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偏斜,径边花叶枝条不知是让晚来凉风抚搔的声声婆娑抑或是被疾行的马儿卷起一阵阵的颤抖,枯败的夏花秋草漫天飞散,残萎的枝叶腐花落寞垂条,随着落日月升,枭鸟倏忽发啸,夜中萧索更见鬼魅寒凉,原来天边仅存的夕阳残色此刻已然再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稠得调化不开的黑浓墨色,伴随着遗落在红尘俗世的点滴晶莹一同催化着寒意渐深。
曲径中,三人不住喝声策马,为的是在明日午前赶回总坛。座下马儿骋驰快意,夹道景物逆身飞走,落地的冰凉仿佛飞瀑四溅,化作片片帘幕。水轻烟领在向云飞与竹芽儿之前驰走,此时不免暗幸三匹座马神骏,若非如此,一连跑了五六个时辰未曾休憩,若是一般寻常马儿早就脱力而死,哪还能在这雨夜中奔足。
落雨纷飞,未有停歇,雨势交织缠绵,看情形,这场雨可能还有好一段时间要下。
水轻烟一心赶路,虽然浑身湿腻沉重,却仿若无觉,仍自呼喝着座骑在山道中弯来转去,心念既专且定,就连身后向云飞数次清声呼唤竟也恍惚不闻。
她一个兜弯马蹄,领着身后两人便要往一处较宽的山径上转去。
马蹄没踏几步,忽见数十尺之前,有十多道红艳艳的火光倏忽在林叶之间耀耀窜动。
水轻烟心中一时起疑,奇怪着这入夜的山林里怎么还有这么些人徘徊穿梭?十数条火光皆在一块固定的范围内漫步游走,火头时高时低,骚动的枝叶,似乎毫不理睬冰冷的雨水在身上火上乱打,只是一径的在前头的路上不住来回。
水轻烟不觉的揽辔止步,目露迟疑的朝前头往来的光影凝神看去。
“小姐……”后头的竹芽儿喝马赶到了她身后。
“前头不就是那日我们遭人袭击的地方吗?”她低声说道。
水轻烟一经提点,当即记起。
“是啊。怎么入了夜,还有这么多人在林子里头走来走去?看那样子,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她拧了拧眉,心中猜疑着。
向云飞停在一侧,接口说道:
“应该是个重要的东西才是。”
马上的水轻烟凝目回望他一眼。
“要不,”他续声又道:“怎么连这样的雨夜里都还要举着火来寻?”
水轻烟轻咛一声,甚是赞同他的说法。
“小姐,我们现在过去吗?这是从青水堂回总坛的要径……”
“找!再找!要是没将东西找出来,谁都不准休息!”
竹芽儿话说一半,前头忽然传来一句吼叫,声气甚是急躁。
水轻烟微一凝想,当即说道:
“我去瞧瞧。”
夜黑如魅,星月惆怅,水轻烟矫捷利落地翻身下地,吃了雨的衣裳迎风飘动不起,只有外罩的薄衫袖摆还能孤寂的摇晃个几下,光不灵、芒不济,她只影俏立林径,恍惚之间,竟似个脱走地府的鬼魅,浑身妖异的站在雨中。
脚下轻功正要祭起,忽然身后轻细的踢踏两声,显是落足之音。
“我跟你一块儿去。”
向云飞翻下马背,大跨了两步,随即在她身边一站。
水轻烟素知他做事总是有分自己的坚持,也知他是关心自己,若真是想劝,也是劝他不走。
她淡声一应,吩咐竹芽儿小心看好马匹,足尖在泥地上一点,便与向云飞朝前方火光纵身而去,离那伙人马七八尺远处的草丛后悄声并肩蹲下。
水轻烟曲指算数了眼前不知是找着什么的夜中怪客,十来个汉子身上皆悬着一柄大刀,或在腰间、或是背上,映照着自个儿手中的火光,时明时暗,围着中间一名只说话不做事的高大汉子,像陀螺似的东旋西转。
须臾片刻,那十来个人并未在丛中有所收获,那居中而站的壮汉子怒声叫道:
“你们到底有没有仔细的翻?!”
