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没有青菜了。」看著空荡荡的菜篮,霍尔亦觉得大事不妙,今晚可能要饿肚子。
「我去摘!」余贝儿自告奋勇要去菜园拔菜,不料却被瞪回去。
「不行。」他厉声否决。「外面快下雨了,你要是现在出去,很可能会被雨困住,到时候就危险了。」
「不会的啦,有死伤。」她拍胸脯保证。「这边的路我很熟,不会被困住。」她抬头看看窗外。「而且云层还很高,不会这么快下雨。就算真的下了,我也能及时跑回来,你不必担心。」
「听你在胡扯,菜园离这里多远,哪能说回来就回来?」霍尔反驳。「今天晚上顶多不要吃菜,总比你出去冒险好。」他也比较安心。
「不要,今天我一定要吃到青菜,谁都阻止不了我!」她像个小孩一样任性,非要吃到青菜不可。
「贝儿——」
「我马上回来!」
不待霍尔说更多阻止的话,余贝儿便有如一道旋风,冲出他们的竹屋,霍尔只得傻眼。
这个傻贝儿,雨衣都没带,唉……
无计可施的霍尔,既然管不住她的行动,只好回头掌管厨房,把该煎的蛋煎好,该煮的饭煮熟。剩下来的时间,全用来泡绿豆,以便明天早上煮绿豆莲藕粥侍奉老佛爷。
相对於在家操劳的太监,在外奔波的老佛爷也没闲著,也是很努力地在拔菜,回家养活一家大小。
一颗、两颗、三颗……
今日收成不错,高丽菜长得又肥又圆,味道铁定鲜美。
心满意足地将采收好的高丽菜全放进菜篮里,余贝儿一面低头数高丽菜的数目,一面朝竹屋的方向走去,因而忽略天气的变化。
大家都说高山高丽菜最好吃,凭有死伤的手艺,一定能——
轰隆一声。
余贝儿才在想霍尔的手艺有多棒时,豆大的雨滴随即打在她的身上,中断她的思绪。
糟糕,下雨了,真的被有死伤说中。
愣愣地看著天空发呆,余贝儿第一个反应是霍尔真是乌鸦嘴,第二个反应才是快步向前冲。
她跑得很快,只不过雨落的速度更快。才下过几秒钟的时间,就由原本的豆点大小,增强为倾盆大雨,哗啦啦的打在她身上,影响她的视线。
该死的雨,说来就来,也不事先打一声招呼——
砰!
她还没骂完,泥地紧接著摆她一道,陷了个大窟窿恭迎圣驾,害她跌了个狗吃屎。
「好痛!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楣透顶……」余贝儿想不透她怎么会这么倒楣,诸事不顺,未料更衰的事还在後面。
她的脚……扭伤了,动弹不得。
余贝儿难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肿胀的脚踝,试了几次想站起来,每次都颓然跌倒。
「完了!」她懊恼的趴在地上,猛打泥泞的路面。无奈大地无法给她回音,只能任由滂沱的大雨一直下、一直下,直到她全身湿透……
雨滴开始落下,滴答滴答打在铁皮搭成的屋顶上。
「妈的,真的下雨了。」双手忙著浸泡绿豆,霍尔没想到雨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刚做完晚餐。
他甩掉手上的水,拿块布把手擦乾。才刚放下手中的布,豆大的雨粒倏然转成滂沱大雨,倾倒在房子周围。
四周的竹墙开始渗雨,透过粗大的隙缝快速溜进屋内。有的地方甚至开始下起小雨,逼得霍尔不得不去找水桶来接雨,折煞他老人家。
前有猛虎,後有恶狼,他是造了什么孽非待在这个鬼地方不可?
他一边忙著打竹墙渗入的小老虎,一边忙著应付屋顶扑下来的恶狼,一边还要忙著诅咒。等到该塞的布条塞完,该排的水桶也已经排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有空想起他那任性的邻居。
贝儿!
