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别怕,我只是要帮你上药啊……」一名身穿白色医师袍的男子手拿挟著药棉的钳子,对著面前一只正龇牙咧嘴的巨犬循循善诱。
说这只狗是巨犬,可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它身长超过一公尺,体重少说也有三十公斤,再加上一身黑毛和尖锐发亮的白牙,看起来益发吓人。
「凹——呜——」狗狗不断地发出恐吓的喉音,仿佛在提醒对方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少块肉是免不了的代价。
「别紧张,我不会伤你的。」这名兽医正是贺叔恩,他温和的声音不变,降低身子,与狗狗同高,缓缓地靠近。「你受伤了,一定要搽药才行喔……」
不知道是相信他的话,还是被他温柔的声音催眠,狗狗竟慢慢地收回爪牙,甚至乖乖地趴在地上,让贺叔恩顺利地完成上药的工作。
「奸乖……」叔恩摸摸大狗的头,顺顺它的毛,趁它还放松之际赶紧又补上一针消炎剂。「放心,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叔恩是「好朋友动物医院」的创办人,也是院里唯一的医师。今天一早,他在住家附近发现这只流浪狗被车撞伤,便赶紧将它带到医院来治疗,所幸检查後发现它只有皮肉伤,并没有骨折或内伤,只要搽药打针就可以了。
感受到他的善意,狗不再对叔恩怒目相向,反而伸出舌头,舔著他的手示好。
「你真乖。」叔恩微笑著摸摸它的头。「我以後就叫你波吉好了,好吗?」
波吉听了以後,更热情地舔他,算是同意了这个名字。
「波吉好乖,你肚子饿了吧?等一下,我弄饭给你吃。」
贺叔恩又拍拍它的头才站起身,对著从刚刚就一直躲在医院角落,被吓到「皮皮挫」的女助理说道:「小楠,麻烦你准备一点狗乾粮给波吉吃。」
看到她惧怕的反应,叔恩的心中再次充满疑惑。奇怪,她明明不喜欢动物,为什么会来动物医院当助理?况且他给的薪水也并不优渥啊!
「它……不会咬我吧?」看到凶狠的大黑狗,小楠还是很害怕,怯怯地问著。
贺医师不但人温柔善良,医术也是一级棒,而且拿掉黑框眼镜的他,更是帅得一塌糊涂!听说他是研究DNA的专家,曾经是英国一家非常有名的高级实验室的研究人员,首只复制羊「桃莉」就是由那里研发出来的产物,而他正是那个团队里的一员,也是唯一一个华人研究员,真的很厉害耶!
正因如此,她才会委身在这家破旧的小诊所里当助理,否则那么一丁点薪水哪能吸引她啊?她真正的目标是他!若不是为了把到贺叔恩,她才不会窝在这间破破旧旧的小诊所哩!