这人一说话总是又凶又怒,水轻烟虽然识不得他,却直觉对这人反感。
那汉子发完凶,忽然其中一人站挺起腰杆子,火光直朝那汉子脸上一照,开口说道:
“大师兄,我们在这林子里前前后后找了好几天了,别说是二师兄埋伏的地点,就连周围四五十尺我们都翻得烂了,还不是连个屁也见不着。说不准那东西早教人给捡去了。大师兄,大伙浑身都湿透了,你就别再要我们找了。”
那人话才说完,被他称叫大师兄的汉子走了过去,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什么让人捡了?搞不好是你们之中的谁赃了去!师父说了,只要谁能将他吴家的传家之宝找回,这门主之位便由谁来继承。好不容易你们二师兄死了,现在就只剩我才能继承掌门之位,眼下只需要找回这块传家之宝,讨得师父他老人家欢心,让我接了掌门,日后吃香喝辣哪还会少了你们吗?”他口气忽然转恶,狠狠又道:“你们给我听明白了,要是谁敢将那东西私自藏起来,要我发现,我非整得你死去活来不可!”那叫高鹏的汉子背着水轻烟,又叫又骂的兀自发狠。
那挨了打的师弟不敢再开口,闷声不吭的退到一旁。另外有个男子抖胆张口,向高鹏提醒道:
“大师兄,可后天我们要和长贺门领着其它帮会进攻太湖,要是没赶上会合,师父他老人家是会……”
高鹏说道:
“蠢才!就因为这样我才让你们连夜的找。东西不仔细找,净在说些废话。别给我 嗦了,那条玉链子你们一定要给我找出来!”
他一声斥喝,那十人当下不敢再说,继续又往草丛中翻找了起来。
“玉链子……”水轻烟微呢一声。“原来……”她窃笑,心中霎时明白。
听了这一番话,水轻烟便晓得这群人原来是天刀帮门下弟子,心里正想着该要如何应对,脸上忽然一阵冰凉湿黏,她忙着回神一看,却见向云飞正拿着他湿透了的衣袖往自己的脸上擦。
“向大哥?”水轻烟低声呢喃。
“你脸上发上都湿得透了……”说着又伸过手去擦她的发。
前些天生病,为的就是淋雨招风,眼下又见她满颊凝水,向云飞不安的都忘了自己是与她过来探看情况的。
水轻烟心中好笑,却又怕行迹让人发觉,她喉间硬是忍笑,低低在他耳畔说道:
“我的脸湿了,你的衣袖不也一样吗?”
向云飞愣了愣,立即明白其意,随后傻呵呵的咧嘴无声笑了起来。
水轻烟看他也是满头满脸的雨水,但却半点不予理睬,就连眼前人是友是敌他也浑不放在心上。
知他关怀自己更甚于关心一切,甜甜暖暖的情意霎时淹没了心房,恍惚之间,倒似连她自己也忘了眼前的那群人,正是要向她找晦气的。
心中情意暖暖,她不自禁的悄声问道:“你要是宠惯了我,待英雄大会后,你回去了,我怎么办?”
向云飞闻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张开了口,正对水轻烟略低的脸说道:
“你要是喜欢,我便一辈子宠你、待你好,让你欢喜!”他情意急切,忘却两人躲在暗处,话声与动作一时放大,立即引起天刀帮门下弟子惊觉。
“谁?谁在那?”高鹏眼目机灵,趁着众师弟火光”照,当即发觉了他两人的踪影。“哪来的贼子?!”高鹏大声一喊,手中大刀脱鞘而出,飞身朝他们扑来。
向云飞眼见众人朝他与水轻烟围聚而来,当下将她扳在自己身后,双掌成拳,警醒心神护在水轻烟身前。
来人脚程甚快,瞬息之间,手中大刀便已破空朝向云飞门面劈下。向云飞原想侧身躲开,却又怕刀落之际会伤到身后的水轻烟,他心念一定,预备以一双肉掌接下高鹏来势凶猛的大刀。
“大哥!”叮当一声清响,眼前那柄亮晃晃的利器忽然荡开了去。
向云飞斜眼一睨,瞥见身后的水轻烟已然软剑在手,为他拨去眼前来刀。
“轻烟,没事吧?”向云飞心急叫道。
水轻烟唤道:
“人多雨大,别斗,我们走。”
向云飞一声应诺,双掌击飞了几名天刀帮弟子,便与水轻烟转身要走。
“轻烟?软剑?”高鹏忽地灵光一现,高声叫了起来:“雪剑门的水轻烟水门主?哈哈哈哈……好!瞧我抓你去师父面前立功!”
