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挽朱自缢身亡后,邵馨玉便极少再至咏蝶阁;即使来了,也只召离垢,好似早已忘了霍无痕的存在。
霍无痕见此情况,不但不心急,反倒泰然。
今夜,也不知是什么风又将他吹来了。
嬷嬷阁楼下吆喝著:“无痕,见客!”
这么一句“见客”,侍婢们立即一字排开,迎客入主子绣阁。
邵馨玉今天就是这么不由自主地想见她,于是就来了。
穿过大厅,走向回廊,进入阁内小径。上了阶梯,终于来到她房门口;照礼数,仔细打赏后才开得了她的房门、进得了她的绣闺。
而绣闺主人,早已扫好蛾眉,上了胭脂,打扮光鲜地见客了。
霍无痕今日这身打扮彩绣辉煌,仿若神妃仙子;头上戴著金丝八宝攒珠簪,绾著朝阳五凤挂珠钗,身上穿著缕金百蝶花、大白云缎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副天仙打扮。
邵馨玉笑问:“敢情无痕姑娘这身打扮,是为了在下?”
霍无痕媚眼流转,伶俐地回道:“是,也不是。”
基于男性虚荣心态作祟,邵馨玉也开心她这么卖他面子。
“今夜,我决定在此过夜。”他对一旁的侍婢下令:“你们下去备酒菜,大爷我今夜打算来个不醉不归!”他口气豪迈,宛如北方汉子。
霍无痕亦自愿为他献曲助兴:“不如由无痕来吟上一曲。”
“好!大爷今日好心情,有你助兴更添欢喜。”邵馨玉不知她今日何来兴致,愿意破例为他一展美嗓。不过,他亦不想追究是何原因致使她有此雅兴,因为,他只想好好度过今晚这美妙时光。
※ ※ ※
自挽朱过世迄今,咏蝶阁再次听见筝弦和奏的美妙乐音,而它却来自霍无痕的凝雪阁。
笑生往凝雪阁望去——“小琏,是从无痕那传来的吗?”笑生面无表情地问侍婢。在她心底认为,挽朱新丧不久,怎么咏蝶阁内还传来嬉哗吟喝之声?这不是阁中在此时该有的情况。
侍婢小琏回答:“是无痕姑娘阁内传来的没错。”
笑生叹了口气:“同为天涯沦落人,怎堪这厢对待?挽朱再错亦归尘土,同是风尘女子,对她的际遇该抱以同情,怎可在此际仍一如往昔地兴酒客笙歌达旦、浑然忘我呢?”
轻云不知何时已上来绣阁,正好听闻笑生的抱怨,她没好气地斥责笑生:“若每个粉头全是你这等想法,我轻云也甭混饭吃了!而这咏蝶阁也早该关门大吉,至于你们这群堪可怜悯的烟花,也不知该流落何方去了!”
侍婢一见来人是嬷嬷,纷纷跪下赶忙道:“嬷嬷,我们——”
轻云纤指一挥:“这没你们的事,先退下吧!”
她们见嬷嬷不和气,立即退出笑生闺中。
轻云见侍婢已走,才摇摆生姿地向笑生走来——“不是我爱说你!你来这也有十一、二年了,比起无痕那丫头更不懂事。挽朱那丫头,当我轻云白养了她,吃我、住我、用我——”
笑生插了嘴:“好歹她也替嬷嬷您进了不少帐呀!”
轻云见她伶牙俐齿地顶撞她,心中更有气了:“反了、反了,全反了!连你也窝里反了是不?”
笑生急辩:“笑生不敢!笑生知嬷嬷养育之恩大如天,只是阁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挽朱又是我们的好姐妹。我们合该为她敛习三、七日。”
“这是什么大道理?若照你这么说,咱们阁内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只要有人一过去,那得为他们举丧个三、七日,那我这阁不能甭开了?”轻云真不知,她用心调教的粉头,竟也这么不懂事!不替她赚钱不说,还净替她盘算这种赔钱事。
在咏蝶阁中,每个月都有新来的乡下稚女,年龄在七、八岁左右即被嬷嬷买进,并加以训练,当然其中也会有一些不屈服命运的小稚女。
可想而知,她们的命运是——顺从者是吃著大鱼大肉、过著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不服者,重者死于禁房中,轻则打残了,再做些卑贱工作,折磨至死为止。因此,咏蝶阁中几乎日日皆可传出死讯。若照笑生的说法,那她不关了店门喝西北风去,还能干啥?
“死丫头!枉费我花了这么多银两栽培你!”
