢?」
「正因为陶师兄的功夫上乘,所以大姊才会派他留守。再说……」山碧言及此,忽尔眸光一敛,「庄里大姊最信得过的人,就是陶师兄了。」
「哦?」听见这话,柳陌眼底流露出兴味。
当初代替寒山碧到白杨庄迎亲的主要人物就是他,陶飞光在寒玉庄中受到重视的情形,以及寒江月的充分信任与授权,她进寒玉庄数月,也是看得分明。
除了陶飞光的武艺卓绝之外,应该还有其它因素,使他能够有别于其它师兄弟。就不知,陶飞光是否也长于谋略,才被寒江月这样器重了。
山碧见妻子想听,又继续说道:「陶师兄拜在爹门下的时间,比我跟大姊都还要早。他可说是看着我出世、长大的大哥,跟大姊嘛……则是青梅竹马。」
柳陌这便听出了点端倪,「这么说起来,陶总管跟大姊的情分不同一般喽?」
「妳倒是精明。」山碧笑看妻子,尔后以一种怅然的语气轻道:「其实……四年前,陶师兄曾经跟爹提过亲,希望能迎娶大姊。」
可是两人到如今都还是独身--「那是大姊不愿意?」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知道大姊也是喜欢陶师兄的。」
「既然喜欢,又何必错过?」这倒是让她不懂了。如果是另有婚约或其它计量,那么两人情分的不能成全也还有点道理,可是对照今日,又并非如此。
山碧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是我害了大姊跟陶师兄。」
「这、这怎么会……」
山碧沉默了半晌,直到柳陌以为他或许不想说,才又突然开口:「妳也知道,我这先天心疾,虽不至于令我卧床不起,但是寒玉庄乃是江湖名门,要作庄主必先要有服人之武,而我……却有不耐久战这个致命伤。」
「可是,这跟大姊的婚事有什么关连?」
「因为我的病,大姊担起了寒玉庄这个责任。在我尚未涉及江湖时,她早已协助爹处理许多事务,甚至代表寒玉庄参与海外决战。」回想起等待大姊回庄那段日子,他犹觉得胆寒。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参与庄内事务,对自己发誓,绝不再让大姊单身涉险。「后来她平安回来,陶师兄便向爹提亲了,我亲眼见到那些时日对他的折磨。可是大姊说,江湖日子刀口舔血,她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淡淡回绝了……」
「原来如此。」柳陌不由得叹气。江湖儿女,总有太多身不由己吧。
「我原以为陶师兄的提亲十拿九稳,直到傻傻地去向他道喜,才知道大姊的答复。」山碧续说道,牵起一抹苦笑。「还记得陶师兄对我说起大姊的拒绝时,神色有一刻的恍惚。后来他告诉我,不管多久他都会等下去。再不然,就算一辈子守着大姊,陪她共同照料整个庄子,也是一种幸福。」
原来,在她身旁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情事……杨柳陌痴痴地听着,掩不住心中叹息。「我想,这样也未尝不好,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她轻声道。
「再怎么说,还是我误了他们。」淡淡的语气,却掩不住寒山碧的自伤之色。
「别这样想。」杨柳陌听着他的自责与内疚之情,忍不住出言安慰。「我总觉得,大姊也有她自己的执着。寒玉庄在她的努力之下愈见稳固,不也带给她另一种快乐吗?大家也是给她另外一种肯定呀。」
「她做的事情的确是有目共睹。」寒山碧笑,带着略微的自嘲。「但如妳所见,虽然寒玉庄现在是由大姊执掌,但多年来传子不传女的传统,仍是有多名耆老坚持着。她做了这么多,我却仍然是名义上的少主……」
「这……」
「我想给她一个正式的名份,于是在爹过世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有一阵子为此事奔走,我想说服耆老们,让大姊继任庄主。」说到这边,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寒江月,她正与师兄弟们吃着馒头,轻松谈笑。「大姊不知怎地,知道了这件事。那天晚上,我在灯下看书,她匆匆推开门,语气激动地告诉我,她做这么多并不是为了庄主的头衔。她说着说着,便掉泪了。我知道她不是……我当然知道……」
「山碧……」她忽然为了自己有过的想法而心虚。原来他们姊弟俩的感情比她能见的更深,而她却曾想过挑拨他讨回庄王之权。如今想来,煞是可笑。
「那日她握紧我的手,问我是否不管怎么样都会倾尽全力保寒玉庄周全?我说当然。她便说,既然如此,谁是庄主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他收回眸光,轻叹一口气。「后来我便不再提起这事了,我知道大姊也不爱我提。只要能够护着寒玉庄的基业,便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了。」
话说到这,他又转为沉默,盯着前方草地,沉思不语。
杨柳陌动容之余,却不知该如何分辨自己的情绪。该是喜欢听他说心事的,听他温和的嗓音娓娓道来,与她分享过去。
然而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要一步步毁坏他们心血之人?
