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依璃拖着笨重的行李,气喘吁吁的和坡道奋战着,每走一步,她便觉得肺部灼痛,似乎空气再也无法进入她的身体,但她仍然凭借着意志力,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即使现在每跨一步,都像会要了她的命!
她转头,望向坡下的风景。
站在这个坡道上,小镇风光一览无遗,风景如此美好,可惜这小镇上无人能够欣赏。
原因出在拥有这片土地的主人,也是即将成为她雇主的男人。
这份工作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说争取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她是不择手段、用尽心机,好不容易才说服她那顽固的哥哥点头答应。
若不是靠着她大哥的关系,她哪有机会接近自己的偶像──凭着《命运》一书横扫书市,供不应求,近年来最受欢迎,同时也是最神秘的名作家韩榆?
是的,若不是因为大哥正是韩榆的编辑,她这个小小书迷,是永远不可能有幸一睹偶像风采的,更不要说登堂入室,与之朝夕相处。
一想到这里,梁依璃忍不住兴奋了起来,精神一振,脚步也轻快多了。
这几年,韩榆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推理小说,每一本都是叫好又叫座。
长久以来,台湾的推理小说市场一直由西方作者雄霸一方,虽然这几年来也有不少台湾作者渐渐崭露头角,但都不像韩榆,他的作品几乎是一推出便造成轰动,佳评如潮,甚至已有外国电影公司打算买下版权,拍成电影。
梁依璃觉得很骄傲,说起来,她也有一份功劳呢!
回想当初,那厚厚一迭《命运》的原稿被寄到她老哥任职的「书乡出版社」时,原本该是被丢进垃圾筒的命运。
因为当时书乡主要是做教科书和童书,如果邀得到稿的话偶尔才会出版几本稍有名气的作者写的散文或游记。
他们搞不懂为什么这稿子会投到他们这儿来,也没兴趣懂,只把它和众多无缘见天日的自荐作品全丢在一块,等着给大黄──垃圾车,一块载到焚化炉消灭。
当时她还是一个高三的学生,趁着寒假打零工,在里头做些小妹的工作。由于生平最爱就是推理小说,所以她在取得大哥的同意后,便将原稿带回家,花了一个晚上读完。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的激动。
她花了一整个晚上,一页又一页,欲罢不能的把那部作品看完,然后告诉她老哥,「不出版这本书将是你们的损失,不管哪一家出版社出版这本小说,绝对都能狠捞一笔,因为他一定会红!」
梁依璃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可是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后来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事实上,她在这方面说不定真的有些天分。后来她也曾帮老哥看了好几篇稿子,给了些意见,如果她说可以的,十之八九都小有成绩,而她说不行,但出版社仍然执意要出的,最后八成都赔得惨兮兮。
本来她大学毕业后,老哥的老板有意借重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才能,延揽她进入书乡工作,她的意愿也颇高,毕竟,她自小读书、爱书,尤其佩服作者这种生物,竟能靠着一枝笔或是一台计算机,凭空创造出那一个又一个绚丽的故事、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想到她能发掘更多像韩榆这样的明日之星,让他们发光发热,写出更多的好作品,让她看到更多的故事、更多的奇迹,她便兴奋得无法自持,但那是在她得知能接近韩榆之前。
当她无意中从大哥那儿得知出版社有意为韩榆聘请一个助手时,她便把书乡老板对她的厚爱全抛到九霄云外,全身细胞都在狂吼着,我、我、我、我要去!
她阅读的范围很广,喜欢的作者不少,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作者的作品能让她如此入迷。
韩榆是她心中的偶像、她崇拜的神,这种大好机会自然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可没想到,她那一向好说话的大哥,这回竟拚命阻拦,说什么也不肯给妹妹这点甜头尝尝。
理由呢?
「我是为妳好,妳要知道,幻想总是比较美好的。」梁振宇这么说。
可这哪里阻止得了她燃烧的决心。所以过去两个月来,她死缠活赖、软硬兼施,甚至不惜以破坏大哥和女朋友的感情做要挟,好不容易才终于逼得大哥举手投降。
也是天意吧!在这段期间,大哥替他找了无数助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个个都撑不过三天就一声不吭的落跑去也。
就这样,终于轮到她啦,哈哈!