只是,让人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会舍弃「高官厚禄」,跑回台湾开这家小诊所?真是奇怪。
「不会的,你放心。小楠,那就麻烦你了,我去看看其他动物的复原状况。」叔恩和善地跟她道谢後,随即转身走向住院处,观察其他动物的情形。
说是「住院处」,其实不过是几个整齐叠起的铁笼子,里面有几只需要住院观察的狗狗跟猫咪。它们有些是有人饲养的名种,有些是流浪动物,但在这里,它们全被一视同仁地受到妥善照顾。
动物们一看到叔恩,立刻兴奋地又喵又叫,但在他温柔的安抚之下,全都静下来,乖乖地让他检查。
「嗯,你们今天都很有精神,复原状况很好喔!」仔细地做完检查後,叔恩露出安心的笑容。
跟人比起来,他觉得动物好相处多了,所以在离开英国的研究机构回台後,便开了这家动物诊所,除了替有人饲养的宠物看病外,更重要的是救助那些流浪街头的可怜动物。
由於救了太多流浪动物,药物和饲料的花费惊人,叔恩这家动物医院几乎是入不敷出,每个月都得靠两个哥哥赞助,让他很不好意思。但是,比起以前牺牲动物生命做的研究,他更喜欢现在的工作。
「医生,请你救救它!」
这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一名神色慌张的年轻女子手里抱著一只满身是血的黑猫,冲进「好朋友动物医院」,大声求救。
「让我看看——」叔恩赶紧戴上手套,将猫放在诊疗台上,小心地检视。
他的脸色随著目光移动而越来越凝重。这只猫咪的伤势非常严重,甚至深及内脏,必须立即做紧急处理。
「它需要马上进行手术。」说完,他轻轻地抱起猫,一边往手术室走去,一边回头吩咐助理。「小楠,我需要你进来帮我。」
「我……我不敢……」她看到血就伯,更何况这只猫简直是血肉馍糊,光想就觉得嗯心。
「我来!」看爱猫命在旦夕,猫的主人立刻自告奋勇,跟进手术室。
「等会儿看到的画面可能会让人反胃喔。」叔恩怀疑地看了眼前弱不禁风的娇小女子一眼,好心地提出警告。「你的胃受得了吗?」
「需要我做些什么?」她没有多做回答,卷起衣袖,以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
他没有再浪费时间去质疑她的能力,赶紧先替猫咪麻醉,然後一边转身准备器具,一边吩咐她帮忙清洗伤口——
「麻烦你挟起罐里的酒精棉,把伤口上的血水和脏污擦掉,轻一点。」
「好。」她镇静地依照指示完成他交办的工作,立刻赢得叔恩赞赏的眼神。
叔恩先帮猫咪挂上点滴,再拿出消毒好的手术刀,轻巧地下刀。随著刀划过之处,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而女子并不需要他提醒,立刻主动地擦乾血水,方便他做事。
时间就在他沈稳快速的动作和她合作无间的配合下流逝,一个半小时过後,他长吁一口气,对猫咪的主人说道:「我只能做到这里,剩下的,就得看它的求生意志了。」
「谢谢……」此时,女子压抑许久的激动情绪终於崩溃,担忧和害怕的泪水不断地涌上,让她哽咽得几乎无法出声。
这只猫已经陪了她三年,是她唯一的伴侣,今天一个不小心让它跑出家门,她追出门,却当场看到爱猫被机车辗过的画面,要不是「好朋友动物医院」就正好在附近,它恐怕已经回天乏术了。
「别客气,我才应该谢谢你,否则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完成手术呢。」她确实是个好帮手,比怕血又爱大惊小怪的小楠有用多了。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道,注意力全放在爱猫身上。看到它全身的毛因为手术被剃得七零八落,又虚弱地躺在那里的模样,她心疼极了。
完全被漠视的叔恩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好心地提醒她。「小姐,你要不要先把身上的血迹洗一洗?」
「……没关系,我回家再洗。」她低头看看身上的斑斑血迹,看起来果然很惊人,但她并不在乎。
「但你的样子可能会……」他老实地再次提醒。「吓到路人ㄟ!」
她沿路抱著猫过来,衣服和手臂都沾上猫咪的血,连脸上都在慌乱中抹上了一些血,看起来非常吓人,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她才是受伤的人呢。
「说的也是。」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搞不好会被误认为杀人凶手呢。」她从善如流地走到洗手台前,将手和脸洗净,至於衣服上的血迹,她就不理了。
「欵?!」看著她,叔恩突然惊呼。「你不是莫司琴吗?!」由於他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猫身上,她也大都低垂著脸,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她的长相。
「嗯。」司琴淡淡地应了一声,反应不似他的热情。
其实早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她就认出他是贺叔恩,多年前的记忆也一并涌现,只是她早已习惯用冷漠包裹真性情,就算心里的确有著惊喜的感觉,她也没有因而「变脸」。
「我是贺叔恩,我们是国小同班同学,国三一整年,我们还坐在一起,你记得吗?」她的冷淡完全没有影响叔恩的好心情,继续热络地寒暄。
「你好。」她总算给了回应,但温度没提高多少。她早就习惯冷然看待世情,性情也连带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习惯跟人相处。
「听说国中毕业後,你又搬家了。」相对於她疏离的态度,他显得过度热络。「你现在也住这附近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要碰到她,向来寡言的他就会一反常态变得多话,仿佛是为了平衡她的沈默一样。
「嗯。」国中毕业没多久,继母亲之後,她的父亲也跟著撒手人寰,她流转在亲戚间被当成皮球踢来踢去,最後被送到孤儿院,这才终止她的漂泊。
谁教她是别人口中的不祥之人呢?根本没人愿意收留她。
「太好了,以後就多一个朋友可以常常见面了!」
朋友?!事隔多年,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词,她不禁感触良多。
她知道很多人都拿她当妖怪看待,尤其是在她母亲的大力宣扬下,左邻右舍都认为是她害死自己的哥哥,也就更没人敢跟她接近。
只要听过她的传闻的人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唯独他,不曾拿她当异类看待,还三番两次地要跟她做朋友!