「柳陌,谢谢妳听我说了这么多。」耳畔传来他温言的道谢,他已收拾好情绪,淡淡微笑,脸颊薄红。「我从没对人说过这些。只是每当我看着妳,想起我自己的幸福,就觉得真是亏欠了大姊和陶师兄。」
「谢什么呢?你我是夫妻,从今以后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倾吐。」她含笑挽住他的臂膀,却敛下眼睫。
幸福吗?听见他这样讲,想到他终有一天会后悔自己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柳陌心中,莫名地抽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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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山洗华庄外,两军已然初步交锋。白杨、寒玉联手,仗着敌寡我众,理当胜券在握,但洗华庄地处西南,山势奇险,洗华庄众又熟悉环境,依照地势而摆下奇门遁甲。一时之间,却也无法一举攻克洗华庄的防事。
薄月揭夜,西疆的露水特别浓重。众人在洗华庄外驻营,让白日里受伤的弟子稍事生息。两庄此行的首要人物也不得闲,聚在帐内商讨制敌之计。
寒江月等人平素都是以剑术的琢磨为主,面对这种阵仗,毕竟不是专长。
众人苦思的当下,原本沉默的山碧却开了口:「洗尘寰设下的阵法虽然险奇,让我们一入阵中便大雾弥漫,难辨方位,但我想,既然是阵法,虽然变化巧妙各不相同,但基本的道理还是一样的。」
白杨庄主杨允朝捻着须,也点了点头,他已听柳陌提起寒山碧在机关阵法上头确实有点学问。「嗯,贤婿有何良策?」
「良策不敢。今天闯阵,小婿也还不能完全想通这阵法的摆设。但是所谓奇门遁甲,主要是将十天干当中的『九宫』部分,与易经八卦所衍生的『八门』相配合,再生变幻无数。这『八门』之中,必有『生门』,若我们能够找到『生门』所在的方位,不怕阵眼不破。」
山碧沉吟着说出他目前的想法。洗华庄布下的阵确实精巧,他一时之间也没个完整的概念,只有依照原理去做推敲。看来,洗华庄内是有个能人。
堂上众人听见山碧这话,只觉得乍听之下是颇有几分道理,可如何找这「生门」,众人又是面面相腼,一点忙也帮不上。
「既然这样,那这生门要怎么找,你有办法了?」杨家老二性子急,索性直接对山碧提出疑问。
「从今天的阵形看来,阵法是一朝三变,我想,这『生门』的所在或许不会固定,至于是依据时辰、天象……何者而改变,恐怕还要再闯阵推敲。」
山碧眸光一敛。若要再闯阵,便意味着还要再有无谓的伤亡……
见讨论陷入胶着,坐在帐内偏席旁听的柳陌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山碧身边。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今日你们一入阵,我便带着茱儿,到旁边的高崖上头去观看阵势。」她声音柔顺,说话的态势却沉稳得紧。
山碧听见柳陌今日并未待在帐内,眉峰便暗暗拢起,心中的担忧不言而喻,但是此刻人多,他也不便有所表示,只把这份心思往心里藏。反观柳陌的父亲杨允朝,似乎对柳陌的此举早在意料之中,他面露赞许,要柳陌说下去。
「此阵名为『金铃八卦阵』,我曾经在天机子的著作中看过叙述。这阵法的特色,便是在阵中的八门方位,都布有金铃。随着风向改变,风动金铃,便可以催动阵法,使生门受迫。这样一来,便难以从阵法当中找出生门了。」
没想到柳陌竟也对阵法有所涉猎。山碧先是一阵愕然,但是柳陌的描述,的确跟今天他在阵中所经历的一样,闯阵之余,确实有如影随形的铃声。他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想深一层,山碧突然茅塞顿开。
「我懂了。因为生门属土,却临坎宫。坎属水,土克水。一旦八门的五行,克其所临宫位的五行,这就叫做门迫!这正是吉门的忌讳。」
柳陌含笑点头。「山碧说的一点也没错。」
夫妻两个眉目交会,已是心意相通。但是堂上众人只听见了五行生克,却不明白到底该如何找这生门。寒江月见他们眉目是情,是有几分慰然,可还是得杀风景地打断他们的,让他们把这破解之法详细说明。
「咳,你们还是把破阵之法说得明白点吧。」
柳陌笑盈盈地望向山碧,似是要考他是否真的全明白了。山碧心领神会,自有一股知己之情汩上心间,觉得自己与柳陌的心志原来真是相属。
他安然接下这说明之责,笑道:「生门属土,死门亦属土。当生门临坎位之时,生门便成了死门。因此,唯有生门不临坎位之时,才能够破阵。」
「那要如何知道生门不临坎位?」寒江月问道。
