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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系尘香(上) 第三生 明代

  一畦青园,满帘夕醉,情似风月心如水。

  听松涛,依月辉,拈梨花香蕊,枕上酣梦飞。

  谁道前尘如梦,红颜多泪,情如遗恨难补缀。

  我笑苍天苦覆雨,青丝成雪终无悔。明月知我意,流水待君归。

  公元1644年  北京  京郊落凤村

  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雨,今天清晨的泥土还带着些微湿,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酣睡了一冬的花草慢慢吐出了新芽,在暖洋洋的春日下显得格外舒展欣悦。

  落凤村的西头,有一片竹林,遗世独立,经过昨夜雨水的冲洗,竹林的色泽比往常更加青翠欲滴,当阳光透过竹叶穿洒进来,将满林都映得金光点点,那些竹子便如碧玉雕成一般。

  曲径通幽,竹林中还有朝露清冷,早莺啾鸣。竹屋院外的门檐上挂着一片竹牌,牌下的风铃自由的在风中旋转,叮叮咚咚敲得很好听。竹牌上写有两行小字,只因竹牌晃动而无法看清。

  侧耳倾听,屋内有琴声轻响,还有一群孩子稚嫩的读书声,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象那群孩子此刻摇头晃脑的神情。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穗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孩童的声音稚嫩清澈,惹得琴声似乎清亮了许多,高音频响,犹如穿林的云雀在林中跳跃欢歌,听在心头人也觉得开心愉悦。

  琴声正在高处盘旋时,却忽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先生,这首诗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读了好多遍都读不懂。”

  孩子说话口齿露风,尚有村音,而从屋中传来的另一人声却像是来自尘外——若天边的清风,又如泉中的流水,虽不大声,却如一道暖阳缓缓照来,足以渗透入人心:“这是西周一位没落的贵族在感叹自己国家的灭亡时所作,你们无需尽懂诗中每一字句的实意,只要读懂他心中那份深沉的伤感悲痛就行了。”

  “哦。”孩子应了一声,也不知理解了没有,反正不再说话了。屋中的读书声又起,孩子们又在一咏三叹的念着这篇诗文。

  琴声重新响起,却不再如刚才那样欢悦了,低低琅琅,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忧郁。

  一只翠鸟叽叽喳喳地落在窗棂之上,高扬着头鸣和着琴声回响。琴声因此停了,一只修长的手舒展地探了出来,翠鸟如早已熟识般落在了那只手上。

  窗棂后有人伫立,被窗框挡住看不清面孔。他轻轻用手抚着翠鸟的羽毛,微叹的声音清静沉吟:“现在大概只有你我还能享得这一时的清闲了,半个月后,不知有多少人要吟诵起这篇古风《黍离》。”

  ……  ……

  此时的整个北京城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新的战乱。京城经过无数年风雨的洗练,屹立于晨曦之中依旧威武,但是那些被从太平梦中惊醒的京城贵族,和被明朝统治压抑了太久的民众,无论是谁,都难以保持住一副祥和惬意的心态了。

  自今年的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改西安为西京,定年号为永昌后,闯王李自成进京称帝的呼声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上个月,李自成率领百万大军跃龙门,渡黄河,直取太原。同时兵分两路,一方由他的麾下大将刘芳亮率领出故关,奔真定,切断崇祯部队南逃的退路,另一方由他亲率,一路攻克了忻州、代州,宁武、大同,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宣府附近,离北京只是咫尺之远了。

  闯王李自成本也是穷苦人出身,没什么特殊,但因为他这些年领导的部队爱护百姓,高举义旗,所以深得人心。而他屡遭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被奉为传奇,渐渐传得神乎其神,人人把他看作天神下凡,往往是攻城前只需往城中射进一封劝降书就有守城的将士开门相迎,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就获得胜利。

  当朝对李自成的围剿不能说不尽心,只是开始未将他看在眼里,所以扑剿不力,等他成了气候,再想拿下他就难如登天了。去年八月,陕西巡抚孙传庭虽然抗击李自成为时半年多,仍然遭到灭顶之灾,数十万部队被灭,人也死于乱军之中,举国震惊。而李自成也以破竹之势很快肃清了陕西甘肃一带对他不利的势力,终于才能在今年正月顺利建都成功。虽然他尚未登基,但其实在众多百姓的心中,他已经是个登高一呼天下应的万乘之尊了。