他……不怕她吗?
「不怕。」只听见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嗄?!」司琴吓了一跳。难道他也可以听见人的「心声」?!
「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怕你?」他温和但坚定地又重复一次。「我的回答是『不怕』,我为什么要怕你?」
「你应该有听过关於我的传闻吧?」他不可能没听过那些让她拥有悲惨人生的传言。
「那都是些无稽之谈,怎么能信呢?」他当然听过,但完全不相信那些「神话」。他只觉得被说成「灾星」的她,实在太无辜了。「碰到这些事,你应该比谁都难过,怎么能将他们的死都怪在你头上呢?这又不是你的错!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命。」
「……」她讶异地看著他,难以形容心中的感受,那是一种被认同的感动。
没错,她要的只是一个公道,一个合乎事实的言论,而不是那些穿凿附会、添油加醋的伤人流言。
为什么身为外人的贺叔恩,不但可以客观地评论,甚至站在她的立场给予支持;而那些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却老是用怀著恐惧的眼神看著她,总是将她当妖怪看待,还满不在乎地说出最伤人的话语?
为什么?
她也是人,也是会受伤的,为什么以前都没人能了解呢?
哥哥死时她年纪还小,但是已经可以明显察觉母亲对她的厌恶和痛恨,只是当时年幼的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她:直至年岁渐长,她才明白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那些「东西」,而她却老实地说出不该说的话,因而成了所谓的乌鸦嘴,也让自己变成别人口中的「灾星」。
但,这是她的错吗?她也不想拥有「特异功能」啊!
人人都希望拥有预知的能力,但是如果看到的是亲人死亡呢?那种无力又无奈的痛苦,又有几个人能了解?
这么多年来,只有他这个跟她还算不上认识的「朋友」会作出客观的评论,真是让她百感交集。
小楠透过手术室的玻璃,看到他们有说有笑、状甚热络地聊著天,不禁妒火中烧。她顾不得礼貌,连门都没敲,就大刺剌地开门进入,亲昵地挽住贺叔恩的手,大发娇嗔——
「叔恩哥,还没结束吗?」她的双眼示威地看向司琴。这女人土里土气的,又不懂打扮,竟然还敢勾搭「她的」男人?真是不识相!
叔恩眉头微蹙,轻轻地将手抽出,不著痕迹地与小楠保持距离。她为什么突然抱住他的手?他跟她没有熟到可以勾肩搭背吧?