笑生见嬷嬷这么势利,只是叹了一口气,坐回床沿,情世之感油然而生……待在这粉院中,也没几个是真心相待的。客人图她美貌、贪她身子,同是粉头之间,又没几个可交心的,唉!苦呀!
轻云见她垂头丧气的,在心底直“呸、呸、呸”了三声,怕触了她的霉头。
“好啦!打起精神,开心点,楼下有白花花银子等你去拿呢!”轻云唤了侍婢:“小琏,好好替笑生姑娘梳妆打扮,准备接客了。”轻云扭著水蛇腰又出了去。
笑生见状,也只能怨自己命薄,才会来这污浊之地,白白糟蹋了自己这一身清高傲骨。
※ ※ ※
霍无痕伴侧邵馨玉身边,任他在她身子享受软玉温香抱怀的滋味。
“说也奇怪?我怎么老对你产生莫名的熟悉感?”
霍无痕慌了口:“怎么?我们不过在这阁内见过面罢了,你又怎么来的熟悉感?”
邵馨玉心忖:也对!他们并未在其它地方见过面,理当不会有任何的熟悉感,是以应声:“难不成我们前世见过,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我们前辈子是夫妻也说不定。”
笑话!他堂堂知县大人,怎么可能会与一名妓女在前世有任何的干系?简直荒唐到极点!
不过她也不至于傻得赶紧与他撇清关系,他们之间,是愈模糊愈好。若能纠葛在一块,那就更棒了!
“或许是也说不定。”
杏子红绫被,裹著他的体温及她的温柔。
皎洁月色,懒懒地倚在半空中;透过棂框窗,折射在铜镜上,显现出一片白雾似的不真实。
至夜深,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远处传来狂欢淫乱交杂的细碎声音。这对霍无痕而言,本该适应的环境,却在今夜将她的心湖打乱了……她不由随口吟唱——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热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她在床上喃吟著,邵馨玉由半梦中醒来,也听见了语尾,便问:“怎么了?不睡?”
他一手枕在她的头下,在她的耳边厮磨一番。
霍无痕推开他,披上白袍起身,走向窗边,睇视这恼人雨,打得她心也不踏实了。
邵馨玉亦立即起身,走向她身后。
“想什么?说来听听。”
他低下身,在她颈边啃咬她的粉颈,那又痒、又疼的感觉,令她闪亦闪不急。
“别——”
“别什么?别停下是吗?”他逐渐卸下她的防线,再一次地侵占她。
他太野了,一点也不知怜香惜玉。这会换她累了,她已入眠,而他却精神奕奕,起身郎郎??地著装,便出了绣阁。
然而,霍无痕也累得忘了吟后半阕的词句。
他的来去匆匆,令人不解;不过她只记得,她与他还有仇未解。
※ ※ ※
霍焕昌,乃常州人士,自幼不学无术,及长,学会的只是如何狎弄女子。
其父霍易学对他可大大地伤脑筋阿!为了替他弄个芝麻官做做,就不知捐出了多少银两;可惜他就是不成材,当没三天官,便在窑子闯出祸事来,原由为此——在春花院的私窑,窑内众美齐全,窑中有一名唤小翠的粉头,不但长得俏,且柳眉笼翠、檀口含丹,而她那副蛇腰,就不知摇掉了多少公子哥的色眼了。
当了官的霍焕昌,仍不改色性,强占小翠姑娘为妾。小翠不从,竟一拳将她打死!
春花院全仰赖翠姑娘支撑大局,这会翠姑娘气绝了,他亦难逃其咎;于是他丢下官帽,带著父亲往姑苏避难去了。
途中霍父遇见为葬父而沦为女乞儿的霍无痕,心生怜意,便将她收为义女,与霍焕昌以“兄妹”相称。
霍焕昌为怕事迹败露,一改往习,认真习字读书。
霍父见他有心改过,也决心助他一臂之力。为了让他仕途一帆风顺,不但替他雇用了书僮,也给了他丰厚的盘缠,供他无忧地上京赴考。
谁知败家子仍是败家子!霍焕昌一上了京,流连京内有名官妓院芙蓉坊;一涉足芙蓉坊,纵有家财万贯也得尽空于此食人不吐骨头之地。
霍焕昌一再流连,将霍父托予之盘缠不出半月便花尽,连书僮也抵给了他人。
住同一客栈中,是来自四方之有志仕人,心意尽同——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求取功名,是他们一致的目标。对于霍焕昌这类道不同不相谋合之辈,自然没人当他朋友看待。
霍焕昌在贫病交迫之际,幸有一名穷书生邵馨玉分神照顾他,才使他不至于客死异乡。
霍焕昌这种人,从不懂什么叫“感恩”。他在邵馨玉身上得到了好处,却又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夜——临科期已近,霍焕昌与邵馨玉共处一室读书。霍焕昌异想天开,认为邵馨玉才学高他不仅千百倍。若邵馨玉肯替他捉刀,等他功成名就之日,再向父亲索取金银珠宝以赠之,让他在下一回科期时再应试。这么一来,他得以轻轻松松光耀门楣,而邵馨玉也可拥有一笔财富侍奉他的年老母亲,以及家中年幼的弟妹。这样邵馨玉则可以在下一次的科考再中个状元,可不是一举数得?
