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倔强,精力充沛。他在沉思默想。这样一个女人会让一个性情温和的男人筋疲力尽的。塞巴斯蒂安自认为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虽然他刚才也逗弄了一下她,就像一个小伙子拨弄余火未尽的木炭,想看一下他究竟能让余灰重燃几次。
要想生火,冒一下被火轻微烧几下的险还是值得的。
然而,这时的他已累得无心于此,而且他已因同意帮忙而很生自己的气。这全都是因为这两个女人,他想。一个满脸的恐惧与绝望,另一个怒气冲冲且一脸的轻蔑。如果他们两个不在一起,他可以分别将她们打发走,但夹在她们两个中间,那种极其矛盾的心理,使他最终做出了让步。他走下台阶时这样想。既然已经答应,他就得帮忙,虽然他已答应自己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他要向任何一方愿意听他祷告的神灵祈祷,不要让他看到他难以忍受的场面。
但现在,他要利用这段时间,这一整个无事可做的上午,来好好恢复一下他那疲惫不堪的大脑,放松一下疲惫不堪的神经。
屋后有一个围场,与它相连的是一个外表涂成白色的马厩,低低的,在太阳底下反着光。他还没有走到近前,就听到了迎接他的马的嘶鸣。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熟悉,那么质朴,那么亲切,他不由得笑了。
马厩里,浑身油光乌亮的黑色牡马和一身傲气的白色牝马静静地站在那儿,让他想到了两个雕刻精美的棋子,一个乌黑亮丽,一个洁白如雪。这时牝马多情地一甩尾巴,朝围栏跃去。
他知道它们可以跃过去,他在草场上时,它们经常这样做。他与它们之间彼此信任,都知道围栏只是给他们营造一个家,而不是一个樊笼。
“真是个美人儿。”塞巴斯蒂安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和她修长的脖颈,“与你的他相处得好吗?普绪珂。”
她将鼻孔的气喷在他手上,从它的眼里,他看到的是愉快,实际上他更喜欢认为那是幽默。他翻过围栏,牝马温柔地欢嘶;他抚摸着她脊背的一侧,手滑向她圆圆的肚子。
“再有几个星期。”他自言自语着。他几乎能感觉到她体内的生命,那小家伙在睡觉。他又一次想到了摩根娜,虽然他想他表妹夫不一定喜欢他拿摩根娜和一匹怀孕的母马相比,哪怕是一匹像普绪珂这样的阿拉伯良种马。
“安娜对你照顾得好吗?”他用脸贴着牝马的脖子,牝马温顺的性情让他很是慰藉。“当然好了。”
他自言自语着抚摸了一会儿,让她感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彼此都很思念。然后,他转向牡马。
“你呢?厄洛斯,你对你的情人一向倾心吧?”
一听到它的名字,厄洛斯后腿直立,昂首向天长鸣一声,声音洪亮,很有人性。他的高傲让塞巴斯蒂安开怀大笑。
“你也想我了,你这个雄壮的家伙,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塞巴斯蒂安还在大笑,拍一拍厄洛斯光亮亮的脊背,引得它欢快地跳起舞来。
塞巴斯蒂安绕着厄洛斯转了一圈,抓住一把马鬃,飞身跃上了马背。厄洛斯早已迫不及待,两者都尽情享受了一番纵情疾驰的欢乐。
当他们飞跃围栏在草场上奔跑时,普绪珂看着他们,眼里充满了爱意和骄傲,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嬉戏打闹一样。
下午时,塞巴斯蒂安感觉稍好了点,从芝加哥回来后的空虚感渐渐少了。但他仍然尽量不去碰那孤单单坐在空空的沙发上的玩具熊,至于那张照片,他还得要看看。
塞巴斯蒂安的书房四壁皆书,屋顶装饰着镶板。他在一个很大的红木书桌旁坐下,漫不经心地处理着一些文书。塞巴斯蒂安随时都有五到十个生意要照应;这些生意他或是独立经营,或是主要合伙人。房地产、进出口、杂志、在密西西比州的鲶鱼养殖,这些都是他极感兴趣的生意。他眼下最热心的,是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小型俱乐部联合会的棒球队。
他十分精明,总能在生意中赢利;他很聪明地把那些日常管理事务交付给一些专家来打理,但他自己也常因突发奇想而买进卖出。
他享受着金钱所能带给他的乐趣,也常常大手大脚地花掉他挣来的钱。他从小就过惯了富裕的日子,所以那些让许多人咋舌的花销对他来说只是纸上的几个数字。简单的数字游戏——加或减——对他来说是一种永无尽头的娱乐。
