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不睡?”叶桐伸着懒腰从楼上下来,看着已经窝在沙发上三个小时的温靖芝。“还怕我偷袭你吗?”
“不想睡,”温靖芝看着实在很刺眼的黑白画面。“我想看录影带。”
“大半夜的不睡觉,偏偏要看这种伤眼的老电影?”叶桐实在不太能理解这家伙。“你不怕眼睛有问题?”
“反正不关你的事,你爱睡就去睡。”温靖芝不想跟他多啰唆。
“喔!我知道了。”叶桐笑得有点诡异。“你是怕又发生像昨天那样的事情,对不对?早说嘛!我们干脆就像昨天那样睡不就好了吗?”
“我不习惯和别人分享一张床。”温靖芝冷冷地说:“白天我睡,晚上你睡。”
“我现在睡不着了,想听人说故事。”叶桐好像是赖定了她似的,脸上带着皮死人不偿命的笑,坐在温靖芝的对面。
“你挡住电视了。”
“你真的有在看吗?”叶桐早知道她只是藉着电视在提神而已,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与其看这种伤眼睛的片子,还不如说说故事。”
“我不会说故事。”
这间屋子真是邪门,在这里待久了,什么毛病都会出现。
“没关系,说故事很简单的。”
叶桐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会这么具有说服力?温靖芝突然觉得自己又像昨天一样,开始动摇了。
“你不说没关系。”叶桐就这么看着她。“我说给你听就好了。”
“我没兴趣听别人的故事。”
“小姐,当你已经坐在泳池边的时候,难道就连伸个脚到水里撩一撩的胆量都没有吗?”叶桐用挑战的眼神看着她。“不过是听个故事而已,没有那么严重吧?”
“你高兴说就说,不用管我听不听。”温靖芝知道自己被他给逼住了,虽然不是很甘愿,还是决定听听他的故事。不过就是个故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桐脸上露出了达成目的之后的笑容后,开始说起故事了。
※ ※ ※
就在三十二年前,有一个小男孩出生在一间茶室后巷的肮脏厕所里。
因为母亲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就一直没有去报户口,后来是因为对面的一个姓叶的老医生看不过去,替这个孩子取了名字、报了户口,这个孩子才终于有了存在感。
那时候,小男孩五岁,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叶同,而不是“马桶”。
叶同有个姊姊,从叶同懂事开始,就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在叶同住的那条巷子里,大家都说他姊姊是个耳聋的白痴,整天只会傻呼呼地笑着而已。
可是叶同知道姊姊不是白痴。每次母亲没有客人,心情不好要打人的时候,姊姊总是先母亲一步把叶同藏到对面的老医生家里。没几分钟之后,叶同就会听到母亲追着姊姊满街打的声音。
姊姊看起来比叶同大很多岁,却从来没去上过学,因为母亲根本不想替姊姊报户口。要不是怕人说闲话,她根本连饭都不会给她吃。
白天母亲没客人的时候,姊姊就带着叶同打扫家里,等到晚上有客人的时候,就把叶同带到医生那里去。叶同很喜欢待在医生家里。因为老医生会在诊所里没什么病人的时候,教他认字读书,还让他看他屋子里那一大柜的书。
叶同记得有好几次,姊姊来不及在客人来之前把叶同带到医生家,就干脆拉着叶同一起躲在破衣柜里。叶同还记得姊姊小小的手是怎么紧紧地拉着那个破衣柜的门,好像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把那些吵人的噪音给挡在衣柜外面。
就是那时候,叶同知道姊姊的耳朵一点都没有聋。
后来姊姊就在破衣柜的门里装上可以卡住衣架的门栓,要是又来不及躲到医生家的时候,姊姊就会躲进衣柜把门栓起来,然后用手捂住叶同的耳朵。
叶同小时候不是一个很顽皮的小孩,至少在上小学以前不是。
在叶同七岁的时候,因为老医生把叶同当成自己的干儿子,所以决定供他去上学,所以叶同除了睡觉的时间之外,几乎都是在老医生家度过的,偶尔听见姊姊挨打的声音,他也会吓得不敢回家。
直到有一天,在叶同放学回家的时候,亲眼看见母亲在街上追打着姊姊,抓着姊姊的头去撞墙,他才出手拉住母亲,让姊姊逃走。
那天,叶同当然被母亲用棍子给打得遍体鳞伤,打到连棍子都断了,要不是老医生和母亲的“姊妹”们过来劝住,叶同说不定在那天就被打死了。
那年,叶同十一岁,小学五年级。