他倒是如意算盘仔细盘算著,且傻不愣登地果真对邵馨玉开口提起此事。
想当然耳,邵馨玉再没有人格也不会答应此事;他不但没答应,还大斥霍焕昌:“霍兄,做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及人格。你曾想到这样不光明之事,我亦可以肯定告诉你,即刻起,我们割席绝交,不再是朋友!”
他下了逐客令,使得霍焕昌想解释挽回兄弟憎爱分明也不可得了。
为此,霍焕昌怀恨在心;加上邵馨玉不但一举成名,成了文状元不说,还得了皇上御赐一品官爵位。如此,不但风光到家,更成了文武百官竞相争取的东床快婿人选。这一切的一切,霍焕昌全看在眼里、恨在心底。他暗暗下誓,非要他难看不可!故当他一返家,即对一向知恩图报的妹妹霍无痕搬弄是非。
霍无痕谨记霍家对她之恩德,故霍焕昌才说了一小部分事实,以及绝大部分的谎言之后,她便义愤填膺,当下答应霍焕昌,非扳倒邵馨玉这个利用朋友来换取功名之小人。
以霍焕昌之好色,怎可能放过貌美如花的义妹,而没干出辣手催花、人神共愤之丑事?那是因霍无痕自小习过武,纵使霍焕昌贪恋她的美色,也还没胆动她一根寒毛。霍焕昌早对此抑郁不平,对义妹也不留半点情分的,故借由她来施以借刀杀人之计,以便教训那不识相的小子——邵馨玉。
霍焕昌唯恐霍父知他教唆此事,故瞒著父亲,将霍无痕弄进咏蝶阁。
嬷嬷见她人长得标致,且花容月貌、娇俏非凡;二话不说,便将她收纳阁中。
言定,不拘她的自由,也不迫她接客,全凭她个人喜好;可是私底下,霍焕昌的为人怎肯白白便宜轻云?他开口要价一百两当订金,若霍无痕不干了,再将订金奉还。
可这一百两银子,早不知已被他花掉多久了。嬷嬷即使想找霍焕昌要,大概也成了要不回的呆帐了。而嬷嬷若想找霍无痕要,那也比登天还要难!因为善于计算的霍无痕,恐怕还要反过来向嬷嬷要薪俸呢!
※ ※ ※
自与霍焕昌、霍无痕一块移居姑苏的霍父,一直纳闷著:霍无痕这孩子究竟上哪去了?也不在她妹妹家。据霍父之妹表示,侄子霍焕昌曾上门找过霍无痕;但自此过后,霍无痕也在霍焕昌离去时不见跟踪。是以霍父判断,霍无痕定被霍焕昌那败家子诱拐走了!
事隔个把月,霍焕昌那小子终于回来了。
霍焕昌若无其事地走入内房,不过霍易学可不让他如愿。
“焕昌,你过来!”
他行迹如窃贼以的鬼祟走到霍易学面前,打哈哈地作揖问其父:“爹,您老近来可安康?”
霍易学吹胡子瞪大眼:“臭小子!无痕她人呢?”
“爹!”他唤一声“爹”的当口,人也跪了下来。
霍易学见此光景,也知事情大条了!否则这小子不会这么心虚。
“你……你倒说说!无痕她人呢?”霍父一指往他头上点个不停,急煞了!他这王八羔子,一定又干了什么好事情!
霍焕昌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霍父一急,拿起手边古董花瓶往他脑袋瓜一砸——完了,全都完了!这一砸,砸得霍焕昌这小子头破个大洞、血流成河的……霍父愣了一会,才记得赶紧呼人来救霍焕昌。可惜呀!可惜!霍焕昌因此一砸而成了痴傻呆子,他以前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已无人可与他当场对证了。
唉!可怜远在宛阳县的霍无痕,还傻愣愣地要置邵馨玉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于死地呢!
