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磊握了握她的手,“有我在,不要怕。”
徐苹勉强微笑,仍掩不住忧虑,望向他,也为了纡解情绪,挤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又剃须了。”
于磊的脸上干干净净的,露出青色的髭须,又是另一种俊逸风貌,他笑着,缓和了徐苹的紧张,“我怕未来的岳父大人不认得我了;去年在政阳城,他只看过我不留胡子的模样。”
徐苹笑了,“莫名其妙跑出你这个女婿,会吓坏他的。”说着,眼泪又滚滚而下,心中还是担惧不已。
“苹妹,振作!救人要紧,我们快到了,别哭。”于磊竭力安慰着。
徐苹抹去泪水,点点头,每每于磊的话都能令她安心。
“进去以后,我们见机行事,你伤口刚好,尽量不要出手,知道吗?还有,短剑带在身上了吗?”
徐苹摸了摸腰际,也问道:“你的匕首呢?”
“不离身。”于磊突然伸手环住她,抱得很紧、很密,唇贴着她的,“救出你爹之后,我请他为我们完婚。”
徐苹抬眼望向他充满希望的深邃眼眸,亦是抱紧了他,吻向他的缠绵柔情,心中尽是感动。
若此行有任何不测,那么,这个时刻、这个拥抱、这个深吻,她将永远珍藏于心,一齐带过奈何桥,渡过莫愁河,天上人间,生生世世。
☆ ☆ ☆
吹着寒风的深夜,两个劲装夜行人跃入了啸月派的大宅院。
夜深人静,整座宅院漆黑一片,偶有几个巡守弟子提着灯笼,瑟缩身子,慢慢跺过各个院落屋宇。
于磊拉着徐苹躲在院子一角,待巡夜弟子走过后,他轻声道:“禁闭房在后头,我们走。”
王卓立猜测,徐国梁可能被他父亲因在啸月派的禁闭房,那是专门让弟子反省或是闭关练功的地方,听说造得十分牢固,地点是很容易找到,可是要破门而入可能要花费一番功夫。
于磊照着王卓立所画的路径,与徐苹无声地掠过数重院子和空地,所幸万籁俱静,暗云掩月,他们连影子都不会被发现。
来到禁闭房前暗处,门口果然守着两名精壮的男弟子,各执了刀剑,虽是寒风刺骨,他们依然挺直背脊,眼睛梭巡四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而石砖屋盖得滴水不漏,除了那片门之外,再无其他通路。
徐苹道:“就是这里了。”
于磊轻按她的手,示意她稍候,随即飞身冲出,掌风先行,震得那两名弟子险些站不稳,才要出剑威吓,于磊两掌已至,在他们出声前双双中掌,昏死倒地。
于磊推了推那道厚重的木门,文风不动,他忙俯身在那两人身上摸索,徐苹也赶过来,“有锁匙吗?”
“没有!”于磊又起身推着木门,徐苹已是急急唤道:“爹!爹!您在里面吗?”
里头似乎有些声响,徐苹轻拍着门,未语先哽咽,“爹,是您吗?我是苹儿,我来救您了。”
于磊道:“你让开,我来撞门,我们救了人立刻就走,不要迟延。”他站稳脚步,从丹田腹部引聚内力,双掌运起,猛烈地朝木门拍去,门上顿时碎裂一个洞,他再以自己的身躯撞向空洞薄弱之处,拉着徐苹一起撞入禁闭房内。
一股霉臭迎面而来,只见屋内地上坐着一个神情憔悴、形容枯槁的白发老人,正睁着空洞的眼睛看他们,徐苹也凝望他半晌,这是爹吗?这是昔日脸色红润、意气风发的翱天派掌门吗?
那老人颤抖着,“是苹儿?”
徐苹凄声喊道:“爹!”
徐苹立即奔跪在他面前,泪如泉涌;上天是多么厚待她,亲弟没死,亲爹也没死,他们一家又可以团圆了。
于磊立刻要背起徐国梁,“我们快走。”手上却碰到一条冰凉的铁链。
“走不掉的。”徐国梁举起双手,只见手腕各连着一条粗铁链,末端嵌入了砖壁之内,再看他双脚,亦是被铁链拴在墙上。
徐苹急着用手扳开镣铐,“不行,我要救您出去。”
于磊抽出匕首,试图切割铐环,却是划不出一条痕迹,“不行,这是精钢所铸。”他站起身,试图摇动墙上的链环。
“没用的。”徐国梁心里宽慰,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他拍拍徐苹的手,“你们快走,我出不去了。”
“不,爹,女儿一定要救您出去,您被他折磨得……”徐苹不敢再哭,也是起身扯动另一条铁链。
于磊再度施力拍向砖壁,但只震落些评粉屑,铁链依然深埋墙里,他暗地喊糟,口里仍劝慰着,“一定有办法的。”
“你们两个小娃娃来我啸月派拆房子啊!”门口又响起那个阴沉肃冷的声音,徐苹立即怒目以视。
王棠用钥匙开了那扇破门,吟吟笑道:“万里无踪果然好功力,撞坏了我这道厚门,可惜那片墙又是砖又是石头,就算用铁锤也敲不破。”
徐苹喊道:“王棠!快放了我爹!”