焦急的打开竹门眺望,回应他的不是余贝儿娇小的身体,而是宛若受到诅咒的大雨,笔直地敲打在竹门前。
他第一个直觉是她出事了,再不就是被大雨困住。但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他都必须立刻前去找她。
「贝儿!」他像发疯似地大叫她的名字。滂沱的大雨打在他身上,有如拳击手挥出重拳意欲将他击退,然而他却更加奋勇向前。
「你在哪里?!」他不怕雨打,更不怕上天的诅咒。他只害怕他的宝贝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来不及救她。
一想到余贝儿很可能就这么消失在这广大的山区中,霍尔全身的血液就忍不住冻结,更加卖力嘶吼。
「贝儿!」他好害怕,害怕这无情的大雨会将她吞没;也好怕她会听不见他的呼唤,独自一个人哭泣。他知道她会哭的,腹痛那天她就哭过。当时他摸她的头安慰她,可现在她的身边没人,她会不会因此而吓哭,抱著双膝害怕发抖?
她老爱这么逞强。可他知道,她只是嘴巴硬,事实上她就和一般渴望爱的少女没两样,会害羞、会怯懦、会编织王子和公主的梦想,总想著哪一天能有一个识货的王子,披荆斩棘前去救她。
「贝儿!」
曾经,他也是凡夫俗子,也不懂得她那粗鲁的外表下,所隐藏的价值。一直到那一天他回家,和她扭打成一团,他才发现自己竟错过了与她相处的乐趣,和难以克制的心跳。
或许,他也在逃避。
「贝儿!」
王子害怕拯救公主,是因为他知道公主有多大的力量,而他害怕再也无法掌控自己,因此狼狈逃离,在外建立自己的城堡。
「你在哪里?!」
直到有一天,空虚的王子发现自己渴望为城堡找一个女主人,却下意识地将所有可能的人选一一排除,王子才愕然发现,原来他心中早已有人进驻。
如今,他还有机会向公主表达爱意吗?告诉她,他早注意到邻家的小女孩,只是因为和她太熟了,他自己也没弄懂,以至於拖到这个时候。
「贝儿……」
他祈求老天,不要剥夺他表白的权利。訑若接受他的恳求,他会好好反省,重新做人。
「有死伤……」
滂沱大雨中,忽地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霍尔兴奋的转头,发现他寻找多时的公主正狼狈地趴在地面上,浑身发抖。
在这荒谬的时刻,他竟大笑。
「哈哈哈!」感谢老天。他已经激动到分不清自己脸上挂著的是泪还是雨,总之,她平安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这个样子真像一只小狗。」一旦放心之後,他蹲下身,用手捏她的鼻子取笑她。
「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光会取笑我。」她虚弱反击,表情狼狈不堪。
「你还能走路吗?」他微笑,猜想她可能是因为受伤才无法自己走回去。
「不能。」她摇头。「我的脚踝扭伤了,恐怕你得背我。」
「这有什么问题?」霍尔二话不说,捉住她的手臂就往自己的身上揽,像登山一样把她背回竹屋。
「你真的变得好轻,要多吃一点儿。」在回程的路上,他叨叨念念。余贝儿全身虚脱的把脸靠在他的背上,突然觉得他的背好宽,好像海洋,可以容纳全世界的任性和过错。
雨一直下,猛烈的雨势好几次阻挡霍尔的视线,打乱他们前进的速度,最後终於回到竹屋。
「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我去多找几件衣服塞住墙上的缝隙。」一进到屋内,霍尔就忙著抢救摇摇欲坠的小竹屋,余贝儿只得接住他丢来的乾衣服,趁著他出去的时候换上。
十分钟後,他回到两人共同居住的房间,手上多了一碗姜汤和好几个水桶,全都是由厨房那边栘过来的。
她接过他手上的姜汤,好奇地看他将水桶一个一个摆好角度,分毫不差的对准漏雨的地方,总觉得他的动作好娴熟。而且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背部的肌肉也会不由自主地鼓起来,看起来分外迷人。
不期然察觉到他的魅力,余贝儿连忙低头假装在喝姜汤,眼角的余光却依然追随著他的一举一动,并惊骇的发现到——
「这该死的天气,把人搞得像落汤鸡一样。」
没错,他竟当著她的面换衣服,毫不吝啬地展现他完美的体格!
