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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烟云 第六章

      “喔,这不是葛小姐吗?”强尼笑着说。“进来,进来。”
        他夸张后退的姿势让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所幸他抓着门把才免于一跤。他身后
那头大狗虽已不吠了,但却露出牙,恶狠狠的盯着芮秋。她往后缩了一下,怒气已被震
惊和害怕取代。
        “别理它。”看到她害怕的目光,强尼对那头狗挥挥手。“那是‘大狼’。坐下,
‘大狼’。”但大狗仍直直的盯着芮秋,她又退了一步。强尼不觉皱起眉。
        “坏狗!”他一点也不凶的说着蹲下来,抓着狗的颈子,把它拖进卧室。他的步履
不稳,倒像是狗儿在撑着他。芮秋彷佛可以想见这只狗冲过来咬她的画面,所以依然抓
着楼梯的木栏杆,一直到狗被带到卧室关起来,她才敢踏进他的住处。
        “那是什么?”她问一手扶着墙,一脚高、一脚低走过来的强尼。狗儿虽然已经不
叫了,但芮秋却觉得那比狂吠更教她害怕。
        “那?喔,你是指‘大狼’。那是我老头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强尼狂笑的样子,
若是她还有点理智,一定会赶紧逃跑。他瘫坐在斜纹布沙发上。
        “你醉了。”芮秋关上房门,往前一步,严厉地望着他。她鼻中尽是酒味,小桌旁
还有一小瓶酒。
        “是啊!”他一头乱发,T恤一角露出牛仔裤外,仰着头看她。他下巴的胡髭显然
是从她上次看到他后就没再刮过。他整个人就像个醉汉,顶多是个性感的醉汉。
        “你听到我老头的事了?”他随口问道。随后拿起酒,长饮一口,以手背揩抹嘴角,
然后又夸张似的、小心翼翼地将酒摆回桌上。“汉堡牛肉,现在他就像块做汉堡的生牛
肉,被一辆该死的火车辗成汉堡牛肉!”
        “我今早去了他的葬礼,”芮秋看着他说。“追思礼拜做的很好。”
        强尼又笑了,笑声很怪异。“大概吧!你是唯一到场的吗?”
        她摇头。“还有别人。你吃过东西了吗?”
        他耸耸肩。“他们有唱圣歌、祈祷吗?”
        她点头。“要不要吃点炒蛋和吐司?”
        强尼的手不耐的一挥。“拜托别跟我提什么食物的好吗?我想知道谁去了,巴克有
没有去?”
        芮秋绕过他的长腿,拎起酒瓶,往厨房走去。“没有。”
        十分钟后,芮秋一手端着一盘炒蛋,一手捧着咖啡,从厨房走出。强尼依然歪靠在
沙发上,眼睛合着,她还以为他睡着了。
        “我跑去底特律告诉苏安。”她将盘子放在原先摆着酒瓶的地方,将咖啡递向他,
他突然睁开眼说话了。但他的手不稳,咖啡微倾,泼洒到他腿上。他咒着以另一只手拂
着裤腿。芮秋赶紧拿下他手中的咖啡,免得全给泼倒。
        “她没有电话,说是没钱装。她现在靠政府的救济金过活,带了三个小孩,现在肚
子又这么大。”他用手比一比大腹便便的样子。“两房的破公寓,厕所也坏了。我去的
时候,她男朋友也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帐,对她和小孩都很坏。看得我真想痛揍他一
顿,但我没有。那有什么好处?天,她才二十四岁。”他讲得急促,不连贯、他的头仍
枕着椅背,眼睛瞪着天花板。
        “喝点东西吧!”
        强尼不理会。“我把身上的钱全给了她,天,少少的一点钱。她和孩子看起来都很
糟,母子全瘦骨伶仃。屋子里到处都是苍蝇,因为纱窗破了,里头燠热无比。我以前还
以为我待的监狱够差了!然而跟她住的鼠窝相比,那儿简直是度假胜地。”
        他嘲涩的笑着。芮秋碰碰他的手,想叫他吃点东西。她猜他今天还没吃,说不定昨
天也没吃,不过他妹妹应该会弄点东西给他吃才对。
        “强尼,喝点咖啡,你需要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阴郁难测。“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你怎会知道?你
曾想要过什么吗?不!你有大房子、高雅的言谈、高尚的父母,你对像我这种人知道些
什么!”