“放你爹?不行喔!我还要请教你们的‘翱天贯日’,我怎能放了他?”
徐国梁正色道:“剑招剑诀都告诉你了,能说的也说了,我已经是个半死之人,你要再如何折磨我、羞辱我都无所谓,只要你让我女儿和于磊离开。”
王棠哼了一声,“死囚也敢大气说话?啸月派岂容两个娃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于磊挺身向前,“你诬陷善良,天理不容。今天我们拚死也要离开你这个污秽的地方。”
“呵!万里无踪功夫好,口才也好啊!”王棠仔细看着于磊,“去年领教过你的身手,今日才得以见面,原来还是个小毛头。了得,了得!你不为朝廷所用,真是暴殄天物。”
“我不与你胡言乱语。”于磊蓄势待发,“快放了徐掌门,我就不伤你啸月派一草一木。”
王棠眼珠子转动,瞧见护在徐国梁身边的徐苹,心念一动,“我啸月派数百人,你要一个一个打,我倒也不怕折损人马,只是怕你年纪轻轻的,就去见阎王老爷……嘿嘿!徐苹,你担心情郎了吗?既然来了,要出去也很简单,做客总要留点礼物,你不妨把薛婆婆的药方留下来吧!”
身处险境,徐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凶险,但此时身边是两个至亲至爱的人,她不愿有任何闪失,“只要我说出来,你就会放我爹走,保证我们安全离开吗?”
“我保证。”
徐国梁急道:“王棠的保证是没用的!”
王棠哈哈笑道:“是啊!我不能保证你们安全。徐大掌门是朝廷钦犯,报到皇上那儿是说死了,如今又活生生的出去,锦衣卫的大人若知道了,可能又要杀上门。还有,徐姑娘杀了邓大人,锦衣卫也在找你呢!”
徐苹神色严肃,“别说废话了,你到底要不要药方?”
“当然要了!”王棠转身吩咐身后的弟子,“去搬桌椅纸笔来,也把胡大夫叫来,徐苹,你不要在药方内给我耍诈。”
“我知道多少,就默念给你多少,你尽可叫你的大夫检验药性真伪。”
“算你识相,你可也保证告诉我秘方之后,不会再告诉别人。”
“可以。”
徐国梁忧心地唤着,“苹儿,不用给这种人好处。”
徐苹道:“爹!先救您出去再说。王棠,先解了我爹的镣铐,否则我不说。”
王棠冷笑道:
“你也会讨价还价?没关系,反正你们如果要硬闯出去,先杀过我二百个弟子。来人,解了徐国梁的镣铐。”
门外走进四个男弟子,各持了一把钥匙,打开徐国梁手脚的桎梏,于磊看了,更认清王棠的阴险狡诈。这么多啸月派弟子,要去哪儿找这四个人拿钥匙?
接下来徐苹告知药方后,王棠真的会让他们平安离去吗?他开口道:“王棠,带我们到大门边,我们说完就走。”
“好小子,你防我?”王棠注视于磊,“秘方没说出来之前,我是不会让你们走的,乖乖说出来之后,你们尽可从大门离去。”
众人来到大门所在的前院时,所有啸月派弟子已环伺在侧,黑鸦鸦地围住整个院子,火炬照亮如白昼。徐苹念出药方,有两人忙着抄写。
胡大夫张着惺忪双眼,一一检视,遇到看到不懂的药名,即问:“有这种药吗?”
徐苹冷冷地答道:“那是薛婆婆在仙药谷苦心栽培的药草,不信去找啊!”
胡大夫叫道:“仙药谷都烧了!”
王棠则道:“总不会烧得寸草不留吧!天亮了就派人去找。”
于磊扶着徐国梁,发现他脉象十分微弱,气息不定,即伸掌传输内力给他,真气一出,却被他体内轻微的内功弹回来。
于磊诧异不已,“徐前辈?”