由於刺激太大,余贝儿差点喷出满嘴姜汤,幸好养眼的镜头只维持了几秒钟,霍尔即套上了他带来的T恤,否则可真要闹出人命了。
不过,他接下来的举动,虽不至於闹出人命,也相去不远。只见霍尔伸长双手,连人带碗地将余贝儿捞过界,安放在自己的床上,搂著她的肩低声说:「刚才你在外面淋了那么久的雨,一定冻坏了,现在赶快好好休息。」
这是一句非常体贴的话。他甚至告诉她,他愿意让出他自己的床,让她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害她感动到眼泪快要流出来,只能低头支吾的道谢。
大雨依然下停止它的攻势,只是变小,滴滴答答地落在他们的铁皮屋顶上,为潮湿的天气更添沈闷。
「你知道吗?我最恨听这种声音,好像在打鼓一样。」紧盯著天花板,霍尔突然喃喃说道,引发佘贝儿的好奇。
「你是指屋顶?」她也跟著仰头看。
「嗯哼。」他微微颔首。「我最讨厌这种铁皮屋搭建成的屋顶,每次一到下雨,就好像听了一场免费的演奏会,难怪我从来不去有band的pub。」吵翻天。
「你讨厌音乐?」她好奇的盯著他的侧脸。
「才不。」他微笑。「我只讨厌鼓声,那让我想起以前在村子里面的生活,和接也接不完的雨。」
「有死伤……」他的表情好悲伤。
「你还记得你家的屋顶是用什么做的吗?」霍尔忽地问。
她摇头。
「你没注意,那是因为你家全用钢筋水泥,就算下再大的雨,也没有影响。」
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发现她家的小洋房,都是用最好的建材,就算是刮台风也不怕。
「如果你家的屋顶不是用钢筋水泥,那会用什么?」余贝儿好奇反问。
「用铁皮。」他指指他们的上空。「以前我家的屋顶,就是用铁皮搭成的。不但下起雨来会打鼓乱吵一通,铁皮翘起来的地方,还会滴滴答答的渗水。每当台风来袭,还得烦恼屋顶会不会被吹跑。所以我恨死铁皮、恨死鼓声、恨死水桶、恨死台风……」
说到最後,他再也说不下去,索性把身体靠在竹墙仰头自嘲,嘲笑他的怯懦。
「因此当我一有机会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离开了。」他自首。「在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有很多同学前来送行。每个人都告诉我,一定要成功回来;而我也答应他们,不到那一天绝不回村子,可等我真正回到村子,那些曾经鼓励我的人又说我变了,我突然觉得里外不是人。」
霍尔疲倦的揉眼睛,仿佛想藉由这动作把充斥於耳的蜚短流长一并搓掉,只剩下年少时雀跃的身影。
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当你选择了物质的成就,往往忽略掉精神层面,鲜少人能面面俱到,对於一个来自眷村的穷光蛋而言,更加困难。
直到此刻,余贝儿才了解,为何他汲汲於名利。当一个人连基本的生存条件都没有的时候,如何能谈崇高的理想?只是高射炮而已。
「我……咳。」她清清喉咙,不好意思说出接下来的话。「其实……其实你走的那一天,我有去送你……」
霍尔倏然止住揉眼睛的动作,惊讶地直看著她。
「你有去?」他怎么都没看到。
「对……咳咳。」她整个脸都红起来。「我躲在车站的柱子边,所以你没有看到我。但我有听到你们同学那些鼓励的话,很感人。」
回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每个人都充满了许多梦想。那流转於车站的喧闹声,曾是大人们皱眉的来源。曾几何时,皱眉的人换成了他们,世代交替,代沟渐渐出现。五年级大战七年级,六年级夹在中间求自保,顺便还得自我归类自己是属於前段班或後段班,免得有朝一日需要表明立场的时候站错边,枉当了千古罪人。
他们相视一笑,对於时间的流逝,除了无奈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遗憾。因为他们都变了,最起码他是变了,否则也下会招来无情的批评。
「其实你也不必在意别人的话啦,他们都不像我这么了解你,当然会对你有所误解。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管他们要怎么说。」这是她这几年体会出来的生活哲学。像她,早就不知道在流言中死过几回。要是在意人们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日子就不用过了,更何况追求艺术?