        “我知道你受伤害,很难过。”她的声音轻柔,但她的话似乎命中他的要害。他微
微一怔,嘴巴扭曲,嗤了一声。
        “是的,我是难过,我是人哪!跟别人一样,我也会伤心难过。”
        他咒了一声,倏地站起,手狂暴一挥,咖啡桌都被掀倒了,他狠狠地盯着芮秋,拳
头握紧,又放松了。
        芮秋半佯装作不怕,静静地看着他。“觉得好一点了?”
        他俯望着她,眼底的怒意消失。他咕哝咒了一声,手指撩着乱发。
        “天,你为什么不怕我?你应该怕我的,每个人都怕我。”他说着,像整个人都撑
不住似的,摇晃地跌坐在她脚旁,半背对着她。
        “我不怕你,强尼,我从来就没怕过你。”她这么说,一来因为这是实话,再则她
觉得那是他需要听到的话。
        “为什么不?我不懂。”他咕哝道。
        他回头看着她,眼中瞬息间似乎闪过一丝疲乏的笑意。他的头往后靠着她的膝盖,
霎时间她觉得心中饱涨着同情,心好痛。她把咖啡放到蛋和吐司旁,伸手轻抚着他的头
发。
        “强尼,你父亲的事我很难过。”
        他又狂傲的嗤笑了一声。“苏安说就算她住在隔壁也不会去他的葬礼,她说她恨那
老头。巴克也恨他——我打了电话给巴克。我也一样恨他。他活该下地狱!”
        她听得心好痛,只是轻轻地抚着她膝上的乱发。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他只是粗
嘎地一再说下去,那声音听来像是正有人在掐他。
        “盖迪,他打盖迪打得最凶。巴克太大,我太凶恶,而苏安是女孩。我彷佛还可看
到他把瘦巴巴的小盖迪的裤子脱掉,拿皮带抽他。我还听到盖迪在尖叫,然后叫声停了,
他抓起盖迪撞墙,撞到他不叫为止。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老头特别恨他。他只要一看到
盖迪的脸便会摸他一把。小鬼吓得看到老头回家不是夺门跑出,便去躲在衣橱里。”
        强尼颤颤的深呼吸一口气,芮秋没说话,只是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倾听。他茫茫的
望着前方,说不定他根本就忘了她的存在。
        “啊!盖迪。我们一向很亲的,你知道吧?他们甚至不放我出去参加他的葬礼。溺
死,我真不敢相信!”他笑得像啜泣般短促痛苦。“小鬼唯一在行的运动就是游泳,他
游得像鱼一般好。我想他是存心想死。在狱中我看了很多书——否则也没啥事好做——
其中有很多心理学的东西,有些还说得颇有理的。盖迪从小就被虐待得很惨,给打碎的
骨头比我们的加起来还多。他还有一次拿着打火机,差点把自己烧成炸薯条。但老头连
那也不在乎,从不曾带他去看医生。小鬼到死脚上、背上全都是伤疤。我想妈走了,而
爸爸恨他大概让他心痛得要死,所以他才会溺水。他根本就想死。他们说我杀人把我关
起来,但老头比我更罪恶,却没人对他怎样。你知道盖迪怕他怕出到只要他看他一眼,
他就尿在裤子上。应该有人去帮他的,你知道吗?应该有人将他带离那老混帐的,但谁
也没做!”
        强尼突然咬着牙,说不下去了,他合上眼,头沉沉地靠在她膝上。芮秋听得震惊害
怕到手都僵在他的发丛中。她早就怀疑他们受虐待。但如此赤裸裸的陈述却让她惊悚心
痛。
        “当然有一部分是我的错,我从未告诉过别人。我们都不会说的。记得你曾问我是
不是我老头打我,我当场爆笑的事吗?我笑是因为我根本耻于承认。大家都认为我们是
垃圾,我不想被别人看出我们的惨状。我恨死了那些高尚的人鄙视我们的嘴脸,如果他
们知道实情,只会更看不起我们。他是个醉鬼,对我们动辄毒打,但我们却不要别人知
道。一群胆怯的小孩!”