叶同上了小学之后,终于知道自己的母亲做的原来是一种叫做“特种营业”的工作,叶同开始知道自己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
别人有父亲,他没有。
从那时候开始,叶同几乎每天都要和同学们打上一架,要不是茶室老板娘的儿子阿清和他同班,多少帮他顶了一些,他说不定活不到小学毕业。
在那条巷子里讨生活其实并没有外人想得那么容易。在那条巷子里出生的人,出路其实很有限,除了真正能力争上游的人之外,大部分的人都会跟着他们的父母堕落在那个地方。
叶同要不是遇见了老医生,或许,也会跟那些人一样……
※ ※ ※
“故事说完了?”温靖芝看着从刚刚开始就静静发着楞的叶桐,她不该答应他,听他说故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她的理性一再地告诉她,最好还是不要听这个人说话,她的耳朵却背叛了她。在他说着故事的时候,她本来好几次都要叫停的,可是看着叶桐脸上的表情,她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不喜欢这种情形,相当地不喜欢。但是这样的状况却在她到了这个地方,遇到了这个男人之后一再地发生。
难道这就是布莱克医生所谓的“治疗”吗?
“当然还没。”叶桐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感觉冷掉的苦涩在舌尖扩散。“我只不过是想休息一下。”
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休息一下,有时候真的会想不起来。即使那些事情是自己很想忘,却又不能忘的人生。
※ ※ ※
“阿姊呢?”叶同鄙视地看着正翘着腿,在牌桌前的母亲。“阿姊怎么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母亲点了一根菸,深深地吸了一口。“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要到哪里去,我管得着吗?”
“你不要跟我装了,你到底把阿姊怎么了?”叶同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却仍然不愿意相信母亲会连自己的孩子都给卖掉。
“你是读了两天书,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样跟老娘讲话?”母亲被叶同问得火大,干脆就拍桌子瞪眼。“你阿姊去哪里关你什么事?女儿是我生的,我爱怎样就怎样,还有你说话的余地?”
“你……”叶同冷着一张脸,看着这个“应该”是他母亲的女人。“你真的把阿姊卖掉了?”
“是又怎么样?你不要以为你读了两天书,就比老娘了不起,你就算念到博士也还是杂种一个!靠老娘接客养大的杂种!”那个女人指着叶同的鼻子骂道。
“我告诉你啦!你阿姊那个烂货,还有人肯出二十万已经算不错了啦!包吃包住,总比在这儿没得吃好,要不是男的没人要,我就干脆连你一起卖了,老娘我还省得麻烦。”
叶同看着这个连灵魂都已经卖给钱的女人,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悲。
“你也不用念书了,早早出去赚钱养你妈。”她的手不停地沈牌砌牌,嘴里还在叨念着。“现在生意愈来愈难做了,做一个月还不够我打一个晚上的牌……”
“对!我是杂种,阿姊是烂货,”叶同狠狠地瞪着那个他叫了十几年“妈妈”的女人。“可是你不要忘了,这个杂种和烂货都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
叶同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背起了书包就离开了那个地方,也离开他叫了十几年的“妈妈”。
从那天开始,叶同没再回到那条巷子里过。
他不知道姊姊到底被卖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母亲后来到底怎么了。离开了那个地方之后,连国中都没毕业的叶同,离开家里之后,也只有跟着人家做混混。
为了填饱肚子,上头“大哥”们说什么都得照做,只要慢了一步,挨骂挨打还是小事,就怕连命都赔上去了。
混了一年多,终于可以跟著「大哥”看场子。谁知道第一次看的场子就是一家“理容院”,美其名叫“保镖”,实际上根本就是来盯着那些小姐,不让她们跑掉的。
好像,又走了回头路。
“阿同!你怎么又在发呆?等一下要是出问题又要被大哥踹了。”阿杰是和叶同一起入行的,现在也一起看场子。“怎么?看到喜欢的妹妹啦?”