这就是眷村生活的无奈之处,也是他们急於逃离的原因。谁受得了什么事情都被拿到放大镜底下检视?就算是病毒也会想逃。
「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该多关心游妈妈一点。」话锋一转,余贝儿把话题带到老人家身上。「这几年她的身体虽然有好转,但精神状况反而没有从前来得活跃,经常一个人瞪著窗子外面发呆,好像在找谁一样,看起来好落寞。」
她是在找他。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妈妈的日子过得有多孤单。他虽为她请了佣人,每个月也固定寄给她生活费,但在她的心里,这些都不能代替她心爱的儿子,和回荡在院子里的笑声。
「以後我会多回家探视我妈。」霍尔向余贝儿保证,他会尽量改变他的心态,多回村子。
「那就好。」她很高兴他终於想通,不再视归乡为畏途。
一种体谅的气氛弥漫在他们的周围,霍尔突然觉得很罪恶,她是这般善良,过去他却一直欺侮她,将捉弄她视为理所当然。
「贝儿,我有一件事情,要对你坦白。」该是忏悔的时候。
「什么事?」干嘛一副要下跪的样子。
「我……咳咳。」他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过去,咳咳。过去……我一直在利用你帮我赚钱,无论是写暑假作业还是卖香肠,或是捡宝特瓶,所赚的钱都进了我的口袋缴学费,真对不起。」虽然他的理由正当,但说谎就是不对,更何况他还在背地里嘲笑她。
没想到她却说——
「我知道呀!」早就不是新闻了。「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游妈妈买补品,其实大多数的钱都拿去缴学费或买参考书,准备下学期的功课。」非常勤学。
她都知道?怎么会……
「而且我还知道,那年的暑假作业应该不止四十八份,而是六十二份,你背著我偷偷多写了十四份,没让我知道。」
是,他的确是干了这些卑鄙的事,但怎么会东窗事发……
「我没你想像中那么笨,有死伤,我只是不想计较而已。」她瞪他。「夜路走多了,迟早会碰到鬼。那年暑假刚过完,我就碰见你的同班同学对我大吐苦水,说你帮他写的作业字好丑,害他被老师骂。我拿过作业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我的字,你的同学说还有十三个人跟他一样惨,都被罚站,我才知道你背地里干了什么好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造的孽自己收。当时被罚站的人其实有十五个,除去那十四人之外,最後一个倒楣鬼,当然就是他自己。
「我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却从不计较。
「那当然。」她耸肩。「我只是想反正横竖都拿不到钱,都是做义工,乾脆都不吭声,省得大家尴尬。」
她越说越觉得好笑,说著说著,便不由自主的笑出声,刚好和笑翻了的霍尔撞在一起。
「谢谢你,贝儿,你真是善良。」鼻对著鼻,眼对著眼,霍尔只想对她说这一句话。
「不客气。」同样地,她也只想如此回答他。
滂沱的大雨,依然打在这孤立於山野的方舟上。
昂首仰望铺满铁皮的屋顶,霍尔再也不觉得它发出来的声音令人厌恶,反倒像是美丽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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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从傍晚就开始倾落的大雨,一直下到半夜都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猛。恍若上帝发怒执意要吞没贪婪的人类,又像世界末日前最後的挣扎,在闪电与巨雷的交错下,交织成一幅密度极高的水帘,紧紧覆盖住大地。
「轰隆!」
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响,大地为之撼动,连带著震动了沈睡中的土石,迫使它们开始行动。
於是大的土石分裂成小的土石,小的土石分裂成更小的碎石,透过层层剥落,分支成一条一条的小河流,再经由地表的变动,汇集成一片汪洋,顺著倾斜的地势缓缓前进,鲸吞整片大地。
声势惊人的土石流,依照著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往山脚迈进。在迁徒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牵动脚底下的地壳,制造出巨大的声响,也因此吵醒了霍尔。
「这是什么声音?」揉揉街在发疼的太阳穴,霍尔整夜都在和吵死人的雨声搏斗,并未真正入眠。倒是他身边的余贝儿睡死了,嘴角上还挂著口水。
「真恶心。」他先用袖口帮她擦乾口水,再下床打开竹门寻找声音的来源,省得他们被水淹了还不知道。
门外的雨,果然就像他预料中的那样,暴量到挡住他的视线。
真夸张。
摇摇头带上门,霍尔原本想再回头睡他的大头觉,然而自地心传来的怒吼阻挡了他的脚步,使得他不由自主静下来聆听。
「……隆隆……隆隆……」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山上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怒吼,还以为是传说中的山怪跑出来吓人,怪可怕的。
「……隆隆……隆隆……」
而後,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不像山怪的声音。山怪不会手舞足蹈,踢落山石;除非它童心未泯,心血来潮堆了个大雪球滚下山,否则大地不会摇晃成这个样子,活像是土石流的前兆……
土石流?!