        他的呼吸突然变急促了,他坐直身—转头凝视她的眼,她不知该怎么说,只有睁着
怜惜惊惧的大眼回望着他。
        “你知道你是唯一问过的老师吗?哈!我们身上的伤疤多得像圣诞树上的装饰品,
但却从没人问过。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垃圾,谁也懒得搭理。但你却开口问了。天,
我多恨让你知道我老头打我!你那么——”他的眼睛瞇起,眼光颤动一下,突然住嘴,
像是猛然记起自己在跟谁讲话。隔了一、两秒,他才继续说下去。“那天我回家,他对
盖迪动手,我也对他动手,我们像仇人一样打起来。记得吗?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几乎都
没去上学。他出手没我快、没我狠,但他会用话来伤人。他常叫我们男孩男妓,叫苏安
婊子。”
        他又停下,颤颤的吸了口气。他双拳紧紧抓握着她的裙摆,痛楚的看着她,像是世
界就要在眼前崩落了。
        “他是个混帐、是个无赖,我们都很他。然而当我看到他尸骨不全的躺在桌上,我
——”
        他又猛地吸了一口气,芮秋这才惊觉原来他在啜泣。
        “我发现我还是爱那个臭老头,让他下地狱去!”
        他咬着牙,目露凶光,接着便垂下头,脸贴在她膝上,手紧抓着她的裙摆,彷佛永
远不让她离开。
        宽大的肩膀一耸一耸,埋在她裙中传出的呜咽让她心酸,泪涌上她眼中,她抚着他
的头、肩、背,喃喃说着像在哄慰小孩的话。他的啜泣声依然令人心为之一酸,芮秋脸
贴着他的头,双手环着他,抱紧他,想给他一点安慰。
        他的伤痛终于暂息,但他仍疲累地偎在她膝上,她抚着他的发、耳朵和脸颊。
        就这么好一会儿后,她感到他的情绪慢慢回复。他抬起头,芮秋摔不及防看到一双
像灵魂受尽煎熬、熊熊燃亮的眸子深深地望入她眼中。她原本放在他肩上的双手,霎时
间不知该放哪儿,于是缩回来放在自己膝上。
        “你知道我在狱中常在梦想什么吗?”他的声音暗哑低沉。“我常梦想着你。你是
我生命中唯一干净美好的东西,我常梦想着你,我常幻想把你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想象
你裸裎的模样,跟你做爱的情景。我高中就常这么幻想,事实上这十四年来我几乎夜夜
都想着你。”
        芮秋惊得目瞪口呆,呆呆望着他,只觉自己口干舌燥。
        “我已厌倦再这么作梦了。”他粗声说着,手往她裙底一伸,抓住她臀部,将她往
下拉,霎时间她已跨坐在他身上,裙子掀到腰上了。
        “跟我说不啊,老师。”他们的目光交缠,他紧紧望着她。她说不出来。她好想要
他,彷佛她一生早就注定要他。
        好羞人、好可怕的想法,但她的身体却在燃烧。
        “强尼。”她无助的轻唤他的名字,垂下眼,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芮秋。”他也唤着她,头慢慢地凑近。她觉得全身涨满了渴望,干而火热的唇绽
开。
        “最后一次机会。”他的声音低沉浓浊,像是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他依然凑得很
近,近到她都感觉得到他呼出的气。但他并没有吻她。芮秋不由得抬眼,看向他眼中。
他的目光灼热深沉。芮秋无法将自己的眼光移开,任他的手由她前臀移到她背上,再滑
下到内裤处。芮秋惊喘着,指甲陷入他T恤前摆,背拱了起来。
        “你是我的了,老师。”他咕哝的语声像是胜利的欢呼,但芮秋已陷溺情欲,根本
不在乎别的事。如果此时他抽身而去,她会哀叫着,拉着他,要他留下来。她于是扭动
着身体迎合他。
        芮秋觉得像个娼妓似的。躺在他身下两分钟,听着他的呼声,她觉得自己像个娼妓。
身上除了被掀到腰际的裙子和凉鞋外,不着一物。她口中都是酒味,空气中都是酒与性
的气味。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十五分?或几个小时?只觉得浑身酸痛疲累,觉得不
洁净。
        想到刚刚的缠绵,她觉得很窘,再想到做爱的对象,她真恨不得羞死。贺强尼,她
教过的学生,比她年轻,因谋杀嫌疑而入狱,是华兰妲和不知多少女人的爱人。
        他自己说从她教他英文时就幻想和她做爱,而她现在竟是帮他达成他青少年时的梦