“不要乱说话。”叶同把手上的菸丢到地上踩熄,抬头看看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要是被别人听到,会害到人家的。”
“是!是!是!就你同哥懂得怜香惜玉,我们都是大老粗。”阿杰和叶同在一起最久,也最了解他,但是就连阿杰有时候也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早关门?”今天又没什么事,前面的霓虹灯却早早就熄了。
“大概是有新的小姐要进来。”阿杰昨天就听兄弟们在讲,今天场子里可能有些“新货”要进来,说不定还会有点甜头可以捞。
“那我们今天也该收工了,”叶同从阿杰手上拿回被他“摸”走的菸,又点上一根。“我去跟老大报备一下,你先在这里顾着。”
叶同离开没多久就回来,只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阿杰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个小混蛋,跑哪去了?”叶同想想,反正都收工了,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叶同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就是隔了一个晚上,等到他再见到阿杰的时候,他已经是冷冰冰的尸体了。
叶同一直到后来才知道,阿保那天晚上是约了店里的一个叫美珠的小姐,要和她一起离开这家店,离开这个城市。
阿杰死了,美珠被抓回店里,老大派叶同去看着那个每天只会哭哭啼啼的女孩,叶同虽然不是很愿意,也只好照做。
两天后,那个女孩子被卖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从此之后,叶同再也没见过她。
叶同的命运在几个月之后有了一个大转弯。店里来了几个新的小姐,虽然不是新手,至少是新面孔,最近警察抓“幼齿的”抓得很紧,就连叶同的老大都不敢冒险。
那天,叶同和往常一样,坐在店后面看着那些小姐下车,却没料到会看见一张他以为永远不会再看见的脸孔。
“阿同!……阿同!……你X咧!在发什么呆?进去帮忙啦!”叶同失神落魄地跟着小姐们进去,眼里却只看着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
“阿姊?”
听见叶同的声音,那张木然的脸孔好像有点反应,却只是楞楞地看着叶同,眼里一片呆滞。
“阿姊!是我,阿同……”
木然的表情转为惊讶,叶同知道姊姊认出他了。
“我XX娘咧!你没事半路认亲戚啊!”不耐烦的大哥一拳从叶同身后击来,打得他重重地撞上了墙壁。
“他X的!你给我小心一点,不要像阿杰一样给我搞怪!……”大哥的声音在叶同的脑海里愈来愈远,叶同一心只想着要怎么救出姊姊。
就在阿同准备动手的前一个晚上,他姊姊就出了事,因为得罪了客人,差点就被阿同的老大打死。
阿同拉着姊姊逃出店里,一边逃,后面一边有人追,阿同干脆就往警察局跑。
只是阿同拉着姊姊根本跑不快,三两下就被拿着西瓜刀的老大追上了,红着眼砍了三、四刀。阿同拿出身上的防身小刀回敬了对方一刀之后,抱起浑身是血的姊姊继续跑到警局去。
就在这一天晚上,阿同的姊姊因为大动脉受伤,失血过多而亡。
由于这天晚上的事,阿同的老大被关进苦窑里,阿同则因为还未满十八岁,就这么被送到少年感化院里。
※ ※ ※
温靖芝睁开眼睛就看到叶桐手臂上那道白色的疤痕。
随着两人胸膛的起伏,这个多年前的伤口,也仿佛依然在他身上鲜活地呼吸着。
真奇怪,只要有人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她一向是睡不熟的。为什么前天和昨天早上,她会睡得这么沉?是因为她太累了?还是因为……
好温暖哪!她当然知道人和人的体温会因为接近而升高,却从来没有这么真实地体验过。即使是隔着层毯子和两人的衣物,她都还能感觉到另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为什么他能那么满不在乎地说着那样的故事?