对于宠物慈善活动,他总是慷慨解囊,因为他信任举办这些活动的人。他的捐献不是想要得到税额优惠,也不是出于慈善,而是出于道义。
但是,如果人们把他当作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十有八九会感到十分难堪,而且肯定会非常生气。
他整个下午都沉醉于工作、读书、练习一种新魔术,他想把这个魔术玩儿熟。玩魔术是他表妹摩根娜的特长,塞巴斯蒂安休想在这方面赶上她,但他天生好强的个性,使他练不好就不肯罢休。
不错,他会口中喷火,但这是一个巫师的最基本的功夫。他能在空中漂浮,但这也不是什么高难功夫。除此之外,他还会几种帽子戏法——他又想到了这正是梅尔所嘲笑的——他不是什么魔术师,他的天赋是遥视。
正如一个杰出的演员渴望唱歌跳舞一样,塞巴斯蒂安也渴望施展他非凡的才能。
玩了两个小时,眼看着没什么进步,塞巴斯蒂安不耐烦地把它放到了一边。他准备好一份精美晚餐,在留声机上放了几首节奏缓慢的爱尔兰情歌,随手打开一瓶300美元的葡萄酒,那满不在乎的劲儿,看上去就像一般人打开一瓶啤酒一样。
他在浴池里泡了好长时间,闭着眼睛,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任凭水花溅在身上。穿上一条丝绸睡裤,他观赏着夕阳落照,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不能再拖延了。塞巴斯蒂安不太情愿地又下了楼。他没有开灯,而是点燃了蜡烛。他并不需要什么艺术装饰,他只是感到这样更舒适。
有一种檀香和香草的味道。这一切让他想起了他母亲在唐纳凡城堡房间的情形,每当此时,他都感到非常安慰。有些昏暗的光线更能召唤他的神力。
他在沙发旁站了好大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很像一个工人举起铁镐时发出的声音——两眼看着大卫·梅里克的照片。
这是一张幸福的小脸,非常漂亮,倘若不是正凝神息气,塞巴斯蒂安会对他笑一笑的。某些古老的、神秘的字词在他脑中汇聚,当他觉得可以了,便将照片放到一边,又拿起那个满眼哀伤的小黄熊。
“好吧,大卫,”他嘴里喃喃着,虚无的声音在几个空房间里回荡,“让我想想。”
没有顿悟,也没有眩目的光,尽管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不是不可能。他只是在漂移,两只眼睛从雾色变成青石色,又变成乌云色。他目不转睛,一眨也不眨,目光穿过房间,穿过屋墙,穿过夜空。
图像。图像在他脑子里形成又如蜡烛般融化。他的手轻抚着大卫的玩具熊,身体僵直得如一块石头。他的呼吸均匀舒缓,均匀得如在睡梦中。
刚开始时,他要先经受透过玩具袭来的悲伤和恐惧,接下来他便看到了抱着小熊哭泣的母亲,抱着母亲的泪眼朦胧的父亲。
巨大的悲痛、剧烈的恐惧、极大的愤怒,但最强烈的还是爱。
这些都退去了。他再往后看。用一个孩子的目光看。一个俊俏的脸庞,萝丝的脸,靠在有围栏的童床边。微笑,轻言细语,轻柔的手,伟大的母爱。另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年轻,单纯。动作迟缓,手掌粗糙,结着老茧。这里也是爱,与母爱稍有不同,但却一样深厚。这爱意中有一丝敬畏和恐惧。还有……塞巴斯蒂安嘴唇紧闭:到后院看看。
图像一个个滑过。夜晚的哭闹,莫名的惊恐,很快又被关爱的大手哄睡。饿了要吃奶,母亲送上的温暖的乳头和充足的奶量让他十分满足、愉快。色彩、声音、温暖的阳光,一切都令人愉快。
一个新生儿在茁壮成长。
突然,他感到了一股热流在体内奔涌,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他感到牙床部位的阵痛。摇床的晃动和轻柔的小曲儿给了他安慰。
又一张脸。另一种不同的爱,但同样的那么温柔。玛丽·爱伦让玩具小黄熊在他面前跳舞。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把他举到空中,在他肚皮上吻着,让他觉得直痒痒,而她却在大笑。
她内心有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在她脑子里太过模糊,他看不太清。十分复杂的情感。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塞巴斯蒂安想要问她。这就是你害怕自己不能得到的吗?