想。也许这一次就是他想从她身上要的吧?一定是的。而她呢?她为什么要和他发生关
系?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很不好玩的笑话。
        他在她的怀中哭过,一想到那一幕,她又心疼起来。她虽不愿承认,但事实上她对
他除了同情与情欲外还有别的。她在意他、关心他。而他也许只是将她当成一个可以倚
着哭泣的胸怀,像母亲的怀抱一样,他并不像她那样真心在意她,她知道。
        现在他要的已经得到了,那……明天一醒来,他就不会再尊重她了。她知道如果女
方很容易得手,男的就会拍拍屁股,再去追逐下一个目标。
        她怕一碰他他就会醒过来,她害怕以目前这等模样面对他,她会受不了。但他实在
太重,压着她的身体像要把地板压碎,而且她也想赶快离去。她轻轻推开他的肩膀,小
心翼翼地从他身下挪出。他像浑然未觉似地依然沉睡。她站起来抚着绉巴巴的裙子,同
时俯看着熟睡、酣声大作的他。她知道他的沉睡不是性爱后的满足,而是喝了太多酒的
缘故。
        她真想踢他一脚。
        她看到他的肩膀压着一抹粉红的东西。是她的胸罩。她弯腰将他的肩膀稍稍抬高,
取出她的东西。若不是亲身经历,她绝不会相信这么精瘦的男子会这么重。
        她一边穿上胸罩,一边回想他无限怜爱地抚着、亲着她胸部的情景,双颊不觉一红。
如此一夜过后,她要再如何面对他?
        答案是,她无法再面对他。至少这一阵子不能。避不了一世,几个星期总可以。她
将尽量不去店里,她是得再聘请个新的经理!但也许莉薇可以暂代一阵子,或者请班再
留久一些。
        该死的贺强尼!竟把她的生活搞得一团乱。
        经验告诉她,时间会抹平一切回忆的光芒,她只希望在下次迎视那双深澈的蓝眸子
之前,时间会磨钝这次的记忆。
        她拿起摊在他脚边的衬衫穿上,再环顾地上,找最后一件:内裤。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想一定是压在强尼身下。
        她本想算了,反正谁也不会知道她没穿底裤。再转念一想,若强尼当众将内裤还她
——依他的个性,这并非不可能。她脸一红,决心不冒这个险。
        她卯足力气抬起他的肩,但他只呻吟了一声,依然睡得很沉。她实在抬不动他,才
一下子他的肩又落在地上。
        卧室内传来狗的低吠,芮秋吓住了。她和狗只隔着一扇木门,以强尼的烂醉熟睡,
就算她在此被狗撕成一片片,他都不会醒来的。她又试着抬他的肩膀,但仍翻不动他。
狗的吠声更大了,她终于决定不管有没有穿内裤,先走为妙。
        往门口走时,她回头最后一望,竟瞥见她的底裤绉成一球在小桌下。她松了口气,
赶忙穿上后,不再多看强尼一眼,径自出门去了。
        夜虽温暖,但她仍不觉打着哆嗦。这几个小时真教她心神肉体像全被掏光似的。她
全身心都自动呈给贺强尼,她觉得那并不像她自己。
        泰勒镇的夜像坟场一样黝暗,月光下路两旁的树依然阴影幢幢。芮秋往回家的路上
开着车,不敢多想从小听到的许多恐怖的传说。泰勒镇的许多地方都有一些专门吓小孩
的故事。比方她的姑婆吉妮便常跟她谈起浸信会老教堂的故事。那个浸信会教堂早就废
弃不用,下午凯儿提到的保育协会就是准备要回复教堂的美观。教堂的尖顶高耸入云,
就在离芮秋家不远处。据说教堂司琴的鬼魂一直在那儿弹风琴。每次芮秋上市区或从镇
上回来都要经过那座教堂,但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但今晚,也许她早已心力交瘁,神
经格外紧绷,她竟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则传言。吓得猛踩油门,但教堂定期重髹的白墙却
似一直在夜中发光,她觉得寒森森的。
        根据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教堂的司琴和牧师相恋,最初由一手培植墓地花园的牧
师太太得知后(那花园就是现在凯儿想抢修回复的),静静的等着报复。最令人讶异的
是,他们两人的不轨行为都是在教堂中进行的。有一天晚上牧师被召唤,至病人家中探
视,美丽的司琴在教堂中等他,他一直没来,来的却是他妻子。牧师太太不知以什么方
法弄死了她的情敌,也灭了尸。除了牧师外从没有人怀疑过。
        司琴的失踪此后多年一直是泰勒镇口耳相传的一桩秘密。牧师夫妇平静的过了一生,