※ ※ ※
咏蝶阁,笙歌依旧,而宛阳县也成了重犯潜逃之好地方。
由于娼馆狂肆,过路之人又多,自然死角也多。
邵馨玉身为宛阳县之父母官,自然亦得疲于奔命于粉院及官府中。
他日在宛阳县衙内办公,夜则潜身窑子窝打探重大人犯之消息。
邵馨玉知离垢无心机,下点迷药迷昏她,她便一觉到天亮;而在霍无痕处,一睡到天亮的却是他,而非霍无痕。
他常笑称,霍无痕那风水好、地理佳,总能让他无烦无恼地一觉到天明。殊不知他如此之好眠好睡,也无关那风水、地理,完全是霍无痕在搞鬼。
也许有人会奇怪,县太爷夜寝咏蝶阁,岂有宵小敢驻留阁内?如果这么想,那你就错了!古有明言,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处。
咏蝶阁内往来的份子一向十分复杂,只要有钱上门来找女人的,官府亦管束不了。若非有相当的证据,否则亦无法在阁内任意搜索。故歹徒也猖狂了,大人睡隔壁,他照样也能与粉头共赴巫山,享受云雨之乐。
宛阳县是离京往南行的必经之地,亦是盗贼喜欢窝藏之地。只要上头下谕令,邵馨玉便得忙得不可开交;东奔西波不说,还得落个风流官之臭名。谁都不知他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底说不出啊!
今夜,空中飘著毛毛细雨……对他而言,这可是绝佳的潜伏时机。
他全身紧贴在屋瓦上,让自己在瓦与风之间无丝毫之空隙。
此回又是个麻烦的棘手高人进入宛阳县,大内公公们在前天给了他一封急召,要他在这五天内急缉荒野狂煞马忌到府归案。
据他了解,马忌乃因刺杀宜乐亲王而遭缉捕。此人极为嚣张,自恃仅以一把飞刀便可横行天下,故才会做出此狂人之举动,去吓吓那年已九十一高龄的宜乐亲王。
此举果然奏效,宜乐亲王死了;不过并非飞刀所伤,而是惊吓过度而亡。这事令圣上大怒,斥责狂徒嚣张,吓死亲王,还特意遗留飞刀,仿佛有意昭告天下,他荒野狂煞马忌乃天地无惧之人物。
邵馨玉打一接到密诏,便开始昏天暗地地查缉恶徒,终于——马忌这人贪杯,黄汤下肚便醉醺醺的不省人事;不过,至咏蝶阁中的任何一位客官大爷,倒没一个像是书像中的马忌。可想而知,他是易过容了;想要查出易过容的马忌,那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每日进出阁中有数百员,经邵馨玉一筛选,就属常窝在笑生姑娘房内的那位俊俏书生纪世民,以及在如花姑娘房中的萧一霸最可疑了。这两人平时都是日不出户,只有夜里才会行动,且行迹可疑,邵馨玉早盯上了他们。
今夜,他先上来探探萧一霸。
微微细雨打在他的身上,只让他感觉到——凉快。
悄悄移动一块瓦片,微微泄出一丝光线。
“萧爷,如花敬您一杯,祝您永永远远开开心心的。”
当然得祝他开心,不开心,他还会再来吗?这几招灌迷汤,将男人捧得老高、耍得他们心痒痒的伎俩,这全是轻云嬷嬷的看家本领。虽是老套,却也十分管用至今仍未挂败绩,眼前这位萧爷亦不例外。
左一句心肝萧爷,右一句宝贝萧爷,叫得他心儿乱乱飞;不知不觉地,钱袋内的银两也逐渐被掏空。
萧一霸笑得横肉全往眼眶四周挤,将那双眼挤成了一线天。
邵馨玉见此光景,即便断定,非也!这个萧一霸肯定并非狂煞马忌。
他仰望天际,雨势似乎大了点,也该收兵回去歇著了。
他以一个完美弧度翻下两层楼高的阁楼,迅速离去……※ ※ ※
回府衙后,他更衣梳洗,撑把伞,又再起轿出门。
私轿摇呀摇,又摇进了咏蝶阁;不过今夜离垢有客,霍无痕亦然,他只好一个人待在楼下喝闷酒。
轻云见冷落了邵爷,打算叫几位姑娘来陪他饮酒解闷。
“邵爷,我叫芊芊、凤官来陪陪您。”
邵馨玉挥手表示:“不用了。没离垢,没无痕,其他的我也不要……不过,若是你,倒可例外哦!”