然后,她从他脑海里退去了,就像一个粉笔画被一场雨冲洗掉了一样。
他在睡觉,做着甜美的梦,一缕阳光照在了他握起的小手上,树荫清凉柔和像一个吻。宁静,无边的宁静。
这宁静突然间被打破,他半睡半醒、很气恼地哭叫,哭叫声被一只手掐断,不熟悉的手,陌生的气味,气恼变成了恐惧。那张脸——一闪即逝,塞巴斯蒂安努力着想要把它留在脑海。
他被紧紧地抱着,塞进了小汽车。小车里散发着陈腐的食品、洒落的咖啡以及那人的汗臭味儿。
图像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一个个映现,塞巴斯蒂安看着、感受着。当孩子的恐惧和泪水使他在筋疲力尽中睡着了时,所有的图像都随之消失了。
但他已经看到了,他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摩根娜的商店在十点钟准时营业。卢娜——她的一只大白猫——先是在她两脚间转来转去,接着就在屋子中央停下来梳理它的尾巴。摩根娜想查看一下整个夏季的销售情况,径直走到了现金进出记录机前,肚子轻轻碰到了玻璃柜台,她自个儿笑了起来。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像要占满整个屋子。她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喜欢这越来越重的生命,喜欢她和纳什缔造的这个小生命。
她想起来那天早上丈夫在这个越来越大的小山包上吻了又吻,然后突然往回一跳,两眼圆睁,好像在里面睡觉的小家伙踢了他一脚。
“天哪!摩根娜,他踢了我一脚!”他把一只手像茶杯一样扣在摩根娜的肚子上,咧着嘴笑着,“我能数清他有几个脚趾头。”
只要他像常人一样,每只脚上有五个。摩根娜一边想着一边笑了。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塞巴斯蒂安!”她伸出双臂,满脸的惊喜。“你回来了!”
“前两天刚回。”他拿起她的手,印上几个响亮的吻,退后两步打量着她,眉毛往上一挑:“嗨!天哪!这么大了!”
“可不是嘛!”她拍拍肚子,绕着柜台向塞巴斯蒂安走来。
怀孕丝毫没减少她的性感,事实上,倒是让她更妩媚了。她——就像人们常说的新娘和要做母亲的女人那样——光彩照人。一头卷曲的黑发瀑布般披在背后,一身鲜红的套装,两条优雅的长腿。
“不用问,你一定过得不错。”塞巴斯蒂安说,“我能看得出来。”
“我可得问问你。听说你在芝加哥干得很漂亮。”她脸上带着微笑,但眼里却是深切的关怀,“困难吗?”
“是呀,不过总算办成了。”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几个顾客进来想买一些水晶制品、草药及雕塑。“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不,蔓蒂马上就来。”
“蔓蒂来了。”她的助手应声从外边跳了进来,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朝塞巴斯蒂安莞尔一笑,“你好,美男子。”
“你好,靓妞。”塞巴斯蒂安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客人进来时从店内走出或是进到里屋,而是来回走动,有些烦躁地拨弄着店里的水晶制品,用鼻子嗅着蜡烛的气味。摩根娜一闲下来就赶紧又走过来。
“在找一些有魔力的东西吗?”
他皱着眉头,手里拿着一个非常光滑的,用黑曜岩打磨成的小球。“我不需要动用我的视觉。”
摩根娜猜到了什么:“亲爱的,是不是又有了麻烦了?”
尽管他很想要这个球,但他还是把它放下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摩根娜知道他在想什么。“由你来猜吧。”
“如果你愿意,”她拿起那个球递给塞巴斯蒂安,她对他太了解了,“这个就送给你了。黑曜岩最能辟邪。”
他让小球从掌心滚到指尖再滚回来,“我想,作为一个店主,城里的人你该大都认识吧?”
“差不多。怎么了?”
“你知道萨瑟兰事务调查所吗?”
“调查所?”她皱起眉头思考着,“是一家侦探所吧?”
“是的。”
“我想,我……蔓蒂,你男朋友不是曾经找过萨瑟兰事务调查所吗?”