“我不行了。”徐国梁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留点力气对付王棠,保护苹儿,苹儿她……很喜欢你。”
“我知道。”于磊眼眶微湿,“徐前辈,您放心,我会保护你们出去。”
待徐苹念完药方,天已大亮,火炬灭了,留下浓重的烟味,好多啸月派弟子早就偷偷打过几回瞌睡。
“我都讲完了,爹,我们走。”徐苹扶住父亲,于磊则把他背了起来。
王棠嘿嘿笑道:“多亏徐大小姐了,好一份稀世秘方,待我呈给锦衣卫巫大人,再转呈皇上,我可又是朝廷的大红人了。”
徐苹道:“你是红人,跟我没关系,快开了大门!”
“你保证不会再说出去?”
“我不会说。”
“这……嘴巴长在你脸上,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再说出去?”王棠又露出那奸邪的笑容,“不过,我想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于磊大惊,“王棠,你不守信用!”
“跟死人谈什么信用?上!”王棠一声令下,立即跳出十余名弟子,团团将他们三人围住。
徐苹气愤至极,拿出短剑,准备决一死战。
徐国梁急道:“放我下来,不要管我,你们快逃出去。”
“爹,今天不带您出去,我也不会出去。”
三人陷入刀光剑影之中,忽然有几道暗器由墙外射入院内,五、六名守在大门边的弟子应声倒地。
王棠惊喝,“谁!”
墙头跳下两个修长的身影,男的英武,女的温婉,苏临渊朗声道:“洞庭双雁!”
“我还以为是哪两头落雁呢!”王棠嗤笑着,目光转到陶青衣脸上,一见那对明亮柔美的眼睛,心头陡地一震!冷笑立即僵住。
陶青衣见了王棠,也是一震,不觉后退一步,眼神随即变得迷惘。
有洞庭双雁相助,此时于磊已打倒数名弟子,来到大门边,徐苹随之拔开门闩,“两位前辈,快走。”
苏临渊出剑挡住纷涌而至的啸月派弟子,轻唤道:“青衣,退到门边。”
陶青衣被他一唤,连忙挥剑,砍倒一名向她疾刺而来的弟子,两人的脚步也移向大门。
此时大门已被徐苹打开,门外是熙来攘往的人群,路过行人早就听到啸月派大宅的厮杀声,怕死的躲在远处探看,大胆的则跑到墙边偷观,看看心狠手辣的王棠今天又要杀死何方人物?
王棠望见门外人群,目光又不自觉地盯住陶青衣的翩柔身影,冷酷了三十年的心,此时似乎流出一丝软热的血……
“退,让他们去!”他大叫着。
“师父?”有弟子还想再追上去。
“别追了,大门关起来,不要让人家看热闹。”王棠告诉两名抄写药方的弟子,“重新誊好在纸笺上,我赶着进京送给巫大人。”
弟子散去,王棠仍在院内来回踱步,眉头深锁,“青衣……她是陶青衣?”
墙头白云悠悠,他的心思亦飘忽晃荡,仿佛又看到了昔时的江畔红雁。
奔跑一天,徐苹一行人来到江边一户农家。徐晨早已等得焦躁难耐,见到父亲,立即放声大哭,一家三人紧紧相拥,他们个个都是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有幸再会面,皆喜极而泣。
于磊望向滔滔长江,亦是感慨不已,是不是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但是,江浪滚滚,时起时落,谁又能保证今后就是风平浪静?
陶青衣转头见到于磊,心情尚未平复,又是大受震动,好像被蜂螫到伤口,痛上加痛,那是一张似曾相识却几乎遗忘的脸哪!他也姓于!
苏临渊扶住她的臂膀,“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
“没有,我……差点认不出于兄弟了。”
苏临渊笑道:“是啊!于兄弟刮掉脸上的胡子,看起来更英俊潇洒了!”
于磊不好意思地抹抹脸,“两位前辈说笑了。对了,你们如何找到这家农舍?”
苏临渊道:“还是王卓立的帮忙,是他一位江湖朋友的老家。”
“我和苹妹也要多谢两位的帮忙,如果没有你们及时解危,恐怕我们已凶多吉少。”
“我们夫妻放心不下,本想在路上做个接应,后来见你们迟迟不出来,只好闯入啸月派。”
苏临渊说起来平淡,背后可是担当多少凶险?于磊心怀感激,尽在不言中。
苏临渊又道:“王棠现时还不知道徐姑娘早已将药方流传出去,我们得在他发现之前离开。现在天色已晚,今夜在此地停留,明早就动身。”
进屋用过晚膳,徐家姐弟各自叙述脱险经过,徐苹担忧父亲的身体状况,“爹,王棠没对你怎样吧?”