水轻烟不知这人打哪知道自己的名讳,心下正是犯疑,高鹏便已举刀冲向她的后心。
水轻烟倏感身后杀气腾腾,忙不迭回手送剑,与其正面迎击,刀锋剑刃两相触碰,霎时激出点点金光,灿灿耀眼。
水轻烟没料到他力大招猛,手上承力不住,虎口煞是疼痛,一连退了几步,缓下对方冲势。向云飞回望她受敌袭击,足尖一旋,发掌便向高鹏胸腹打去。高鹏未料他出手既急又快,回防不及,胸口砰地挨了一掌,闷咳一声,向后翻倒。
趁着这间隙,水轻烟急声叫道:
“大哥,留着气力为你师父去争武林盟主,别浪费了白前辈的神妙高招。”
“小姐!快上马!”后头的竹芽儿听见林间传来打斗之声,夹足一蹬,迅即叱马赶来。
“轻烟上马!”向云飞足下一点,朝前方驰来的马儿翻身而去,顺长的身形瞬即坐落马背。他只手提缰,策马朝前奔去,健壮猿臂随着微弯的腰身向外舒展,一个怀抱,便将泥地上的水轻烟拥上马来。
马儿四蹄齐迈,狂奔若风,连盏茶的工夫都不到,向云飞三人便与天刀帮门众遥遥相距。
马儿在夜雨之中不知又跑过了多少时辰。此际四野灰烟漫漫、绵白的云朵也渐渐剪出了身材,雨势退减,仿佛天色就将微曦。
急跑了好一阵子,向云飞见马儿似乎累得有些脱了力,脚步不稳,于是他慢下了座骑,任它缓缓在道上行走,让马儿得以稍稍喘息。
马儿信步走了一会儿,让他簇拥在怀的水轻烟忽然浅浅发出话音问道:
“……向大哥,你知道你方才说那话的意思吗?”她一语道毕,脸蛋儿便软软垂落,不再言语。
向云飞向来想事缓慢,水轻烟忽地这么问他,他一时弄不清她所指为何。
想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先前在草丛边说的那些话。
向云飞腼腆的热着脸、搔着头,他低声说道:
“我自然知道。”
“我是说,你知道那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吗?”她轻声续问。
向云飞侧脸在她鬓边,示意不解她的话意。
水轻烟回眸而望,软声解释:
“你说要宠我、疼我……要一辈子……向大哥,你知道这意思吗?”一思及当时他说这话的口吻,她便难掩心中甜蜜滋味。
向云飞闻言微怔,这才醒悟她话中真正所指。
“一辈子……一辈子便是两个人要长长久久的相处一块儿,那……那是只有夫妻才会有的……就像我爹娘那样……”水轻烟相信他能听懂自己的说话。
向云飞一阵无语,胸中顿时积满翻天思绪。
见他莫名沉默,水轻烟心中倏地凉了半截。
“向大哥……你想的不是这样的一辈子吗?”
向云飞沉默不语。
水轻烟当他因为脱口之语纯属无心,是以此时才会这么口齿难启,蓦地心中一阵委屈,身子微一轻颤,便想翻身下马。
“你、你……”
“你若不是这么作想,那便不要抱我。男女授受不亲,我要下去。”
适才她话已说的白了,一直潜存在心底的情愫已然昭显在他的面前。原以为他待自己的好也同自己对他的情意一般,却没想到他竟是这种沉吟犹豫的表情,仿佛是她逼着他为一个困难的题目做出艰难的决定一般。
“那马方才没人管束,早就和我们跑脱了……”
他话说一半便又顿住了口,水轻烟以为他是因为她失却了座骑这才怀抱着她,同骑而行。
水轻烟此刻不单深觉委屈,尴尬窘困更是积塞满心。她眼眶一红,眼泪便似要奔夺而出,手拐子朝向云飞一撞,趁他不防之际便要下马。
向云飞胸口挨撞,虽然颇觉吃痛,可眼见水轻烟要负气离去,他全然不及睬理胸疼,连忙快手抱紧了她。
“你生气?为什么?”向云飞心思灵转不快,对水轻烟的负气只是半知半解。
“你快放我下来,是情人、是夫妻才能这样搂抱的。”她语露泣声,负气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向云飞灵心一动,却又静了一阵,然而手上劲道却未有松放,跟着马蹄子踏动着心底一分隐隐的欢喜,他才开口说道:
“你……你你真的想我陪你一辈子吗?”