邵馨玉指指老鸨。
轻云错愕了一张脸……他谁不指定,竟指定上老娘我来了!不过她在烟花界多年,可不是白混的,转了个弯笑问:“邵爷,您老何苦寻我开心?轻云徐娘半老的,哪让您瞧得上眼!”
邵馨玉坚定地看著她。
“你瞧我像在开你玩笑吗?”
轻云摇头道:“不像。”
“那就对了!你坐下吧!”
轻云只好坐了下来。
“来、来、来!轻云先敬邵爷您——”
他制止她敬酒:“这阵子,阁内又来了不少异乡客哦!”
“是比平日多了些。邵爷,难不成又有——”这种事实在太频繁了!轻云每每逢他召见——像今日这种老鸨陪酒的情况时,一定又是有重犯进到阁内了。不光官府,连她咏蝶阁也首当其冲地犯灾殃。
“别声张,这人仍在阁内。若有风声让他逃了,你,可要惨了!”
又来了!老是吓吓她这妇道人家。不过她轻云可不是被吓大的,她才不理会他哩!不过,为了生存大计,她还是得与他配合。
“我懂得规矩的,邵爷您大可放心!
“我也知道你会懂的。”
她斟酒,并吩咐膳房上几道小菜,好好地招待邵爷。
※ ※ ※
霍无痕一送走尤富贾,正在房内歇著。
此时,轻云立即告诉邵馨玉:“尤富贾走了,无痕房内现在正空著呢!您若要——”
“我上去了。”他不等她说完,便起身往她房内走去;他才一上去,侍婢因撤下狼藉杯盘,而不在阁外。她不待通报便推门而入,霍无痕不但不惊,反倒手持发簪,准备袭击来人。
邵馨玉自铜镜中看见她的表情,只觉她太过沉稳以及强烈的戒心,不似正常之女子。
他在门侧轻叩,霍无痕惊讶地问他:“你人都进来了,为何还要叩门?”
他潇洒走向她——“知会你一声啊!”
霍无痕卸下耳坠,挽个松垮垮的发髻,样子极为妩媚。
邵馨玉走到她身后,伸手在她发上游走……发黑如绸缎般,熠熠珠饰在她发上绽出光芒。
“这玄珠发饰是谁赠的?”
霍无痕淡然回他:“宝庆王爷赠的。”
邵馨玉暗忖:宝庆王爷这么大手笔!这玄珠乃南海方有之稀物,数十年才结一次珠;而这玄珠发饰共大小三十六颗珠,大珠约一公分圆径,逐一排列成漩涡状,手工之精巧,炫人夺目。
“很美,也很值钱。”
霍无痕微微一笑:“若是你,你会送我吗?”
他摇头。
霍无痕笑道:“这么吝啬?”
邵馨玉倒不认为自己吝啬,只不过若叫他下重资购买这种只具观赏价值之奇珠异宝赠美人,他宁可多花点俸饷去救贫民还来得有益些。
“若有这闲钱,我会好好地规划利用,济贫民、造桥铺路,什么都好,干嘛将它花在女人身上?”
霍无痕诧异一向穿梭花丛中的他竟会有这样的观念,他并未如外传的浪荡不羁?
其实,凭良心讲,截至今日,她亦未曾听过有谁抱怨他办事不公,或是指责他是个贪官污吏的。
“没想到夜夜流连花丛的邵爷——邵大人,竟有如此情操!难得、难得啊!”
她站起身来,走向圆桌,倒了杯茶敬他。
邵馨玉亦随后跟上,接过她的茶。
他一直怀疑无痕的来历,连嬷嬷也不知她从何而来,又是因啥原因栖身于咏蝶阁内。
在嬷嬷心底,若有貌美姑娘愿意委身阁内,她就求之不得了,哪舍得问东挑西地吓跑姑娘呢?
“无痕,你何方人氏?”
“邵爷您真贵人多忘事!无痕来自长安,此事您曾问过无痕呢!”霍无痕确是长安人士,不过因流浪到常州后被霍父收容,即与霍家移居姑苏。当然,她自是无须向他解释。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没错!他确实问过她,他再问:“高堂是否仍健在?”问及此,霍无痕不禁投双凝惑之眼神,邵馨玉笑称:“我可没有什么不轨居心,只是随口问问,想了解你罢了!”