尽管在她出发前,大哥一再放话说她铁定撑不过三天,并且信誓旦旦的说,只要她见着了韩榆,便知道他一片苦心都是为她好,可她才不相信呢!
她是韩榆的忠实读者,这几年他总共出版了五本作品,而每一本她都一看再看,仔细钻研,一字一句也不放过。
有人道,作品往往可以反应作者最直接的人格。
他写的是推理小说,里头自然不乏丑陋肮脏的人性,但是他作品的主题一直都不在那上头。
相反地,他花了很多篇幅在人性的光明面,亲情、友情、爱情在他的书中都可得见,而且样样动人。
他必定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应该也是乐观开朗的,梁依璃自从看过他的手稿后,便无时无刻不想着他的样子。
她对他的崇拜超乎寻常,几乎接近于狂热迷恋。
她自己也解释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真要说的话,可能是因为她从他的故事中看到了他,且深深吸引着她。
而现在,她终于要见到他本人了!
随着愈来愈接近坡道上的房子,梁依璃的心情也愈来愈紧张,她停下脚步,靠在生绣的雕花铁门旁不停大口吸气。
她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一口气爬完这要命的坡道而喘不过气,还是因为紧张的关系了。
也许两者皆有。
她忽然想起方才载她到山坡下的出租车司机说的话──
「这里?这里我不能开上去,上面是韩家的私人产业,任何人未经同意踏进一步,就等着被告吧!」
那是她幻想中亲切又开朗的偶像会做的事吗?
听起来不像。
也许她错了,也许用书来猜测作者的个性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但也有可能是这栋房子里还有别人,是吧?毕竟这房子虽旧,但却很大,就算他和家人同住也不是多奇怪的事……
想到这,她大声斥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了!」
反正人都已经来了,而且这还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机会,现在想这些实在太晚了,也没有必要,因为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梁依璃稍稍整理仪容,重振精神,挂上愉快的微笑,朝着面前高耸的房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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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的时候,屋内的男人还在呼呼大睡。
数年来,他一人独居于此,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一大片土地和一栋可以出租给电视台拍鬼片的老房子。
他的访客很少,几乎没有。
如果不是最近他的编辑异想天开的要为他找一个管家,他可能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这样的生活,也许在某些人眼中看来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悲凉,但本人倒是乐在其中。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辈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还没翘辫子以前,都不可能变成一个亲切随和,乐于和人群相处的人。
他很满意这样的生活,也因此,当那不识相的门铃声在十分钟后终于吵醒他时,他感到非常的不悦。
温煦的阳光从窗外懒洋洋洒落一室,这屋子里没有时钟,由日晒的方向他推测现在大约中午了。
中午!这是他的睡眠时间,却教一个不速之客给打扰了。
他掀被下床,差点被地上的书和便当空盒给绊倒,但凭着多年经验,很快又稳住身子。
腐旧的木质地板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彷佛随时会塌陷,他却毫不担心的重重踩着,只为了驱走睡眠不足的烦躁。
他穿过长廊和客厅,拉开厚重的大门,刻意摆出他最凶狠的表情,故意想吓吓来客,以报对方扰人清梦之仇。
而这一招向来管用,因为他有一张人见人怕的标准恶煞脸,尤其小时候遭野狗攻击而造成的长疤,更增添了戏剧性的效果。
可惜的是,就算是无往不利的绝招也总有失灵的一天。今天,他运气不佳,站在大门口的小女孩见到他没有发出尖叫。
该死了,这绝对是不好的开始。
小女孩张着晶亮的大眼睛,语气兴奋的开口,「请问韩老师在吗?」
「找他干么?」
他恶声恶气,目露凶光,期望至少得到一点效果,但……
「我是他新来的助手。」小女孩竟不为所动。「可以请你帮我通报一声吗?他应该知道我今天会来。」
韩榆挑高半边眉,上上下下打量面前娇小的女孩,忍不住问:「妳几岁?有没有满十八?」
梁依璃露出受到侮辱的表情。
「我二十二岁了。」
「喔。」他打了一个呵欠,摆摆手。「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什么助手。」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吧?」显然地,她不打算被轻易打发。「请你通报韩老师一声,我相信他会告诉你,我的的确确是他聘请的助手。」
「用不着。」
梁依璃的脸开始慢慢涨红。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吧?请你不要擅作主张好吗?」
韩榆扬眉,牵动嘴角,脸上却没半点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道:「如果我不能决定,谁才能决定?我就是韩榆,妳口中的韩老师,而我确定我不需要任何助手,滚吧!」
语毕,砰的一声,木门在她面前大力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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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依璃眨眨眼,一时之间无法决定自己该先呼天抢地,为心目中的幻想破灭而伤心,还是该因这男人无礼到可说粗俗的态度而生气。
她真的无法决定,因为她现在的心情委实太复杂。
那个流氓是韩榆?!她的偶像、她崇拜的神?她好像听见脑海中有玻璃碎裂的声音,曾经的美好幻想劈哩啪啦的碎成片片。
不可能,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骗局,一定是!