向云飞突来一语,水轻烟闻言微怔。
“我全身上下摸不出几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你……真喜欢我陪你做伴吗?”
水轻烟止住轻泣,回过眼眸,定定地望着他瞧。
向云飞麦黄的脸面上突兀的浮散着浅红光晕,欢喜的神色与先时沉默的表情大是迥异。水轻烟望傻了他充满喜色的面容,一时悄声无语,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只见向云飞回视着自己的双瞳欢喜说道:
“你不嫌弃我这穷酸小子吗?如果、如果、那我一辈子……便一辈子与你……”
他腼腆地支支吾吾着,虽然字句破碎的难以拼凑,水轻烟看他的表情却已了然于心。
她转忧为喜,飞红着双颊软声轻道:
“我嫌你什么?你只要真心待我好,那可比什么都还教我喜欢!”
她知道他素来不会说谎,先前那样迟疑的表情……啊!定是和自己陡然听闻他初初表露心迹心中顿然诧异一般,并非因为她脱口而出的情意教他感到为难。
一想通此节,水轻烟便为着自己的急躁莽撞懊悔了起来。
“你……疼不疼?”方才气恼的撞了他一下,也不知碰得重不重?她歉疚地偏眼瞧他腰肋,怜惜的伸手抚揉,动作轻柔的像是要为他将身上的痛楚丝丝抽离一般。
向云飞微微一愣,马上又浅声笑着说道:
“我皮坚肉厚,不痛。”
他一阵傻笑,令水轻烟顿感释然,同时也教她备感窝心。
她心思一转,弯反过腕去解下颈间一条链子,慎重而仔细地将它塞进向云飞怀扣她的掌中。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现在将它给你,就当是……就当是……”她脸上一红,那“定情物”三字怎么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两人已然相互倾诉了情意,就是向云飞再钝、再傻,见了她如此行止,他也该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将她绵软柔荑与那条链子紧紧握在掌中,没有脱口而出的情意已然在他的指掌之间尽数递给了水轻烟。
“你给了我这个,可我却没东西能给你……”
水轻烟笑靥如花、艳比红枫,她凝眸以望、淡声柔语,编贝微启的轻声说道: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只要你待我好……一辈子真心真意待我好……”
向云飞望进她如波双眸,情意缱绻,神魂不禁微之晃荡,忍不住便在她嫣红的颊上亲了一亲,悄声说道:
“我会待你好,一辈子都真心待你好……”
水轻烟唇抿笑花,羞红着脸蛋低下头去。
不知何时,金阳已然初升,天际夜衫褪尽,灰蒙蒙的天一丝丝的亮了,泄满一地的金光暖阳,犹若马背上那对互吐情意的男女,情与意的真诚交会,温热了两颗年少的心……
天已亮的彻底,走在通往太湖总坛的路上,水轻烟一直倚偎在向云飞温柔的双臂里,偶尔两相宁静、偶尔两相低语,弥漫在两人身周的绵绵情意仿若长水细密不绝,似乎这一刻时光代表的便是完整的幸福。
纵使马儿足步偶有颠簸,却颠不散溢流两心之间的欢欣情迷。道远波折,却折不断两厢互倾的心灵。
道长漫漫,座骑行路亦也慢慢,真情正自浓醇,两人心念沉溺于两情缱绻,眼前这路究竟要走多长多远他们是压根儿没有清醒想过,就连一直尾随其后的竹芽儿也教他俩完全冷落。
放任马儿随意前行一阵,此处离太湖总坛已然不远。
放眼望去,前头不远处有座茶棚,水轻烟心神回过,体贴三人连夜奔走,已然疲累,她秀颈微偏,转过脸去和向云飞说道:
“大哥,咱们到棚子里买点茶水食粮再行上路。”
向云飞原就疼爱水轻烟,这时与她心心相印,她说的话又哪会反对?当下朝后边的竹芽儿招呼一声,便策着马儿朝茶棚前去。
算算时辰,这时也不过是卯末辰初,虽说寻常人家应该都已早起忙碌,可在这茶棚里的热闹景象却实在太不寻常。
这棚里景象太过诡异,马上的向、水二人心中打量了起来。
茶棚这时来客多得连椅子都不够坐,里里外外站满了人,衣装都作武人打扮,或另或女、或老或壮,人人手上都带有兵器,分明是些江湖人物。里外散坐成群,服饰相似者各据一方,显然是界于门派之别。
茶棚里外人声虽吵,可又壁垒分明,若是不同门派的人偶然眼神交会,总是稍触即逝,像是特意回避什么一样,表面虽假作随意,气氛却尴尬得突兀。
水轻烟挑唇冷笑一声,心中已暗自估算。
这些人当真作假的厉害,就算没料着我们会先得了消息,知道有个什么中原联盟来寻麻烦,可这许多江湖人群聚在这破烂茶棚,任谁看了哪不晓得有鬼?这般做作,当真欲盖弥彰。
眼前虽有近百来人,可水轻烟一向无畏无惧,哪里怕他们这样声势?