  “开门迎闯王,分田又分粮。”这是在民间私下流传很广的一句话,即使是位于京郊的小百姓,这些天里也在偷偷置办红灯笼,新窗纸,和小鞭小炮,准备迎接闯王进京的那欢庆时刻的到来了。

  ……  ……

  落凤村的那一片竹林是村中最令人崇敬向往的地方。不止因为那里竹林清静雅致,恍若世外桃源,还因为竹林中所住的人在村民的眼中也决非一般的乡夫俗子可以比拟。

  远远地站在竹林外,听着从林中传来的幽雅琴声,每个人都会心旷神怡。抚琴之人不常在村中走动,但他神仙般的品格却为村中人津津乐道,人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绝非是个落第的秀才举子,或是普通的官家子弟。只是无人真正知道他究竟从何而来,又有着怎样的过去。

  今日学子们休假,从晨曦初始就已听到琴声如旧从林内飘出。

  踏着晨辉,竹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走得并不快,到了林外停住了一会儿,马车又“得得”的踏着林中的小道进到林子中来,最后在竹门外又停下了。

  赶车的车夫很恭敬的回身对着低垂的车帘说话:“小姐,我们到了。”

  车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车帘一掀,从车中走下一个女子,容颜被一顶纱帽遮去,娉婷的身形袅袅婀娜,伫立在那里自成风韵。

  那女子走到门前,扬起脸看着门上那块竹牌,轻柔地念出上面的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随即,她轻嗤似地笑了:“他还是如此的自命清高。”而后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在她走进小院的一刻,屋中的琴声骤然停了。

  那女子隔着纱帽扬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屋中一片寂静,没有回答。于是女子的声音又高了几分:“苏铭尘,你要躲我到几时?”

  屋内突然响起一个极低沉的琴音,好似人的叹息,然后幽沉如水的声音淡淡而来:“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女子冷冷地声音中饱含了怨怒:“我说过,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让你逃掉。就算你不肯见我,我还是要见你的!”

  竹门“吱呀”一声轻响,从门中施然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只见他虽然穿着简朴,却气韵清华,便是风摇青竹,雪覆寒梅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他立在门前,神情淡然,眼中暗暗蕴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忧伤,他只是那样站着,极其勉强地说了一声:“叶姑娘,究竟你要怎样才肯明白今生你我只能是朋友,而绝难成情侣的。”

  女子寒剑般的眼神透过纱帘刺向他,冷冷道:“我怎样都不会明白,你又为何从不肯敞开心胸接纳我?”

  “叶姑娘……”他再次叹息着轻唤,却被她驳回:“叫我情儿,难道你忘了,你只能叫我情儿!”

  他静默了许久,慨然道:“若我这样叫你可以令你心安却也无妨,只是我实在不愿因此给你太多的非分之想。”

  女子陡然掀落了纱帽,令人惊艳的容颜上全是激动的红晕,娇艳的朱唇轻轻抖动着,一双玉手紧紧抓着衣襟,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她咬紧牙根,一字字念道:“天下的男子加在一起,都不如你的绝情心冷。”

  他却笑了,一笑如春风过境,大地回春,“你是在夸奖我吗?这恐怕是我所听过的最有趣的赞美。”

  一阵竹叶沙沙作响,似乎附和着主人笑声后冷嘲的真意,但那个绝色女子突然扑进男子的怀中,毫不知羞的将一双朱唇吻上对方的唇间。

  苏铭尘皱着眉推开了身前人,淡淡地责怪:“你又任性了。”那语气似对孩子说话。他刚刚转过身,女子却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坚定地说道:“这一回休想让我放开你。”

  他低下头,看着那双环住他的手,叹道:“你又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将感情浪费到我一人身上?难道你不懂只有两情相悦才会快乐吗?”

  她闭上美眸,长长的睫毛还在轻抖,道:“我懂,所以我更不会放弃,因为你从不肯对人付情,又焉知不能与我相悦?”