对了,名人总是不愿受到注目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冒牌货,为了挡下居心叵测的访客。
是了,一定是这样。她崇拜的偶像怎么可能是那个流氓?他的样子看起来像作家吗?不像嘛!
这样说服自己之后,她终于安心,也恢复了理性。她必须取得对方的信任,而她有一个非常好的方法可以证明自己的身分。
梁依璃重新按下电铃。
这一回,她等得比上次更久,男人足足拖了十几分钟,才挂着一张臭脸应门。
「我不是叫妳滚了吗?」态度甚至更恶劣。
她扬起笑容,不为所动,用一贯轻快的语气说道:「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有点误会,也许你能给我一点时间证实自己的身分。」
笑容很灿烂,女孩甜美的五官让那笑看来更加动人,可韩榆脑中却警铃大作,背后也窜起一股凉意。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人……
对他凶恶的五官和无礼的态度免疫的人。这些年,他便是靠这两样利器保住安静的生活,而他完全没有改变的打算。糟糕的是,他有预感,也许这女孩会害他失去这种好日子。
他决定下猛药。
「妳是智能不足还是有语言障碍?」他刻意移动高大的身体逼近她,「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助手,妳再不滚,就是在逼我动手了!」
梁依璃无视他的威胁,面对他的逼近,也没有闪躲的打算,反而从容不迫的拿出手机,拨了电话,然后直接递给他。
「来,这是韩老师的编辑梁振宇的电话。我已经拨通了,你可以向他查证我的身分。」
韩榆死死的瞪着她,任她将手机塞进他的手里。
「喂?」那端,梁振宇的声音传来。
他闷闷应声。
「是我。」
「韩榆?!」梁振宇的声音有点讶异。「你怎么会用这支手机?」
「废话少说。」他被这个女孩吓到了,只想快点打发她走。「等一下我把手机拿给那个女人时,你叫她马上走,我说过我不需要助手,不要再找一些阿猫阿狗来。」
梁振宇沉默了数秒。
「这是老板的一片好意。」
「哦?」韩榆讥诮扬唇。「难不成你们指望我感激涕零?」
「我绝对不敢这么想。」这倒是实话。
「总之叫她滚!」
丢下这句话,他将手机塞回她手里,后者的下巴已经因为太过惊讶而导致无法阖拢。
「喂?依璃吗?」梁振宇叹了一口气。「妳听到了,回来吧。」
他是韩榆!
他真的是韩榆!
他怎么可能是韩榆!
他怎么会是韩榆?
接下来有整整一分钟的时候,梁依璃的脑子里除了上面这几句话,别的东西都塞不进去。
「依璃?」
终于,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能是,不可能是啊!