脑子猛然被这三个字打醒,霍尔再也不敢把念头动到山怪身上,而是匆匆地打开门,再确认一次。
没错,是土石流。虽然被轰隆的雨声掩盖,但的确可以隐约感受到来自大地的震动,可能再过不久,就轮到他们遭殃。
在此为您插播一则意外消息:昨晚由於雨势过大,位於台东山区的一间竹屋遭到土石流冲走,屋子里面的一对男女,双双罹难……
霍尔几乎可以预见明早的新闻快报会播出这则消息,而他自己还无法站出来抗议电视台使用的字眼过於暧昧,因为那时候他早已经灭顶了——被土石流活埋。
「贝儿,快起来!」一想到自己极有可能成为头条新闻,他立刻转身回去叫醒余贝儿,试著在土石流还没驾到之前先行逃命。
「……不要吵,我还要睡。」余贝儿死巴住棉被不肯起床,霍尔只好摇她。
「起来了,贝儿!」他拚命捏她的双颊。「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土石流快来了,我们再不走,会来不及逃命。」到时候恐怕得睡一辈子。
「好啦……」她仍旧处於弥留状态。「等我睡饱了再起床,反正只是土石流,又没什么……」干嘛那么紧张……吓,是土石流?!
冷不防听见这可怕的字眼,余贝儿这下什么睡意全没了,一瞬间清醒。
「你是说……」不会吧,这么倒楣?
「对,所以你赶快下床。」不用怀疑,他们的运气一向不好。「我们要趁著土石还没有冲刷下来,离开这个地方,我先去发动车子,你随後赶到——」
「可是,我的房子怎么办?」会没有女主人。
「明年再来祭拜,或是初一、十五各烧一炷香告慰它的在天之灵,总之现在快走。」都什么时候还管这间破屋子。
「但是——」
「我们一起走好了。」懒得再理她那些可是、但是,霍尔乾脆拖著她一起离开,省得和她罗唆没完。
雨势越来越大,他们的视线也越来越不清楚。虽然有手电筒照路,霍尔和余贝儿仍旧在大雨中摸了将近五分钟,才找到霍尔的车。
一上车,霍尔就忙著发动引擎,余贝儿则是忙著拍掉附著在身上的水滴,却发现徒劳无功,雨实在下得太大了,他们根本已经浑身湿透。
直到这一刻,余贝儿才发现事实比她想像中来得严重得多,霍尔则是完全同意她的看法。这雨堪称是诺亚那个时代以来最大的一场世纪大雨,不同的是诺亚有方舟保护,他们却只能靠这辆2000CC的小车逃命。
他拚命转动手上的钥匙,催促他的车子振作点。不过大概是因为好几天都没有理它的关系,它有点闹情绪,任由他转了好几回,硬是不肯应声。
「Come on baby, you can do it!」霍尔好声好气地恳求他的爱车不要在这个时候抛弃他,在掏心恳求的过程中,自山顶传来的怒吼恰巧盖过它大方的允诺,害他差一点错过引擎的怒吼声。
「Thank You baby, you are my best lover.」一旦确定车子能动,霍尔立刻以最快速度驶离现场,跟他窝了好几个礼拜的地方说再见。
他心满意足的开著车,以为自己已经安全,未料……
「喂,有死伤,我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车子原本开得好好的,一旁的余贝儿却突然来上这么一句,害他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我也这么觉得。」他手握方向盘,不安的跟著说。「好像就在我们的背後追著我们跑一样,真荒谬。」哈,不可能有这种事,是他自己的幻想罢了。
「你也这么觉得吗?」她一面答,一面回头观看动静。「我真的听见很奇怪的声音朝我们而来,就像是卡通里的怪物,张著血盆大口,威胁要吞掉我们……」
「怎么了,贝儿?为什么不再继续讲下去?」讲到一半突然停了。「没想到你讲故事还满好听、满生动的,颇有临场感。」又是怪物、又是血盆大口,真有幻想力。
霍尔催促著余贝儿继续她的冒险故事,不要突然就停下来。余贝儿只是僵著脖子慢慢回头,大力吞下口水,说道——
「这恐怕不是故事。」而是可怕的事实。
「咦?」她在说什么……
「真的有怪物在追我们,你看——」
随著余贝儿手指的方向,霍尔果然看见了她口中的怪物,正追在他们的屁股後面大喊不要跑。
「哇,是土石流!!」
妈妈咪呀,这些怪物是什么时候追过来的,怎么都没有事先通知?