  他站在她前面,身子似乎突然僵直,冷淡的声音能刺伤人心:“我的情早已深锁,若肯交付,也只有一人而已。而那人……也绝不会是你。”

  她放开手,斜跨一步站在他身前,死死盯着他问:“是谁?”

  他淡淡一笑,笑得极为落漠萧索,眼神迷离缥缈,“我也想知道她是谁,究竟在哪里?”

  她的眼睛在他的脸上逡巡,似在察看他话中真实性,瞪了半天,突然再一次从前面将他抱住,抱得很紧,声音更硬:“我不管她是谁!这一辈子,你只许爱我一个人!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就要她死在我面前!”

  他僵直的身子似乎痉挛了一下,却又轻抚着她的秀发,淡笑道:“傻孩子,我倒真愿你能找到她,好让我不再这样失魂落魄,挂肚牵肠。”

  她松开双臂,死死拉住他的一只手道;“随我走,我既然找到了你,就不会再放手。这里不适合你久留,我早已命人在城中给你准备了别的住处。”

  他拒绝了:“我不会和你走的,这里便是我唯一想呆的地方,城我也是不会进的。我早已发过誓,今生决不踏进城中一步。”

  她眯起了一双美眸,“你不肯走吗?那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看你还能住在哪里?”

  他又笑了,“难道你来时不曾看到门外竹牌上的诗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若没有了房子,我就更无牵挂,可以做个睡地盖天的仙人了,还要多谢你的成全。”

  她的眼睛中分明燃起了两簇幽幽的怒火,但最终还是被她强压了下去,妩媚的迎风一笑:“那好,就当是夫唱妇随,你不肯随我走,我就留下来陪你。”然后她大大方方的迈步往屋里走,反被他从后面一手拉住:“叶姑娘,难道不知强人所难是很不道德的吗?”

  她侧着脸回头看他而笑:“你也会为难吗?你也会生气着急吗?若你知道你曾给我加诸了多少心痛难过,便会明白我今天所做的其实还比不上你的九牛一毛。另外,别忘了,我再说一遍,叫我情儿,不许再叫我叶姑娘。”她的眸光一黯,“就当是你在哄骗我吧,哪怕明知是在骗我,但只要是从你口中叫出的,我就死也无憾了。”

  “情儿……”他终于遂了她的心愿,但黯然的神情如她一样沉重:“真不知遇到你是我命中的劫还是难。”

  她苦涩的笑道:“这话似乎该由我来说吧?毕竟自古都说红颜薄命,和我们女人比起来,你们男人的心要冷硬许多,就是有什么劫难也是该承受得住的。”

  他极不赞成的扯动了一下唇角,悠然低语:“情字是把双刃剑,无论伤到谁都是一样的痛。”

  “是吗?”她细细地凝视着他的表情,“若有一天你也会为情所伤,也许我会拍手称快呢。”

  他又无奈地笑了:“其实我早已伤过,只是伤在心底,不为人知罢了。”

  ……  ……

  月明星稀,村口又出现一小队的人马,为首之人剑眉星目,身佩长剑,一身的黑衣武装显得格外英姿飒飒。他停在村口,远远地观望着这片竹林,冷然问着随行之人:“肯定小姐就在那里吗?”

  “是的,小姐走时是马将军给她备的车,马将军不放心,一路派我们跟到这里,小姐进去后就再没有出来。”

  为首的男子轻蹙着眉,自语道:“她还是不肯死心,竟这样为他倾倒?”猛一拍马,驰进林中。

  竹林外的马车还在,黑衣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腾身掠进院中,却意外发现已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自酌自饮着一壶清茶。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是早有准备,抬头微微一笑:“我料定你会跟来的。她就在屋中,已经睡着了,你随时可以带她走。”

  黑衣男子手按剑柄,冷冷看着他,“她为你不辞劳苦,千里奔波,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都不肯出言挽留?”