直到她死,都没有人知道她的罪行。她唯一出错在她每天写日记;后人从她日记中所载
的食谱、教堂琐事中发现了这宗谋杀。当然这日记后来也神秘的消失了。
        唯一的证据大概是三O年代中,在教堂后的地下墓穴中挖出一副没有棺木的骷髅。
那时牧师夫妇早已作古,挖出来的残骸,伴随着通奸谋杀的传闻,在小镇里传得绘声绘
影。老一辈的人说真的有那么一副骷髅,但其余的,芮秋猜想恐怕只是纯属臆测而已。
        令人悚然的是,据说只要是像谋杀那晚一檬,下雨的深夜就可以听到司琴弹着风琴,
在等她的爱人来相会。
        一生从不说谎的茉莉姑妈便说她小时候曾听过那鬼魅般的琴音。她和朋友又怕又格
格笑着爬进教堂堂区,头才一探向窗口,就听到“奇思异典”的琴音,吓得她们拔腿就
跑。
        多年后,姑妈一再对侄女重复那则故事,每次芮秋都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月光
照着教堂的尖顶,尖顶似乎闪闪生光。教堂边的阴影中,一个鬼魂似的身影像是在动。
芮秋定睛一看再看,剎那间,她相信她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但当然她什么也没看到,她
很确知。但她猛一转,车还是差点撞到树。
        手上一片汗淋淋,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想。全是幻想罢了。
        等她驶到家门,她几乎已经不怕了。但一抬眼看到家中除了父亲的房间外,楼上楼
下的房间都是灯火通明。
        一定出了什么事,芮秋心中一片惊惶。她急忙下车,冲向大门,她手才放在门把,
门马上打开。
        “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她母亲瞪着大眼,厉声道。
        “怎么了?是爸吗?”芮秋脸色惨白,满心惊惧的拂过母亲。
        “你爸没事。”莉莎寒着脸说着,又再次打量女儿。就着大厅中的吊灯,她清清楚
楚地看到芮秋绉巴巴的裙子、蓬乱的头发和微肿的下唇。“是贝琪。她一个小时前带着
女儿回来,哭得摧心扒肝,我怎么也劝不了她,更不用说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你
劝得了她。”
        “贝琪,”芮秋重重的吁出一口气,不论贝琪出了什么事,总算没人死掉。“她人
在哪儿?”
        “在书房,我弄了杯热巧克力给她,但她就是一个劲儿的哭,什么也不说。”
        “我去看她。”
        “等一下,”莉莎抓着芮秋的手臂。“我想先知道你今晚去哪儿。现在已经过了半
夜,没有一家店会营业到这么晚。也不要告诉我你跟劳勃出去,因为他打过电话来,要
你跟他去劳工节野餐。”
        她说着上上下下打量着芮秋,那审判的神态让芮秋虽然胀红脸,却背脊发寒。
        “我是成年人了,母亲。如果我要过半夜才回家,那也是我的事。”
        莉莎绷紧睑,一脸寒峻,看起来比平常更苍老些。“我再也不了解你了,芮秋,”
她说。“你一直都很聪敏细心,值得信赖,但最近你变了,变得我完全不认识。是贺家
那孩子,从他回镇上起,你就变了。你今晚跟他在一起,是不是?”
        莉莎看着女儿眼底,像是看得出一切秘密。
        “是又怎样,母亲?”芮秋静静答道。“这会有多糟吗?”
        不等母亲回答,她便抽手,走向书房去找妹妹了。
        芮秋伫足在书房门口片刻,莉莎并没有夸张,贝琪蜷在沙发上,头缩在一方靠枕上,
嘤嘤啜泣着。在原属于父亲的大书房内,娇小一如母亲、姊姊的贝琪显得格外弱小。
        看着那纤细的身躯,芮秋不觉满怀关切。贝琪一向会把芝麻小事戏剧化的夸大,但
瞧她哭成那样子,准是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贝琪?”她把手放在妹妹一耸一耸的背上。
        “芮——芮秋。”贝琪红着眼,噙着泪,抬头看她,勉强想挤出一个笑容,却益显
狼狈。芮秋看着妹妹悲痛的脸,于是在她旁边坐下,她们的母亲站在门口忧心地看着她
们。
        “是孩子怎么样了吗?”说不定是她的一个女儿得了重病。但胡思乱想既没用也可
笑,有太多太多的“可能”了。
        贝琪那张酷似莉莎的姣好面孔又皱了起来,她摇摇头。“不是。”
        “是麦可?”