茶棚里这势头向云飞也看得清楚了,他还未开口说话,后头赶上的竹芽儿便在他俩身边开口问道:
“小姐,还下吗?”
水轻烟挑眉一笑。
“为何不?”说着,轻扳开向云飞揽在她腰上的手,靴足一蹬,身子便飘飘下了地。
向云飞与竹芽儿见状也跟着点足落地,将马儿牵向一旁挂着“茶”字的长杆子边一系,三人便往茶棚里头走去。
水轻烟回过头向向云飞说道:
“还得赶路,站着喝口茶,点心提着路上边吃。”
向云飞点头称是,竹芽儿转进去买茶买饼。
左右看望了阵这座破小茶棚,向云飞忽然说道:
“前一次是和你坐在棚里喝茶,今天却是站着的。”
水轻烟微微一愣,旋即掩唇笑道:
“是啊。只可惜今天没有沾了泥的馒头。”
向云飞知道她是在说自己那副饿死鬼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捂着头傻傻地笑。
忆起两人初初相遇那日,又再想到今天与向甬云飞心意相通,温馨情意,不由得又令她心头发甜。
“小姐,喝茶。”竹芽儿尾指勾着一包绑了线的油纸、掌上捏了三只茶杯,朝两人走来。
他两人各接过一只杯后,竹芽儿随即挑高了纸包,朝向云飞说道:
“公子爷,今天你顾不顾点心?”迎面便向他送上。
向云飞晓得她打趣自己,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伸手接过。
“我今天会顾好它,不让点心沾了泥。”话才出口,水轻烟便与竹芽儿两个笑弯了腰。
三人笑了一阵才将茶喝干,准备上路。
人还未蹬足上马,便听到后头一阵蹄声隆隆,像是有大队人正朝此处急奔而来。
“大师兄,前头有座茶棚,我们在那儿喝杯茶、歇歇腿吧。”
一句听来有些熟悉的问话声后紧接着一声重重的问响,水轻烟心中才觉得奇怪,那马蹄声便已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放眼一看,果然奔来的十多匹马上其中有个一面之缘的人在。
竹芽儿认出了那些人,她悄声靠着水轻烟低喃一声:
“小姐……”
水轻烟知她心意,只笑了笑说道:
“不理会。我们走。”
哪知她才正要上马,来人之中为首的高壮男子却开口亮声喊道:
“哟,这不是雪剑门的水门主吗?失敬失敬,我们兄弟应该下马来跟你好生问候一番才是。怎么,才见面,你就要走了!”这说话之人便是昨晚交过手的高鹏。
高鹏率先跳下马背,天刀帮其他门人纷纷蹬足跟进。
他这话一脱出口,茶棚中原来嘈杂的话声霎时一静。眼见这红衣女子正是大伙将要群起围攻的一派之首,在座之人莫不是兵刃紧握心神高提。
听他出言嘲讽,又将自己身分在众人面前点破,水轻烟心思灵敏,自然知道他想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晓得这人的鬼心眼,水轻烟哪里这么容易由着他作怪?
她心念电转,假笑了声,当即开口说道:
“还好高兄来得早,要不然……”话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眼底流转着一副变化莫测,惹得所有人都紧张的朝她盯视。
高鹏以为她要闹什么玄虚,随口便粗声的喊了一句:
“怎样?”
