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太热的初夏好天气,周老爷笑脸迎新人进门,热热闹闹、洋洋洒洒的照规矩来办,迎进正当花样年华、艳丽无比、年纪可以当他女儿的六姨娘汪巧冰——苏州第一红牌的花国状元。
不足了一年的软磨功夫,花了无数银两,周老爷志得意满的摘下一朵倾城名花,此时此刻,真有一股纵横天下,舍我其谁的快感!
不过,除了临老入花丛的周老爷本人很兴奋之外,周家庄没人跟着高兴。
女人们是暗地里咬牙切齿,只是不敢出口埋怨而已,因为周老爷一直将周家众人的生杀大权牢牢地抓在手里。
一般亲友认为周老爷的行为实在近似个老不修,年近五十又纳妾不是没有,但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例如没有男丁啦,或是死了老婆啦!
偏偏他儿子虽不多,但也有两个,并且妻妾成群,再纳年轻貌美的新宠,除了说喜新厌旧又好色外,实在找不出其他形容词。
不过,周老爷是不管那些的,他有财有势,那些仰他鼻息的人敢多放一个屁吗?
经历了那么多女人,自然是像汪巧冰这种女人中的女人才是男人的最爱,即使是心里偷骂他「老不修」的人,也都望着汪巧冰那张娇丽妩媚的脸而失神了好一会儿。
周夫人从头到尾都那么合她身分地面露祥和的笑容端坐着,其他姨娘们则立在一旁,纵使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没有人要多看她们一眼。
二姨娘忍不住啐骂一句,「祸水进门了!」周夫人回首横她一眼,二姨娘忍气吞声,心里则计算着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下拆穿她慈祥的假面具。
二姨娘自进了周家门,生下周少刚后,便立下第一志愿——扯下陈雨娴温良贤淑的假面具!最近,她又立下第二志愿——让林渺渺当上周家的少夫人。这两大人生目标,无时无刻不在她心里盘算、酝酿着。
至于老爷又纳小妾,她反而不太在意,她有儿有女,老实说心也不在丈夫身上,她比较在乎的是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
眼睛瞄向站在女眷最末的阿金,她仍是一副小媳妇状,根本登不上大场面嘛!拿什么和渺渺比?不过,那位宋迟少爷就像大树一样地杵在她身后,明为观礼,暗地里……哼!她非捉到阿金与宋迟的奸情不可!
即使没有,她也非常乐意为他们制造绯闻啊!
只要阿金被退婚,热爱渺渺的周允乾一定会吵着要娶她为妻,到那时,周夫人若想阻止,非得自动拉下「慈母」的伪善面孔不可。
因为不甘心,二姨娘这辈子是杠上周夫人了!
热闹的喜宴后便是家宴,是让六姨娘认识家中成员的晚宴。这本是第二天向公婆见礼时的戏码,但既然上无公婆,周夫人便提议吃晚膳时行见面礼,免去新人翌日天未亮便得起床梳洗打扮的紧张心情。
听了之后,周老爷笑呵呵的直夸夫人贤德,不嫉妒新人。
见鬼的贤德!二姨娘眼底掠过一抹奸邪笑意,垂眸掩去所有浮动的心绪。
不过,当介绍到阿金时,就有点儿难以启齿。说她是周允乾的未婚妻,又怎会住在周家?若要说清楚她的家世与遭遇,可以说上一个时辰,周老爷可没耐性听那些,他正急着与新人洞房呢!