蔓蒂正在记一笔账,她只是将头稍微扬了扬:“哪一个男朋友?”
“那个看上去挺有学问的,留着背头,做保险的。”
“噢,你说的是加里。”蔓蒂对顾客满脸堆笑,“希望您喜欢它。欢迎下次再来。加里是我以前的男友。”她补充道,“他占有欲太强。萨瑟兰为他工作的那家保险公司做了不少事,加里说她是他们公司最好的合作伙伴。”
“她?”摩根娜回头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脸上带着一种有所保留的微笑,“噢——”
“没什么可‘噢’的。”他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我已同意帮助一个人,萨瑟兰也卷进去了。” “哼,她漂亮吗?” “不。”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她很丑?” “不,她……有点与众不同。” “那是最好的。你帮她做什么?” “一宗绑架案,”他眼中没有了开玩笑的意思,“一个小孩。” “噢,”她下意识地用双手盖住了她的肚子,“我不知道是这样。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他……你知道吗?”
“他还活着,而且没什么事。”
“谢天谢地。”她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孩子?是那个被人从婴儿围栏里偷走的孩子吗?从他自己家的后院里?就是一两个月以前?”
“不错。”
她拉住他的手:“你一定要找到他,塞巴斯蒂安,你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他点点头:“我正在做这件事。”
此刻,梅尔正在为安德赖特保险公司打一份诉状,这家公司聘请她当律师,每月给她一定的报酬——这份钱能使她不至于挨饿——她最近几个月另外得到了一些业务津贴。她左肩上有一块伤疤,那是一个男子乘她不备时袭击她留下的。那名男子声称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但他却可以自己更换瘪了气的车胎。梅尔偷拍下了这个镜头,但却被他发现了。
而那个轮胎是梅尔偷偷给放的气。
除了那块伤疤以外,应该说那个星期的工作还是挺顺心的。
要是一切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大卫。她就是忘不了大卫。她很清楚,一旦掺人了个人情感,你就很难保持头脑清醒。现在的事情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她盘问过萝丝的邻居,警察盘问过的那些人她也问过;像警方一样,她得到的关于那辆停在离萝丝家半个街区远的小汽车的描述也有三种。对一个“可疑分子”的描述,也有四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想到“侦探小说”这一词,梅尔笑了。现在的情景太像侦探小说了。在梅尔的心里,生活要比小说乏味的多。在现实世界里,侦探工作就是成堆的文书,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小车里极不耐烦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再不就是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与那些不愿意谈话的人谈话。也有例外的——但更糟糕——有些人谈起来没完没了,但却毫无价值。
但偶尔,生活中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令人兴奋的事,比如一个带着颈圈的二百磅重的大猩猩把你推来搡去。这种乐趣,就是给一座金山,梅尔也不换的。
可这种生活又有什么好呢?做着自己喜爱的事,谋一份营生,甚至工作得很出色,但如果不能帮助朋友,那又有什么好呢?她生活中并没有太多的朋友,说到朋友她就很自然地想到了萝丝和斯坦,他们两个的存在、他们与她共享大卫带来的欢乐,都让她感受到友情的珍贵。
她情愿赴汤蹈火,只要能把大卫找回。
打完了诉状,她又拿起一份在她桌子上放了两个月的文件。这是关于大卫,梅克里的资料,内容少得可怜。
这里有关于大卫的最主要的东西——他的身高、体重、肤色,他的脚印、手印,他的血型以及他左脸上的那个小酒窝儿。
但文件里并没记载大卫笑时,他的小酒窝儿会变深,变得更加逗人。文件里也没有对大卫的笑声的描述,没有写当大卫用他那柔软潮湿的小嘴亲吻你时你会有什么感受。文件里也没说当你把大卫高高举过头顶玩开飞机游戏时,他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有多么明亮。