水轻烟笑而不语的自腰间摸出了块玉佩,串在玉上的粗长金链悬着空在那边晃啊晃的,金光耀眼,甚是引人目光。
“要不然啊,这块拣来的宝贝我就要拿到当铺里换盘缠去了。”
她改手指挑金链,掌大的绿玉顺势滑落,便在百来双眼前这么摇摆了起来。
高鹏忽觉眼前这东西煞是眼熟,没个弹指的工夫,他当即醒悟,出口便狠狠骂道:
“好啊,原来是你这鬼丫头拿走!还来!这是我天刀帮的东西,你这邪魔歪道没资格碰它!”
水轻烟听他出言不逊心中自然有气,可她偏不跟高鹏恶言相向,反而无视于他的存在,径自嬉闹玩笑。
高鹏愈见愈恼,当即口不择言口的骂了出来。
“你这邪教妖女,原来不只是杀我师父爱子的凶手,还是个偷东西的贼!”
水轻烟闻言一滞,怒眉而问:
“谁稀罕你们天刀帮的东西?这是拣的。还有,我又不认识你师父的儿子,他生他死,别往我身上赖!”
高鹏冷哼回道:
“那日背后中你一剑的便是我师父的独生爱子。不晓得你剑上动了什么手脚,我师弟他一从外边回来便再挨不住,毒发死了。”他口中只说那日,不知真相的人哪晓得做这下流偷袭行径的是他天刀帮的人?经他口中这么一讲,倒似做恶的真就是她水轻烟。
水轻烟怒声说道:
“谁剑上喂毒?你乱栽赃人!”手摇金链,绿玉一翻在手。
“你别信口胡说,她剑上干净得很,才没做那些下流的诡计。”那日林间缠斗,一切状况向云飞最是清楚,见高鹏出口诬赖,他自然挺身而出,为她护卫。
高鹏冷声说道:
“你是什么人,竟敢维护这邪教妖女?”
“我叫向云飞,我……”实心眼的向云飞认真地回答起他的问题。
水轻烟拧了拧眉,断了他的话说道:
“大哥,这些人蛮不讲理,我们别理了,走吧。”
向云飞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便要翻上马背。
高鹏见那传家绿玉就要从眼前溜走哪肯甘心?他呼叫一声,当即大刀在手,揉身便向水轻烟扑去。
向云飞见他二次向水轻烟袭击,心中很是不悦,当下掌势一摆,便与高鹏打了起来。
瞬息之间,向云飞以一双向掌和高鹏往来了四五十招,虽然高鹏手中大刀丝毫没有伤到他,但迭生险象,却已教马背上的水轻烟备感紧张。
“公子爷!接剑!”竹芽儿一翻贴腕短剑,迅速朝他抛去。
向云飞一剑在手当真势如破竹,高鹏虽然大刀在手,这时却占不到一点儿好处,大刀对短剑却开始连显败象,逼得高鹏招招后退。
又过二三十招,高鹏渐感有些应对吃力,他鬼怪心思忽地一转,开口大声叫道:
“你不是要为你师父争武林盟主吗!你该打的应该是马上那个妖女,不是我这名门正派的弟子!”
向云飞闻言微愕,心神微闪。高鹏趁着这个间隙,大刀斜降掠破他右臂袖管,勒出一道血痕。
水轻烟见他受伤挂彩,心中一紧,疾声唤道:
“大哥!”
高鹏眼目灵敏,看水轻烟如此焦急的情状,便猜想她与向云飞关系并不寻常,于是又再喊道:
“你要是不杀了这邪教妖女,就算你上到英雄岭、打败了所有英雄好汉也没有人会称你一声武林盟主!”
向云飞全然不解其意的出声问道:“我为什么要杀她?她、她是我的……”
“她是邪教妖女!”高鹏猜想他是要出口维护水轻烟,于是抢白一句,断了向云飞的说话,借以激得水轻烟下场过招,好抢她手中金链。
可他哪里晓得水轻烟未被激怒,反倒是向云飞动了真气。
向云飞竖眉一喝:
“她不是妖女!”手中短剑斜斜划出,由上而下,像是勾弯一道月痕似的朝他腰腹破去!