「手术已经完成了,现在只等它清醒。」
「那你干么一直待在这里?外面还有其他客人在等ㄟ!」被甩开手的小楠恼羞成怒地质问,压根儿忘了自己的身分。
他抬头望向外面。果然已经有几个人坐在椅子上等候,手中都抱著宠物。
「啊!我马上来!」跟司琴一聊就忘了还有正事要办。「对不起,没办法跟你聊……」
「没关系,我走了。」她又看了猫一眼後,放心地转身准备回家。
「等等,你能不能留个联络资料,等我忙完会过去找你。」他搜搜身上的口袋,刚好没放纸笔。「小楠……」
「到柜台写啦,她也要先付医药费啊!」小楠语气甚差,忿忿地走向柜台,嘴里还不断抱怨著。「没看过医生是不是,搞什么……」
「小楠,她不用付——」
「当然要。」司琴不愿欠人情,跟著来到柜台,掏出钱包。「多少钱?」
「我算一下——」小楠拿起计算机开始加总。「医疗费用再加上一个星期的住院费用,总共是……三千八。」
「好朋友动物医院」是这附近,也可以说是全台北市最便宜的兽医院,所以总是「高朋满座」。
司琴拿出四张千元大钞交给小楠,叔恩却抢著退回其中两张。「我跟你拿两千就好了。」
司琴摇摇头,又把那两千元递回给小楠。「只付三千八就能救活它一条命,很值得。」况且,她也不愿意为了区区两千元就被人冷言冷语。
「猫的情况还不是很明朗,还要看它的复原状况……」虽然手术非常顺利,但是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它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她很有把握地截断他的话,因为她看得一清二楚,刚才笼罩在猫咪身上的黑影已消失无踪。
「你又知道了?」在叔恩还没开口之前,小楠已经不爽地回嘴,她认为司琴的话分明是想博得他的开心。
「她不会说谎。」司琴没多费唇舌解释,反倒是叔恩毫不犹豫地替她说话,因为他相信她。
从以前他就觉得,她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仿佛看得见许多世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因而可以事先知道一些事情,也就是所谓的预知能力,但却因此而招来许多磨难和排斥。
他为她感到心疼。
「……」司琴不可思议地看著他,他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只有国三那一年而已呀!
那一年,他经常伸出援手为她解围,虽然她因为个性别扭未曾给过正面回应,但他却不曾埋怨或是退却,依然对她绽开笑颜,付出真诚的关怀,是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也是唯一被她放在心底的人。
「欵!两百块拿去,下星期再来带你的猫!」小楠极没礼貌地打断他们之间的凝视,不客气地暗示司琴可以走了。
贺叔恩虽然亲切,但绝不跟女客户搭讪,甚至连聊天都很少,几乎像根木头一样地安静;但他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跟这女人谈笑,还忘了分内的工作,这反常的态度,让她的心中响起警钟。
能让木头医师「活化」,这个女人绝不是简单人物,她若是不小心防范,可能会被捷足先登!
「怎么没让她填写客户资料呢?」小楠的态度,让叔恩一向平坦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虽然还是很温和,但是却已隐隐有著责怪之意。
「哼,好啦!」小楠忿忿地递上纸笔。「拿去啦!」
「小楠,对待客户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呢?」这次可是绝无疑问的指责了,对他来说已经是最重的语气了。「这很不礼貌。」
小楠嘟著嘴,根本没把叔恩的训诫听进耳里,只是继续将这笔帐又自动算到司琴头上——
可恶!都是这丑女害的!竟然害她被向来好脾气的贺医师凶,真是气死人了!
「司琴,对不起。」叔恩不好意思地代替小楠道歉。
「没关系,我回去了。」她将填好的个人资料交给他,不对小楠的言行多做评论。
她很清楚小楠的态度跟年纪轻并没有绝对的关系,而是因为妒忌。想来,小楠是将她当成会抢走贺叔恩的假想敌了。
司琴不禁暗笑小楠太过多心。要知道,她是人们口中的「灾星」,不会有正常人敢跟她在一起的,就算是贺叔恩也一样。况且,她也不愿意再跟人亲近,因为她不想再经历那种预知亲近的人死亡,却无计可施的痛苦。
她已经受够那种无力感了,这辈子,她绝不想再承受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