她清楚她内心很是空虚,非常悲痛、恐惧,她也清楚所有她的痛苦加上一千倍,也远不及萝丝每时每刻所经受的折磨。
梅尔打开了文件夹,从中抽出大卫六个月时在照相馆拍摄的正面像,这是他被绑架仅一周前的照片。照片上,他对着相机微笑着,胖乎乎的脸上显出了几道细纹,手里抓着他从医院回家时她给他买的小玩具熊,头发正开始长多,一种近乎即将成熟的草莓的颜色。
“我们会找到你的,宝贝。我们会找到你并很快就带你回家的,我发誓。”
她把照片重新放回,不敢再多看,因为如果她想保持一种沉着冷静的职业态度,她就必须这样做。对着大卫的照片出神于事无补,就像去雇一个长着海盗嘴幽灵眼的巫师一样无用。
那个家伙真让她气愤,让她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冒火,他脸上的那种表情,他挂在嘴角的那种不阴不阳的笑,让她直想揍他一拳。
他说话的声音倒是很圆润,但他低沉的爱尔兰口音听起来很不舒服。他的声音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盛气,但他跟萝丝讲话时却不是这样,而是十分亲切温柔,非常有耐心。
他只不过是想要萝丝振作起来,梅尔心想。她从一堆电话簿上迈过,走到放在门口的一个冰箱那儿,冰箱里有好多饮料,全都是含咖啡因的饮料。他只不过想要使萝丝振作起来,自以为是地要给萝丝以希望。
大卫会找到的,但那要靠警方严谨而符合逻辑的侦破,而不是靠一个穿着六百美元一双皮靴的幻想狂,靠他的什么遥视。
就在她气呼呼喝着冷饮时,门外传来了那双皮靴的声音。
她没问是谁,仍旧在门口靠墙站着,挺在嘴边的瓶子冒着一丝青冷的气,眼里冒着一丝刺人的光。塞巴斯蒂安随手关上身后写着“萨瑟兰事务调查所”的房门,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屋内四周。
他到过的办公室多了,有比这好的,当然也有比这更糟的。梅尔的办公桌是从出售军用剩余物资商店买来的灰色的铁桌,很实用,也很结实,但一点也谈不上美观。
两个金属文件柜靠墙放着,上面连油漆都没刷。屋里有两把椅子,一把是紫红色,另一把已经褪色,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两把椅子分放在一个很单薄的桌子两头,桌子上有些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旧杂志,桌面上有不少香烟烧过的痕迹。
文件柜和桌子后面的墙上,是一张美丽的蒙特雷海湾水彩画,与整个房间不协调得就像一个站在游泳池边的姿态优美的少女。整个房间不知怎的散发着一种春天草地的气味。
他瞥了一眼梅尔身后,发现那是一个小厨房,里面杂乱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感到难以忍受。
把手插到口袋里,塞巴斯蒂安对梅尔笑了笑:“一些古玩。”
她又喝了一口饮料,用两只手夹住瓶口,让瓶子摇摆着:“找我有事吗?唐纳凡。”
“还有一瓶饮料吗?”
她迟疑片刻,耸了耸肩,又过去拿出一瓶饮料来:“我想你从山上下来,不是到这儿喝饮料的吧?”
“但有饮料喝我很少拒绝。”他接过瓶子,拧开口,迅速将梅尔打量一番:紧身牛仔裤,有划痕的皮靴。他的目光又回到上边:上翘的下巴,下巴中间那个迷人的小窝儿,充满怀疑的碧绿的眼睛。“今天上午你看上去的确迷人,玛丽·爱伦。”
“不要这样叫我。”尽管她只想稍微严厉一些,但话说出来却是咬牙切齿。
“多么好听又老式的名字。”他则歪着头跟她开玩笑,“不过,我想你叫梅尔更合适。”
“你究竟要干什么?唐纳凡。”
他一本正经地说:“寻找大卫,梅里克。”
她差点相信了他。他说得很真诚,很真诚。她几乎被感动了。但她突然间想到这根本不可能,便坐在屋子一侧的椅子上,两眼盯着塞巴斯蒂安。
“伙计,这儿只有你我两人,我们可以有什么说什么。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之所以陪萝丝去找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服她,因为这可以让她暂时得到些安慰。但你那套东西我知道,也许你伪装得很巧妙,让人难以识破你的骗局。说什么给我二十美元我就能改变你的命运,出很小一笔钱我就能帮你挣大钱、帮你得到权力和你想要的人。”
她拿着瓶子的手挥了一挥,又喝了一口。“你不属于骗人小钱的那一类,你的胃口更大,总想欺世盗名。你爱看各种犯罪现场、爱提供这样那样的线索,并以此为乐。但是,你休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萝丝和斯坦的痛苦之上,我不允许你拿他们的孩子来满足你的个人私欲。”