「这只需要按照时辰排出八门盘,再搭配当时的风向,便可以知道。」山碧胸有成竹,「这八门盘是学易数的基本,明日,只要确定风向,再推敲一番,就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破阵了。」
「那好,既然有了破阵的把握,今天大家就可以好好地回去休息,养精蓄锐,就等明天破了阵法,让那洗华庄的贼子不能再藏身暗处,看他洗尘寰还能不能稳坐在洗华庄内。」杨允朝沉声替这场会议下了个结语。
他虽屈坐在轮椅上,然而目光如炬,威仪慑人,丝毫无损于他一庄之主的威仪。山碧恭敬地垂手向岳父告退,压迫感却无由地从心头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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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清露未晞。
对柳陌来说,是个失眠的夜。她轻披上山碧搁在她身旁的翠云裘,揭开蓬帐,独自坐在帐前。不远处的营火仍明灭着,守夜的弟兄们也依旧聚精会神留意周遭状况,不敢有一丝大意。
眼前的洗华庄是父亲的野心之一,杨柳陌望着。要用怎样的办法,才能把它捧到父亲面前,看看父亲欣慰的笑?
她呼吸着带有浓浓湿气的青草味,原是打算要想洗华庄可能会有的应敌阵式,再加以沙盘推演,却总是思索到一半,便忆起傍晚那双和她心意相通的眼睛。再然后,心中便跃入那名拥有灿亮眼神的白衣男子……
她的眸光忽尔温柔,忽尔黯淡。却在黑夜里,没人能察觉……
「柳陌。」一声低沉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温柔地,却让她一惊。
她倏地站起,循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隐于树后的人。
她倒抽一口气。
「你、你竟敢到这儿来?」讶异于男子的大胆,她的声音也连带有些颤抖。
「妳呢?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洗尘寰轻轻说道,缓缓步出。他站在树下,黑夜掩映他修长的身形。「我只是,太思念妳。」
「你--」竟如此大胆!看着他这样夜闯敌营,杨柳陌心中惊诧。她环顾四周,向他走近了几步,沉声道:「现在你见到我了,可以走了。」
「柳陌,妳是为我担心吗?」他微微一笑,语气中有一些惊喜。「我就知道妳也是--」
「我只是不想让大家误会。」
他却彷佛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那妳跟我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妳说。」
听见他的话,她轻笑一声。虽然自恃武功不弱,但毕竟他对她来说是敌不是友,任何诡计招术她都得防。「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你走吧。」
「我不会对妳动手的,难道妳还不信我吗?」知道她的心思,洗尘寰浅笑,右手抚上心口。「那日妳刺我一剑,我都不在乎了,岂会在此时骗妳?」
杨柳陌望着他的眼睛,沉默半晌。那日她下手自有分寸,对她而言,他仍是旧日那个程寰。就算攻下洗华庄,也不愿意自己的双手染上他的鲜血。
「我说完就走。要不,我就在这儿说。」见她仍不动,他轻叹一口气。
见他如此,柳陌眉轻颦,与他僵持也不是办法……
「罢了。」她悄声道:「就在前方那个林子,你答应我,说完就走。」
他果然没有死心,仍是执迷,竟不顾己身危险来探。
既然他是洗华庄主,或许……合夜中她的黑眸闪烁了一下。
洗尘寰见她答允,一转身,踏纵几步,见她仍没跟来,笑着朝她伸出手。
换上她惯有的面孔,柳陌朝两旁望了望,见守夜弟兄已巡逻到他处,暂无法顾及到此,于是跟了上去。
却没有留意到身后那正要揭开帐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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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落叶拂肩,一路行来,只有她脚步踏着枯叶的窸窣声响。
与他前往这树林实是万般不妥。毕竟是两庄弟子扎营的地方,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会造成什么变量她再清楚不过。但是,洗尘寰的胆大妄为,她也是知道的。