这招还的又急又快,高鹏全然不及防范,嗤地一响,他襟前衣衫让向云飞手中短剑破出了道弯月似的长口,衣破血溅,高鹏不由得连连后退。
“落、落月剑法?你是白诗海的徒弟?”茶棚中,一名年约四十来岁的矮汉子忽然叫道。
“我……是。”向云飞讷讷应了声。
高鹏一听,心下一声冷笑。
“好哇!你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竟跟邪魔妖女鬼混?!”他作势罢斗,故作惋惜地说道:“兄弟啊,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何必为了一个妖女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你要让你师尊蒙羞吗?你要打败了天下英豪却不得武林盟主之名,教你师父伤心吗?”
向云飞一听,心下大为震撼。
“我、我、那、我师父他……”他原就不是个说话灵便的人,心中思绪一经打乱,那更是说不清话了。
高鹏趁势追击,道:
“难道你不要拿武林盟主的名儿回去见你师父?”
“我、我要!”他急道。
高鹏又对向云飞说道:
“可是你跟邪教厮混,武林盟主是不能交给这样的人的!”他朝同门斜睨一眼,几名天刀帮门众会意的悄声走开。
“我我她……不是、我……”他满脑子混乱,出口的全是不成句的单字。
高鹏看他混乱已极,时机已然成熟,开口便问了句:
“那你说,你是要这妖女还是武林盟主?”
“我我要……”
“啥?武林盟主?”向云飞一语未断,高鹏却已高声接下了他的话。“好!迷途知返才是好男儿!”他反身扬刀,朝着这棚子里的武林同道高声说道:“想来是这妖女在这位兄弟身上施了什么妖法,今天各位就当救人,在此诛杀这妖女,救回白诗海前辈的徒弟!”
“你、你不能伤她……”
向云飞神思迷离间,自唇边逸出这么一句,可是这时群情倏然激愤,他这样轻声细语,又哪里有谁能够听到?
高鹏扬刀一挥,棚中近百人撞翻了桌椅相继站起,人人兵刃在手,仿佛下一刻便要往水轻烟身上刺落。
水轻烟不敢相信地望着远处定定不动的向云飞,口中喃喃无觉的反复喊念着:
“大哥、大哥……”
见他站在原处呆怔着与自己对望,水轻烟忽觉耳边传来一声破裂,像是什么东西碎了,却又不见踪迹,只觉得心头疼痛……
“小姐小心!”竹芽儿忽地向她尖叫一声。
水轻烟突感座马长嘶人立了起来,她来不及反应,眼见就要落下!
竹芽儿千钧一发的抄抱起水轻烟,身子一个飞旋,便与她同坐落同一匹马上。
竹芽儿怒道:
“狗贼,放暗器打人!”她暗自庆幸马儿虽死,但主子丝毫无损。
高鹏哼声叫道:
“妖女该死!”
他暴喝一声,棚中百人瞬时如潮水暴涌冲出。竹芽儿眼见势头不对,兜转马首当即要跑。
在她身前的水轻烟神思依旧惊讶,僵直的目光仍在远处的向云飞身上紧瞅不放,就连竹芽儿清喊了声:“坐稳了。”她亦浑然不觉。
竹芽儿喝斥一声,马儿当即开跑,后头追兵哪肯就此甘休?自是拔足跟进。
“轻烟……”眼见着马儿反向而行,向云飞这才醒悟过来。
他连忙要向前追去,可手足与身上大穴却让天刀帮的门众给制住了。
“兄弟,”一名不相熟的汉子挡在他面前说道:“既然回头便别再犯错。”
向云飞闻言一怔,身子僵直的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领着众人去追水轻烟的高鹏转了回来。
他一声叹气,极惋惜地说道:
“唉,可惜给跑了。”
“……跑了……”向云飞唇齿喃喃。
高鹏邪邪笑道:
“是啊。唉,向兄弟,你别担心,明日我们会师太湖,直捣邪教总坛,到时你亲手杀了她,建下大功,这‘武林盟主’的宝座还有谁能跟你争?”
“武林……盟主……?”向云飞依旧僵直不动。
高鹏暗暗冷笑,高声一呼:
“各位正派的师兄弟们,请随我们到福多客栈会师,明日我们再一块杀到邪教总坛去!”
百人一阵高呼,顿时齐步奔走。
在这轰天齐步的喧扰声中,向云飞觉得自己也跟着在走。
可他是怎么走的,他不晓得。他走了多远,他不晓得。他走到哪,他不晓得……他神思晃荡,只知道在这拥挤的长长人龙中,他是自己一个人独自走着,身边空空荡荡,竟有种全然的孤寂。
他有种感觉:他的身边,没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