塞巴斯蒂安只是表露出些许愤慨,心想自己并不在乎这个颇有些口才的碧眼女人怎么看自己,最终结果还要看能不能找到大卫,梅里克。
虽说他气愤得拿瓶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但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是非常温和。
“把我看透也说完了?萨瑟兰。”
“我知道你是啥样的人。”她坐在那儿神气傲然。“我们也不要相互浪费对方的时间了。如果你觉得萝丝讲了她的事,占用了你的时间,你该得到些报酬,你就开个价,我会一分不少地付给你的。”
他气得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平生第一次他想掐断一个女人的脖子。他想象着自己的手卡住了梅尔晒成褐色的长长的脖子,就要把她掐死。
“真佩服你,肩上扛了一个无用的脑袋走路也不摇晃。”他把喝了一半的瓶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将梅尔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翻腾,找到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
“你要干什么?”看到他在桌上腾出一小片地方开始画起来,梅尔问道。
“给你画张图。你大概是那种没有图片资料就无法办案的人。”
她皱皱眉,看着他在纸上龙飞凤舞地画着,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一向嫉妒那些轻而易举就能画出一张图的人。梅尔又喝了一口饮料,极力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她又止不住地想要看他画出的那张脸。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嗅到一种马和皮革的味道。皮毛油光发亮的马,油腻的皮革。她注意到了他手上,紫蓝色的宝石,目光停留在它上面,宝石散发出的奇异的光,对她仿佛有一种催眠作用。
一双艺术家的手。坚强有力、灵巧优雅,也许还十分柔软,打开香槟或是解开女人的衣扣都十分老道。
“这两件事情我经常同时做。”
“什么?”她心里一惊,抬头看到塞巴斯蒂安已画好了,紧挨着她站在那儿看着,她没注意到他俩站得这么近。
“没什么,”他抿一下嘴唇,对自己探听她的心声很是生气。他刚才只是对梅尔盯着她的手看感到好奇。“有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想法。”她还在回味着他的话的意思时,塞巴斯蒂安把他的速写画递给了她。“带走大卫的就是这个人。”
她想把这幅速写画扔掉,把这个艺术家赶走,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感到很神奇。她一句话没说,走到办公桌边,打开存放大卫资料的文件夹,里面有四幅从警方那儿得到的速写。她挑出一幅,与塞巴斯蒂安的画比较着。
的确,他画得更详细,目击者没有注意到那人右眼下方的月牙形疤痕,也没有注意到那人掉了一颗门牙。警方画速写的也没能抓住那人面部惊恐的表情。但最重要的是,这两幅画画的是同一个人——脸形、眼睛、稀疏蓬起的头发。
这样看来,他是有点神秘。梅尔心想,尽力放松绷紧的神经。塞巴斯蒂安拿起四幅速写中的一幅,修改了几笔。
她又仔细看了看塞巴斯蒂安的速写,坐回到椅子里。当她身体向后靠时,椅子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 “为什么是这一个人?”
“因为我看到的就是他。他开着一辆棕黄色墨丘利车,83年或84年产的。车身内部是米黄色,后排座位的左边已开裂。他喜欢乡村音乐,至少他带着孩子开车逃走时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放着乡村音乐。车子朝东边开走了。”他嘴里喃喃着,眼睛眯成一条线,这样子只有心跳一下这么一瞬间,“是东南方向。”
是有一个目击者声称看到了一辆棕黄色小轿车,没有详细描述,只是觉得以前没见过,车就停在离萝丝家不远处。
梅尔忽然想起塞巴斯蒂安有可能也是从警方得到的这些情况,只是因她揭了他的老底,现在在拿这些东西蒙她。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万一……
“一张脸外加一辆车,”她努力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声音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无名无姓,也没有车牌号?”