在风尘中打滚的汪巧冰冷睇着阿金一眼,明白了她在这个家中是最无足轻重的。
阿金神色中掠过一丝不自在,仍是微笑道:「六姨娘好,妳……妳真是美人!」连夸奖人都舌头打结,难怪不讨喜。
「妳模样儿娟秀,双眉间隐含着英气,也很迷人哪!」汪巧冰那双识人无数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妳又没做错什么,何必老是低着头,活像个见不得世面的小媳妇?」
「我……对过去没有记忆,不知道以前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阿金低头藏住眼底晃过的锐利慧光,一副小可怜样。
「够了!够了!」周夫人佯作无奈的叹了口气。「今天是老爷和六姨娘的大喜之日,不许说丧气话或不吉利的往事。」见状,她对这种媳妇益发不满意了,心想,如果由尹心棠来做少奶奶,一定比她体面多了。
「嘻!被窝里放屁——自作自受。」二姨娘取笑道。
「好了、好了,散会、散会!」周老爷吃饱喝足,便猴急的搂着美人洞房去了。
没戏唱了,各人便如鸟兽般各自散去,只是每一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
就在这一夜,淡淡的明月清辉,拂过广大的庭院,拂过高墙矮篱,也拂过「冷宫」。
这晚,有两名小贼想趁着周家办喜事,人进人出的混在宾客中,趁着没人注意时躲进假山里,等天黑了再出来偷窃。这本是一个不错的点子,家有喜事,自会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装点门面,将最奢华的衣服首饰穿戴在身上,只要能偷得几样,就足够逍遥快活好几年了。
不想他们却走错了院子,摸进新房中,的确,新房里值钱的东西很多,问题是一对新人还没忙完,却给两名小贼这么一闹……
「有贼啊——快来人——」周老爷暴吼,新姨娘惊声尖叫。
原来沉寂于夜色中的美丽庭园又活了起来,人影幢幢,手提灯笼的搜索小偷的踪影,从这一院落追到那一院落,从这一间房搜到那一间房,欲火被打断的周老爷怒发冲冠的下严令,「捉不到人,谁都别想睡!」
于是,上上下下鸡飞狗跳的,小孩哭女人叫,男人在心中「干谯」。
上至总管、账房、护院师父,下至十岁的小奴工,满园子的东窜西巡,可是那两名该死的小贼偷盗的技术虽差,躲藏的本领却高得很,迟迟捉不到人。
终于,大伙儿追到最偏僻的角落。
「只剩这个地方没搜了,小偷一定藏在这里。」
「可是,这里只住着一个阿金姑娘……」
「满园子都闹翻了,她居然还睡得着,这么安静。」有些奴仆发现这院落特别的宁静。
「这地方连奴才都不愿走近哪!」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们都不想靠近此处。
「不管了,进去搜一搜,不然没法子交代。」
「可是,她毕竟是大少爷的未婚妻……」言下有些顾忌。
「没关系,公事公办。」被老爷委以重任的周允乾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淡沉了嗓音说,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团混乱。而且,他也有些不满,大少爷都没得睡了,阿金却好命的睡死了一样,静悄悄的。
于是,由周允乾领军走在最前头,一群人涌进了有些狭小的「冷宫」,推开老旧的木门,烛火照映下,一进门只看见几张桌椅,其中一张椅子还缺了一只脚,真的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搞不好连佣人房都比这儿舒适。
一张布帘子后面便是睡房了,里面的人还是没动静。
「阿金姑娘,我们要进去了。」
周允乾觉得她真是太大牌了,微蹙起眉,掀帘而入,火光由他背后照射到里面,他像是被定身符定住了一般,呆住不动。
眼前所见的景象,真实得令人惊心动魄!
阿金沉睡在简陋、没有床帐的木板床上,旁边赫然躺着一名俊俏少年——宋迟。
捉奸在床!他竟然捉奸在床!
周允乾简直快疯了,他居然带着一大票人来证实他被戴了绿帽子!
尚未娶妻就先做了乌龟,他直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狂暴地怒吼,「把这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给我绑起来关进柴房,明日送官!」怨毒的咒语像催命钟声一样,直直窜入每个人的脑际.
***
局面怎会失控成这样?