「我早说过妳的幻想会破灭的。」这算是间接给了肯定答案。「好了,妳先回来吧。」
她想也不想马上道:「不要!」
此话一出,韩榆脸色大变,梁振宇大吃一惊。
「妳也看到了,韩榆不是妳想象的那样……」他以为妹妹会哭着回来,然后接受事实。
「那又如何?」梁依璃很快从幻想破灭的打击里恢复过来。「我欣赏的是他的文才,我很乐意做这份工作。」
同是一家人,和她相处了二十几年的梁振宇非常清楚妹妹的个性,她是那种平时随和得彷佛没有脾气,但一旦决定了要做某件事,任何人都无法教她改变主意的。
所以,当他听到妹妹这么说时,便知道大势已去。
「如果妳能说服他,我没意见。」而根据他对韩榆的认识,这种可能性大概几近于零吧。
「我可以。」
「好吧!别说我没警告过妳。」语毕,他收了线。
一待她挂上电话,韩榆立即发难。
「可以滚了吧!」
梁依璃回他一个甜甜的笑容。
「请问我的房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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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钟,韩榆坐在书桌前,尝试集中精神继续写作。
但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外头传来此起彼落的狗叫声,一声接一声,由远到近,在寂静的夜里听来令人心惊。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着方步,从书房的窗户,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的影子。从中午到现在,她已经在门外待了好几个小时,而且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她甚至没有生气、大力敲门或者怒吼着叫他开门,就这样静静的待在那儿,像是打定了主意和他耗上。
他觉得头很痛、心很烦,懊恼这女孩为何不像其它人一样,在见识过他的坏脾气后便连声咒骂而去?
「该死!」
他坐回椅子上,重新拾笔,继续努力。
明天,明天她应该就会死心了,韩榆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打算和别人分享他的空间,他很享受目前独居的生活,而他的直觉告诉他,倘若他现在一时心软让她进了这间屋子,怕是再难踢她出门。
那女孩开朗得令他光看她的笑便觉得刺眼。
屋外狗叫声又起,他拧眉,瞪着干净如新的稿纸,很痛苦的体认到他不能放那个女孩一个人在外头。
这四周到处都是野狗,他平日虽有喂养,但是难保牠们不会攻击人类。
「妈的!」
他丢下笔,旋身走出书房。
被迫做下这种有违自己意志的决定令他非常生气,脸色也比刻意伪装的凶狠难看百倍。
这样还吓不走她的话,他不知道有什么能?
韩榆拉开大门,粗声命令,「进来!」
原本将自己缩成一团以抵抗冷冽寒风的梁依璃,闻言大喜,毫不犹豫的提起行李,踩着轻盈的脚步滑入室内。
「明天妳就得走。」
她转过身,张着一双无辜的大眼。
「可是,韩老师,我真的觉得你有请一个助手的必要,这里不像人住的地方,倒像个狗窝。」
他闻言痛骂,「我喜欢住在猪窝里,要妳管吗?」
「那可不可以至少我的房间,我能自己稍微整理一下?」
「妳明天就走!」
他带着她穿过客厅,到处堆满书和垃圾,她左闪右躲,很是佩服他穿梭自如的功力。
「我很能干的。」梁依璃一边注意脚下陷阱,不忘努力说服他。「如果你喜欢住猪窝,我也会尽量把这里整理成一个很舒适的猪窝。」
韩榆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妳从来不懂得看人脸色吗?」
「倒也不是。」她答得怡然自得。「只是我如果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真的很想当你的助手啊,韩老师。」
「助手?」他冷哼。「妳能帮我什么?」
「只要你希望我做的,我都能帮。」
「包括这个吗?」
他猛然转身,长臂一伸,粗鲁的将她拉入怀里,双唇毫不犹豫的压下。
这个吻充满了威胁和挑衅,既不温柔更称不上有什么技巧,而且仅只历时短短三秒,但已经足够吓坏她。
如果他是故意想吓她,那么她不得不承认,他得逞了。她真的被吓到了,而且吓得不轻。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这样「袭击」。
但如果他以为这么做,她就会逃之夭夭,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妳不怕吗?」他咬牙切齿的问,高壮的身躯紧紧与她相贴,姿势暧昧。
梁依璃抬头,目光与他相对,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惊怕。
「你知道吗?」她拧眉。「这是我的初吻,我本来希望在更浪漫的情况下失去它的。」她完全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和语气。
他觉得自己头顶像有火要窜出。
「拜托!女人。妳稍微有点危机意识好不好?妳不怕我强暴妳吗?」
她偏头,若有所思。
「其实我不介意献身给你……」
韩榆像是被烫着一般的放开她,连退数步,不可置信的瞪着她。
天啊!瞧瞧他一时的好心替自己惹来了什么麻烦?
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