他现在是个名利双收的作家,像这种不可告人的过去,应该是他极力想要忘记的。为什么昨天晚上他会说得那么钜细靡遗,又那么事不关己?
如果说,他说故事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像他那样的作家掰出一、两个更精彩动人的故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为什么偏偏要说那个“叶同”的故事?
她实在搞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你醒了?”沙哑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睡得还好吧?”
一听见它的声音,想起自己竟然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睡得如此安稳,温靖芝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叶桐叹了一口气。
“还是睡着的你比较可爱。”叶桐苦笑道。“一醒过来就变身成刺猬了。”
“如果你不要用可爱来形容我的话,我会很感谢你。”温靖芝也觉得自己有点“那个”,但是却又积习难改。
“身体太僵硬是下不了水的喔!”叶桐放开怀里的温暖,一口气跳下床。“还有,不要穿着刺猬装下水,那个样子是游不动的。”
“你……”温靖芝本想叫他别再用这种隐喻,却在看见他的开朗笑容之后打住。
“再赖床的话就没早餐吃喽!”说完话,叶桐就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走出房间。
温靖芝看着叶桐的背影,也只好叹口气,下床梳洗。
走进浴室里,她冲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看着镜子上的水气,竟然发起楞来。
她迟疑地伸手抹掉镜子上的水气,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脸。
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不过,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这就是治疗吗?用说故事的方式?温靖芝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怪念头。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有效,那心理医生都不用开业啦?
她穿上衬衫和长裤,下楼去看看叶桐在忙些什么。
“早上吃鲔鱼三明治,你不介意吧?”叶桐把罐头鲔鱼抹到切片的法国面包里。“我刚刚才把咖啡放下去煮,可能要等一会儿才有得喝喔!”
“布莱克医生准备得真周到,”温靖芝看着桌上的食物。“这里真是什么都有啊!”
“幸好他是安排我们两个一起,要是换个不会煮饭的来,那不就饿死你了?”叶桐递了一份烤好的面包给她。
“饿不死我的,”温靖芝伸出手接过热腾腾的食物。“虽然弄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至少我会开罐头。”更何况现在的罐头食物几乎都是易开罐装的,有什么困难的?
“是吗?那要是罐头吃完了呢?”叶桐摆明了是要和她闲杠。“吃生菜?”
“最近衣服的腰身紧了一点,”温靖芝对着他,笑笑地回了一句。“刚好节食。”
叶桐突然不说话,只是笑看着她。
“我脸上有鱼在游来游去吗?”温靖芝一本正经地问他。
“你可以放心吃,”叶桐又对着她露出那种无赖的微笑。“依照我这两天晚上的实地观察,你的身材还不到需要节食的地步。”
“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相信专家的话,”叶桐的表情逗得她忍不住想笑。“不过,过几天之后就说不定了,因为我有一个怪癖……”
叶桐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一双眼睛期盼地看着温靖芝,就是希望她问。
温靖芝被他看得受不了,只好配合他一下。
“好吧!你说,你到底有什么怪癖?”
“我的怪癖是喜欢闲着没事,就做一堆菜把人养得胖胖的……”
叶桐看她故意板起脸、忍住笑,就叹了一口大气。
“要笑就笑出来嘛!忍着干嘛呢?”真是的,还亏他耍宝耍了半天,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小心,憋到内伤可是没药医的喔!”
温靖芝听到这句埋怨,一抹微笑不禁在她一向冷硬的唇边绽开。
“对自己诚实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对自己诚实一点吗?温靖芝看着叶桐,想着这句话。
执掌温氏的这几年,她是不是把自己遗忘得太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