徐国梁叹了一声,“一言难尽,那日我被三十几个高手和锦衣卫围住,受伤晕死,醒来就已经被王棠铐住,他倒是想办法让我活过来,就是为了我派那招‘翱天贯日’。”
徐苹道:“王卓立果然猜对了。”
“我们三人可以重聚,还多亏了王卓立。”徐国梁慨叹道:“难为他了。”
说着,突然猛烈地咳嗽,咳得又急又呛。
徐苹和徐晨忙着拍他的背,“爹,我明天请于大哥进城抓药,您休养几天再上路。”
徐国梁摇手道:“我不中用了,你们先走……”他又是一阵猛咳,咳出了好几口鲜血。
徐苹震骇,望向于磊,眼里净是无助。于磊立即道:“我出去找大夫。”
“等等。”苏临渊上前搭住徐国梁的脉搏,凝思片刻,又道:“请徐掌门解开上衣让我瞧瞧。”
徐国梁叹道:“还是苏兄高明,就是铁沙掌。”他解开上衣,只见胸部一大块青黑色的淤血。
徐晨哭道:“爹,这是什么?黑黑的,擦得掉吗?”他伸手想碰。
于磊制止道:“不能碰。”他素闻铁沙掌的厉害,尤其练到炉火纯青者,可以击得对方脏腑破裂,却又不至于马上死去,而是在数十日内,慢慢出血溃烂而死,也就是说,中掌者必死无疑。在这期间,若不慎碰撞伤处,只会更加摧裂脏器,增添痛苦。于磊想到一日来的奔走,徐国梁在他背上是承受何等的痛楚?而他为了不让他们担心,竟隐忍到现在。
徐苹轻轻地为父亲覆上衣襟,悲愤交加,泪水滚落如雨,“爹,王棠他:…他这样害您……”
“抄家那天,对手那么多,也不知是谁打我这一掌,也许王棠就是知道我中了铁沙掌—这才让我慢慢死去吧!”
一点一点消磨掉生命,就是最残忍的折磨,徐苹喊着,“爹!不能,您不能死!我们还要重振翱天派啊!”
“苹儿、晨儿,翱天派没了,我们被王棠诬陷,糊里糊涂扯进蓝玉谋反的案子,如果照苏兄所说,全天下也还有两万人像我们一样等着喊冤,死不瞑目啊!可是,朝廷这么大一个专权体制,我们无法讲明白,只能说是我们命苦。唉!公道自在人心,也许过个十年、五十年或一百年,史家就会还我们一个清白。”徐苹和徐晨哀哀无语,苏临渊递过一颗药丸,“徐掌门,稍解疼痛吧!”
既是无药可医,也要让他走得平静。
徐苹喂父亲服下,徐国梁强笑着,“能再见我一对儿女,也算是欣慰了。”
他拍着徐晨的头,“晨儿调皮爱玩,还不太懂事,如今拜了苏兄、大嫂为义父母,凡事就拜托二位了。”
陶青衣噙泪道:“徐掌门放心。”
徐国梁又道:“我现在只担心这个女儿,她心眼儿细,多愁善感,还没一个归宿……”他的眼飘向于磊,话中有话。
于磊知道是时候了,语气坚定,“请徐前辈允许,将苹妹嫁与我为妻。”
“好男儿,就等你这句话,我就将苹儿交给你了。”
于磊长长拜揖,“多谢岳父,小婿一定会好好照顾苹妹。”
得到父亲的祝福,徐苹心有所感,低头拭泪;她的下半生就这样交付出去,从此,于磊是她的丈夫,他们就是夫妻了。
陶青衣见徐国梁中气不足,体虚气弱,恐随时有性命之虞,为了让他真正放心,即道:“徐掌门,捡时不如撞时,不如就让他们在此刻成亲吧!”
徐国梁喜道:“正是,亲眼见长女出阁,快慰平生。”
徐苹只能频频拭泪,像是自我安慰似地,“爹,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临渊道:“让我来充当司礼,两位新人就位。”
“一拜天地!”两人向门外跪拜,宣告皇天后土,于磊和徐苹永结同心,相守终老。
“二拜高堂!”再向徐国梁跪下,叩谢父亲生养之恩;承诺岳父,护她、爱她,不违誓言。
“夫妻交拜!”深长的夫妻之礼,是信守婚约的开始,地老天荒,永世不移。
没有红烛,没有喜幛,没有凤冠,只有一对心灵相依、执手对看的新人,徐国梁脸上绽着微笑,心满意足。
苏临渊喊了一声,“送入洞房!”
一对新人没有挪动脚步,又一齐跪落徐国梁面前—深深拜下。
徐国梁呵呵笑道:“起来,起来,你们夫妻患难与共,要珍惜这个情份,好好过一辈子啊!”
婚礼在泪水与喜悦之中,静静完成。明月相照,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