        “噢,芮秋!”贝琪双手覆着脸,又痛哭失声。芮秋惊骇得伸手抱住她,像这种时
候,她总会想起小时候跟在她后头摇摇学步的小妹妹。
        “贝琪,怎么了?告诉我吧!”贝琪靠在她肩上哭,她轻轻摇着妹妹。
        “麦可,麦可要离婚。”她颤巍巍的伏在她肩上语不成声,起初她还听不清她在说
什么。
        “离婚?”她震惊的重复。
        “离婚?”莉莎也惊叫一声。
        “他今天在电话上告诉我的。他去戴顿出差,打电话回家告诉我要离婚。就是这样,
你能相信吗?”贝琪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着姊姊。
        “但,为什么?”莉莎轻声问。
        “我猜是他有了女朋友,他想娶她。”
        “噢,贝琪!”贝琪看起来如此哀愁,芮秋看得好心疼。贝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只是——很恶心,我还没有告诉女儿,但她们知道出了事了。噢,我该怎么
办?”
        “你留在这儿,让我们来照顾你。”芮秋拍着妹妹的背,她们的母亲坐在靠着书房
门口的椅子上,也同意的点头。
        “喔,芮秋!我好想你和爸爸妈妈。离家这么远,独力扶养小孩真的很辛苦。麦可
又常不在,我知道一定是什么事不对劲了,但我又不知道是什么,突然今天——”她又
哭了起来,芮秋更紧抱她一些。
        “甜心,你怎么不告诉我们?”莉莎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苦恼。
        “我不想让你们担心,而且我也知道你对离婚的看法。”
        莉莎一向强烈反对现代人动不动就离婚,但从她现在猛摇头可知,她的看法并不绝
对适用在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身上。
        “胡说!”她坚定地说。“你知道爸爸、芮秋和我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会全心支
持你。我们只希望你和孩子都好好的。”
        “她们都很爱爸爸,我真不想告诉她们。”
        “那就先不用告诉她们,”芮秋说。“先和麦可谈谈再说。也许他不是认真的,也
许他只是心烦而已。”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贝琪颤颤地说完,深呼吸一口气。“芮秋,我真希望他娶
的是你。”
        她的话不觉让芮秋苦笑起来。“谢啦!”
        贝琪笑了一声,揉着发红的眼。“听起来很可怕,是不是?但你知道我的意思。你
那么坚强,处理这种情况一定比我更好。我觉得自己好呆。这些年他经常出差,我就想
他一定外头有人,但他一直说是我胡思乱想,我几乎都快相信了。但不是我胡思乱想,
这几年来他一直在骗我,我也接受了,假装不知道,也不再跟他啰嗦。但现在他要离婚。
我一生都毁在他身上,而他根本一点也不值得。”
        泪又涌了出来。芮秋坚定地说:“你的一生并没有毁掉,你还会快乐起来,会找到
一个更好的男人,有许多快乐时光。我们一定会帮你度过这个关口的。”
        贝琪感激的对她凄然一笑。“你会不会庆幸你当年逃开了?”
        “当然。”她是说真的。
        她不知不觉想到强尼,和被他激起的热情,蓦然发觉甚至麦可也没有触及到她灵魂
的那部分。这是从麦可舍她就贝琪后第一次,她看出原来对麦可的那份情只是小女孩的
迷恋而已,而她现在已经长大。
        厨房的咕咕钟敲了两响。“天哪!已经半夜两点,该上床了!”莉莎道。
        “凯蒂天一亮就会醒来,”贝琪指的是她的小女儿。“罗兰和莎莎也随后就会起
床。”
        “我们会照顾她们的,你快回房去睡个好觉。”莉莎道。
        “回家真好,”贝琪一手环着母亲,一手圈着姊姊,母女三人紧紧贴在一起。“我
好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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