「开快点,有死伤,你赶快开车!」余贝儿在一旁尖叫,於是霍尔更加手忙脚乱,差点踩错油门。
「我已经在快了,你不要催嘛!」他已经将油门踩到底,只差没有下去推车,她还要怎样?
一路上,他们就这么吵吵闹闹,一会儿那个尖叫、一会儿这个抢方向盘的冲至山脚,等他们方能完全摆脱土石流的纠缠,两人已经累成一团。
「呼呼,我的车完了。」一到达安全的地方,霍尔就忙著心疼他的香车爱人,为它滴下宝贵的男儿泪。
「我的房子才完了呢,那是我全部的财产。」一辆小小的车算什么,不过覆上那么一丁点泥巴,洗一洗就好。
也对,霍尔不得不承认。比起她的损失来,他的处境的确好上太多,难怪她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算了,贝儿。」他规劝她。「反正住在这个地方也危险,趁早搬离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担心会不会被土石流活埋。
「说得好听。」她冷哼,委屈得要命。「你在台北有个舒适的窝,这里却是我唯一能待的地方,你要我搬到哪里去?」
「回家啊,贝儿。」霍尔闻言皱眉。「你该不会忘了,我来此找你的真正目的吧?」
他希望她回家,希望她了解他对她的感觉,这些他都说得很清楚,然而她却不想答应。
「我不想回家。」她倔强的否决道。「我什么成就都没有,现在回家,会被左右邻居笑,也会和爸妈吵架,反而会为他们带来困扰。」
她清楚自己的脾气,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在意他人眼光,但真正面临批评时,仍会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站出来为自己辩论,连带著使父母难堪。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现在身上又没钱,能去哪里?」不单是她清楚自己,霍尔也了解她,但却比她更懂得现实。
现实;凡是提到这两个字,余贝儿就只能以沈默代替回答,再也嚣张不起来。
她空有满肚子理想,却没有脑子处理接下来的琐事,以至於情形越来越糟。
难堪的沈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余贝儿几度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霍尔只得接手。
「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提议?」她抬头看他。
「你乾脆先住在我那里,我帮你办一场陶艺展示会,先赚到钱再说。」老话一句,没有钱,什么理想都是空谈。
「你要我去台北?」余贝儿愣住。
「对。」他点头。「既然你不愿回家,又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去台北打天下,展览的事全部交由我打点,你只要安心创作就行。」
「但是……」她还在犹豫。
「不然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她有更好的主意吗?当然没有。她如果有更好的主意,就不会站在这里左右为难了。
但是,去台北?
「好,就这么说定。」他说得对,人要向现实低头,退一步海阔天空。更何况他又是广告界的第一把交椅,定能将她的展览办好,等把钱拿到手後,再来发展前卫艺术也还来得及。
她打定主意跟他回台北,并将她的艺术事业交给他打理。
隔日,新闻快报播出——
一则意外消息:昨晚由於雨势过大,位於台东山区的一间竹屋遭到土石流冲走,所幸里面没有任何人,算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