“别再装了,萨瑟兰。”他想如果不是他看出、感觉得出她有多么焦虑不安,他会讨厌她的,他肯定会,如果按他一贯的行为准则来说。
“一个孩子生死未卜。”
“他没事,”塞巴斯蒂安说,“平安无事,只是有点困惑不解,比平时哭的次数多了。但没人伤害他。”
她感到呼吸都困难了。她想相信这一切,她太想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千万不要跟萝丝讲这些!”她语气坚定地说,“这会让她发疯的。”塞巴斯蒂安不管梅尔说了什么,接着说道:“偷走大卫的这个人很是害怕。我能感觉得到。他把大卫交给了一个女人,地方……东边。这个女人给大卫穿上一件外套,一件有条纹的红色衬衣。大卫在一辆车里坐着,拿一串钥匙在玩耍。他们开车开了一整天,然后在一个汽车旅馆停下了。这个旅馆前边有个恐龙塑像。这个女人给大卫喂食,还给大卫洗了澡。大卫哭闹时,她就抱着他来回走动,哄他睡觉。”
“在哪儿?”她问。
“犹他州。”他略微一皱眉头,“亚利桑那,有可能,但更可能是犹他州。第二天他们接着朝东南方向开。这个女人倒不害怕,像在做他的工作。他们去了一条商业街——在得克萨斯的什么地方,是东得克萨斯。那儿很拥挤。女人坐在一条长椅上。一个男人坐在她旁边,在长椅上留下一个信封,把大卫放到一个婴儿小推车上推走了。”
“第三天也像第二天一样。大卫对于整天旅行很不耐烦,对一个个陌生的脸庞困惑不安。他想回家,被带到了一个房子里,一座很大的石头房子,院子里有几棵树叶茂密的古树。南方。好像是佐治亚州。大卫被交给了一个女人,他哭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过来环抱着女人和大卫。大卫有一个房间,墙上有一幅蓝色帆船闽,有各种滑稽动物围栏的童床上放了一辆玩具车。他们现在把大卫叫作埃利克。”
梅尔脸色十分苍白,有点费力地说了句: “我不相信你说的。”
“不,你脑子里也转过是否应该相信我的念头。忘掉你刚才说的那些吧,梅尔,想一想大卫。”
“我正在想大卫。”她跳了起来,手里抓着那张速写,“告诉我他的名字,请告诉我那该死的名字。”
“你认为事情就那么简单吗?”他的头向后仰了仰,“一问一答?这是技术,不是抢答游戏。”
她让手里的速写飘落到办公桌上:“说得对。”
“听我说,”他双手在桌上一拍,把梅尔吓了一跳,“我在芝加哥呆了三个星期,遥视一个丧失人性的家伙把人切成碎块,并能感到他这样做时的快感。我投入了全部身心,竭尽全力,在他再次作案前发现了他。如果我现在工作速度不够快,回答不了你的问题,那真他妈太糟糕了!”
梅尔不由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他被塞巴斯蒂安的突然发火吓住了,而是她从塞巴斯蒂安的脸上看到了他经历那种恐怖场面时的极度恐惧。
“好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的情形是我不相信通灵,不相信巫术,也不相信任何鬼怪。”
他勉强一笑:“将来总有一天,你会见到我家里的人的。”
“但是,”她接着说,好像塞巴斯蒂安刚才的话她没听见,“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我都不会放过。妈的,如果求神问鬼能帮助找回大卫,我们也要试一试。”她又重新拿起那张速写,“我现在有了一张脸作线索,我就从他开始吧。”
“是我们一起开始。”
她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样回答,电话铃响了。“萨瑟兰事务调查所。对,我是梅尔。情况怎么样?里科。”
塞巴斯蒂安看到她听话的神态比刚才更加专心,嘴角也随之露出一丝微笑。一点不错,她很漂亮。想不到她还真是挺漂亮的。他对自己的这一发现感到有些不痛快。
“嗨,宝贝,你应该相信我。”梅尔在一个记事本上字迹潦草地记着什么,“对,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太好了!”她听着话筒那头的说话,时不时地点点头,嘴里喃喃着, “来吧,来吧,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从没听说过你,从未见过你英俊的脸蛋儿。我会把你的费用留在奥赖利处,”梅尔停了一会儿,又放声大笑起来,“在你的梦里,宝贝。”
她放了电话。塞巴斯蒂安能感觉得到她抑制不住的兴奋。“到外边走走吧,唐纳凡。我得工作了。”
“我和你一起去。”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溜出了口,而且一出口就让塞巴斯蒂安后悔不已。如果梅尔的话不是那么尖刻刺耳,那他一定会收回这句话的。梅尔又放声大笑起来。
“听着,伙计。还不到时候。我现在还不需要背上一个包袱。”
“我们要一块工作——我希望这段时间越短越好。我清楚我的能力,萨瑟兰。我还没见识过你工作时是个什么样子,我要看看你怎么行动。”
“你想看我怎么行动?”她慢慢点点头,“好吧,大师。在这儿等着。我得先换一下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