「唔……」星眸半睁,阿金只觉得头好沉、好沉,晕眩使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哝。
终于睁开了双眼,向来自负冷静、不感情用事的阿金冲动得想跳起来,才发现自己已被人用麻绳五花大绑。
「你怎么会在这儿?这……这里是柴房,我们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事?」明眸专注地凝睇着脚旁的宋迟,她吶吶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比妳先醒来没多久,不过……」开朗的少年嗓音掺杂着焦虑。「看这情形,我们两人是一起着了道儿。」他挣扎着坐起身,往她身旁挪去,「先让我替妳解开绳索……」
「不,先别妄动!」她出声制止他。
「怎么?」宋迟微挑眉,他大少爷从没被人暗算过哩!从来就只有他暗算别人,今天却……
「先静观其变,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金金儿,都这个时候了,妳还是不慌不乱,真不像个女人。」呿!真没意思。
「我倒但愿自己是男儿身。」她的明眸沉了下来。
「那我怎么办?我可不想跟男人成亲。」
「真是够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信口开河,讨我便宜。需要我提醒你第一千次吗?我爹已替我订下亲事,就是……」她还没说完,就被他任性的截断。
「我不要听!」瞅着她的姣奸面容,好半晌,他才冷冷撂下了话,「我不在乎妳订过亲,即使对象是那个人,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妳为他披上嫁衣。」
他的负傲自矜,在此刻展露无遗。
她的心微微揪着,不是没感受到他的痴情,只是——不能要,也要不起。
父亲临终的遗言,哪能不遵守?
当此际,门外传来声音。他们两人心灵相通的倒在一旁,装作昏迷不醒,宋迟还好死不死的将头贴在她胸口上,而她也来不及推开他了。
有人进来取柴。
「哎呀!看看这一对狗男女,真不要脸,都被捉奸在床了,还亲热的窝成一团。」
「早说她配不上大少爷了,家破人亡又患了失忆症,哪配做少奶奶?是老爷、夫人仁慈,没有明白的解除婚约,就是想给她一次机会,谁知……」叹气声连连。
「这下可好了,这对狗男女做出如此下流无耻、惊世骇俗的丑事,大少爷气得差点当场昏倒,撂下狠话说要将他们送官法办!」
「太好了!如此一来,大少爷就可以不用娶一个没身分的女人……」
「对啊!本来大家都觉得大少爷好可怜。」
「喂,你猜,大少爷会娶尹姑娘遗是林姑娘?」
「……」
人走了,门被关好,上了锁。
柴房内一阵沉寂。
身体里仿佛有火漫烧,烧得情思滚沸,骚动的心绪使两人一时间均沉默起来。
方才进来取柴的两名奴仆早已走远,那些字句却清清楚楚地震撼着他们的神魂。
「起来!你快给我起来!」阿金猛然道,进出的字句里有强抑的气愤。「我怎么会跟你一起被……捉奸在床?」最后四个字她有点难以启齿。
宋迟挺直身子,很无辜地道:「我怎么知道?昨晚,我喝了一碗妳房里的茶就人事不省……妳也喝了吗?」
「喝了。」阿金不甘心地恨恨道。
「那么,是有人设下陷阱,存心要毁了妳?」他喃喃说道,表情凝重。「干嘛拖我下水啊?应该没人晓得我会来找妳,还是……设陷阱的人原本另有安排,我只是刚好碰上?」这种想法使他不寒而栗,想到阿金差一点就被别的男人占了便宜……
「该死!该死!是谁?究竟是谁?」薄唇进出冷绝,他绝不容许凶嫌逍遥法外。
斜飞的眉眼,不再是言笑晏晏的温柔风流,有着毫不留情的冷绝。「金金,妳没事吧?」
「我没事。」她笑了笑,嗓音却是寒的。她从来不想与宋迟牵扯太深,那会使三人……不,四人世界变得太复杂。
「现在怎么办?」宋迟问,要脱困很简单,问题是这出戏尚未落幕,就这么走了的话,就太对不起安排这出戏的人了。
「你发誓,这不是你搞的鬼?」阿金冷淡的瞥向他。
「拜托,我若存心要迷昏妳,妳会毫发无损的在我面前吗?我当然是剥光妳的衣服,直接吃了妳,看妳还能嫁给谁去。」他回答得干净利落。
「死小孩!一肚子肮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怪不得帮主夫人要开口骂你『死小孩』。」阿金寒了凤眸硬了嗓,却止不住俏脸飞红。
「别提你们那个帮主夫人,一想到她我就一肚子气,要不是她,妳也不用落到今天这局面……」
「嘘,又有人来了。」阿金耳尖的听见杂沓的脚步声,该不是要来提审「要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