不稍加安抚,他会成为她行事的变量之一,而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柳陌,妳这几个月好吗?我听说妳也来了,便一直想着要来看看妳。」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吧?」柳陌嘲讽道。
「妳为什么而来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我终于能够再见到妳。」洗尘寰的神情总是包含着计较与沉吟,但是他的眼眸中却跃动着与他的深沉截然不同的火簇。
「如果你要说的只是这些,那我要回去了。」
看来洗尘寰并没有要事,她先前的担心也是多余。柳陌拋下这话,转身便要离开,却被洗尘寰快一步将她的手拉住,「妳别这样。我说。我今天来,是要问妳,愿不愿意现在就跟我回洗华庄。」
「这件事当初在破庙里我就已经给过你答案了,何必再问第二次?」
她抬起眼眸,正视洗尘寰。她感激他的错爱。但是,并不代表她也能够付出等量的情感。她以为自己在那两个月里应该没有做出不合身分礼教的事情,让他误解才是。再说,她已经是个有丈夫的人了……
丈夫的字眼悄悄浮上她心头,带来酸甜难辨的滋味。
「今时不同以往。过了明天,寒山碧死在我洗华庄前,妳就可以回复自由之身,妳要三书六礼光明正大的迎娶,我可以给妳……」他忽尔笑了起来,脸上的笑意之中尽是狠厉。
她看在眼里,不禁有些反感,但仍维持礼仪回话:「两方交战还未有结果,贬敌扬己的确是一种助长士气的手段。」
「妳不相信?」
「程寰,我没有这样说。从三年前的落魄到今天的荣景,我明白你的能耐。」
树林之中蝉鸣不绝,寒鸦低哑。一片漆黑之中,隐约有树影摇晃,风动林梢。
「妳果然是明白我的。」洗尘寰面上一喜,柔声说道:「我既然能够剪除洗华庄中的其它势力,成为洗华庄的主人,自然有我的手段。白杨、寒玉妄想在这个时候联手攻我,只是加速自己的灭亡。不过妳放心,妳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不会对白杨庄赶尽杀绝,但是寒玉庄就别想--」
洗尘寰耳根一动,似乎察觉了什么。柳陌也跟着望向他凝视的地方,忽地,林叶中传来一阵拍振翅膀的声音,只见一只夜鹃窜了出去,又消失在夜空之中。
洗尘寰眼中闪过一抹锐利,但很快收敛。他低头对柳陌续道:「到了明天,刀兵无眼,我怕他们会伤到妳,所以才来接妳。」
「多谢你的关心。不过柳陌毕竟是寒玉庄人,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柳陌,妳何必这样死心眼……」他喟叹一声,像是对柳陌的回答感到怅然,但其中又有对任性情人的包容与宠溺。
柳陌只觉得他的气息忽地比之前更加靠近,几乎是笼罩着她。她正想悄悄退后,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洗尘寰的手指已扣住她的两臂,将她局限在他的胸怀之间,他的呼吸清楚可闻。
「等等……」柳陌心中一慌,未竟的字句却被他吞没。
不止是他的气息,此刻连他的体温、他的触感都何等清晰。
她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切洞穿了所有理智,她迟来的挣扎也起不了作用。纵然她学过武,男女气力上的差距却是无法被克服的天性。
她皱起眉。下爱闻洗尘寰身上的气味。连带地对他的吻也有身体上的抗拒。
她原本以为,自己对山碧身体的迎合只是基于欲望而已,那么不管对方是谁应该都是一样的。但是当身体真正被山碧以外的人碰触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真正做到那样的无动于衷。
原来,欲望也是会因人而异的吗?
她懵懂地思索着,脑中陈列的混乱让她无法找到答案,像是隔着一层迷雾窥探着这个世界--直到洗尘寰终于将她放开。
她轻喘着,脸上透着一丝薄怒,「请你--请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
洗尘寰闻言只是轻笑,对于自己能激起柳陌的反应让她不再拘礼,他感到相当程度的愉快。「妳放心,这只是一个约定。剩下的,我会留待我们的新婚之夜。」
即使柳陌还是必须再回到那个病鬼的怀抱,但是起码他会成为他们间的阴影……洗尘寰笑道,「妳想要回去尽妳做妻子的最后道义,我会成全妳,让寒山碧还有寡妻可以送终。天色也晚了,妳回去吧,我回洗华庄等妳。」
他浅笑着,而后身形飞掠而去,独留柳陌一个人在树林之中,愕然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嘴唇,接着便绝然地擦掉上头斑驳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