了解?她在心底中央全会嗤笑著:堂堂县令大老爷,竟关心起她这种卑贱身份之人的身世来历?
“那我可要感激您的抬举了!”
“不用,那倒不必。只不过……说真的,你为何来到宛阳县?又为何进入咏蝶阁?”他对她感兴趣,不光只因她是个无以伦比的美女,也是因为她的眼神太诡异,也太神秘,总让他有著一股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实在太特殊了!
霍无痕令已上完酒菜的侍婢先下去,才轻声细语地问邵馨玉:“那邵爷您为何来到宛阳县?”
他噗哧一声哈哈大笑……她问的是什么废话?人人皆知他乃奉钦命到任的宛阳县令,否则,他岂敢随便说来上任就来上任的?
“为了领官饷,所以我就来了。”
“我也是为了领薪俸而来到宛阳县的呀!”看来,这位邵县令与她聊过的话题是忘得一干二净了。犹记得,第一次与他对饮之际,他便问过这样的问题;可他现在又问起,她也懒得再编造以前所说过的话。反正他不记得了,也就与他穷抬杠算了。
邵馨玉只愣了一会,便畅笑一番:“慧黠如你,可惜呀!可惜!你不该在这英浑水的,而我也只能奉劝你早早回长安了。”
霍无痕怒瞪他一眼,他在说什么?言下又是何意?
邵馨玉见她怒冲冲地瞪视著他,立即婉转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何不回长安从良,由我赴长安迎你回宛阳?”
他在说什么?要她回长安?他再去长安迎她?她人在此地,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到底想做什么?”
邵馨玉以为他讲得已够明白、清楚,怎么她耳背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纳妾?
他说要纳她为妾?不可能的嘛!这太荒谬了!
“邵爷,你八成是喝醉了!我看,不如你先歇著,我唤人——”
邵馨玉笑著截断她的话:“你见过我醉了的样子吗?”
霍无痕仔细回想,他确实不曾。
“不曾见过。”
“那就对了!一坛陈绍都醉不倒我,更何况这薄薄的百花酒。”
霍无痕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何来历、是何出身?既会酒、又会嫖;更奇的是——他又不像她义兄霍焕昌,老自称是文生儒者,却一肚子草包;问他诗,他还会对成词。而据她所知,邵馨玉是经皇上御试满意册封为一品官人的,没有两三下是无法瞒人耳目的;再说,所瞒之人又是当今圣上。
“不过,说也奇怪,您这德行也能当官?难不成……”
她特意套他底细,邵馨玉也不讳言:“也许你的怀疑是对的。几乎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个糊涂中带清明的好色之徒,不过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便是公私分明,办起公事来绝不会参杂任何私情于其中。
若办起私事来,也不会将公事混为一谈;这也包括我决意纳你为妾一事。”
霍无痕从未听过,尚未娶妻之人会想先纳妾,直觉他在玩弄她。
“不提这事,我们喝酒吧!”她替他斟上酒,打算当他从没提议过这件事。
邵馨玉讶异她对他的提议不积极,这可大大地伤及他男人的自尊心。
他按下她高举酒杯的双手,慎重地表示:“我哪里不好?”
霍无痕嗤笑著:“邵爷,您是官,我是妓,怎么也凑不上来的!离垢也不差,您怎么不——”
“谁说我不?”
“没有。”
“那就对了!我邵某人要娶妻纳妾,又何患无呢?我只不过中意了你,想将你收入己私,这有何不妥?”
是无不妥。只不过她霍无痕没兴致当人小妾,纵使成为庄家村妇,亦不屈身官爷、富贾为小的。
“你是无不妥,我可有了。”
“你好?怎么说?”
霍无痕再次强调:“因为我仍恋眷这样自由自在、客来迎去的日子,我怕独守空闺的寂寞,所以我——”
“你大可放心!在我未找著下一个比你更吸引我的女子之前,我绝不至于冷落你的。”
霍无痕听得都快吐血了!他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受宠时亲匿恩爱,不要时又充之如敝屣。她再傻,也不接受这种事先言明的不平等对待,叫他省省力气吧!
“谢谢邵爷好意及不嫌弃!依小女子之见,我宁可在这窝到老死的。”
邵馨玉见她一脸的忿然,也不再往此事上转;二话不说,举杯即干了。菜未动盘,他却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活动;而霍无痕则无视他的安禄山之爪,频频劝酒,希望他能饮酒过度,好好休息一番。
而他也不知哪生来的精力,酒是照喝,手也不安分……霍无痕自然也半推半就地任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