  “我为什么要留她?”他月光般的双眸微含笑意,“我与她之间的纠缠你最清楚,我何曾有意留过她?从头至尾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呛!”长剑出鞘,黑衣男子剑锋直指眼前人的眉间,喝道:“能把别人的痴情视作无物的人便是没有心的人,无心之人也无情,不必再活在世上了!”

  坐着的男子——苏铭尘,依然淡笑着看着他,说:“你若不怕毁了你的英明就把剑刺下去,杀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确非常容易。”

  黑衣男子阴沉的双眼迸发出一串火光,手腕刚抖,就听到屋中有人怒喝道:“罗虎!你若敢伤他一丝一毫,我就要你的命!”

  罗虎扬起双眉,看着已飞身挡到他身前的那个女子,咬牙劝道:“情儿,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和我拼命,值得吗?”

  情儿冷冷回答;“他爱不爱我是我的事,就算他再不爱我也构不成你杀他的理由。攻城在即,你不去好好准备军情,来这里做什么?”

  罗虎无奈撤回剑,答道:“我听说你来找他,怕他伤了你,让你吃亏,放不下心,就跟来了。”

  情儿却并不无感激之意,冷然道:“你现在应该看到了,我很好,并未吃亏,你可以走了。”

  罗虎并不放心,“闯王也让我带你回去。”

  听他竟提到了李自成,情儿的秀眉猛地蹙紧,罗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来不及改口,已被她狠狠顶回:“劳动闯王费心更让我诚惶诚恐了,可惜我现在还不想走,你就算抬出天王来也无用。”

  罗虎暗中叹口气,眼睛一亮,又想起一事,道:“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萱芝这几天就要成亲了,她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在她成亲时参加观礼。”

  情儿的双眉舒展,“什么?萱芝要成亲了?怎么我来时她没有说起过?”

  罗虎道:“是闯王的意思,说是在入城之前把这件喜事办了,也算寻个好彩头。”

  情儿哼哼一声冷笑:“原来又是他一手操办。”微一思忖,她答道:“好吧,这几日我会赶去的,但今天不行。”

  “情儿……”罗虎又要说话,情儿开口堵住:“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还不满意吗?”她眸中的幽光闪烁,令罗虎刚到嘴边的话只有咽了回去。瞪了一眼坐在旁边如观戏的苏铭尘,恨声道:“别以为有情儿护着你,我就不敢动你了,咱们走着瞧!”

  他转身出了院子,上马离去。

  情儿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忽然对苏铭尘询问:“李自成让萱芝在入城前成亲,你看究竟是何用意?”

  苏铭尘微微一笑:“你对他的了解比我深,难道还来问我吗?”

  情儿坐在他身边,固执道:“我就是要你说,看看这些日子不见,你是否还如以前一样料事如神?”

  苏铭尘依然淡笑着:“我从未成过神,只是比一般人肯多用脑子想事情而已。”端着茶盅,他的笑容淡若轻风,声音沉稳冷静:“前年李自成为谋立足之地杀了罗汝才,使得众路义军对他敬而远之,这一回他登基在望必定要拉拢人心。萱芝是他早年贴身爱将高迎祥的遗孤,视若己出,全军上下早把她看成公主一般。而萱芝喜欢的张朝宗恰是刚刚归顺的张鼐之子,此时成亲既有利于结盟,又可以助长军威,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情儿听后点点头,“以结盟笼络人心,这的确是他一贯的做法。他虽然疼萱芝,其实也不过把她当作一枚棋子来用而已。普天之下都赞颂他的功德,谁相信闯王原来也有自私卑劣的一面!”

  苏铭尘斜眼看她,轻笑道:“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萱芝嫁人也是她自己乐意的,毕竟她嫁的是她的心上人,就算联姻另有目的,对她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说的这么咬牙切齿,无非是在恨李自成对你不曾有过如对萱芝那么疼爱,气他未尽到父亲之责而已。”

  “闭嘴!”情儿气得手脚哆嗦,“谁认他做父亲?别忘了我姓叶,他们李家我可高攀不上!更何况像他那样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的人根本没资格做我爹!”

  “男盗女娼?”苏铭尘眉骨一挑,突然问道:“你是说,他这回来京,把陈圆圆也带来了?”

  情儿的眼中倏然射出两道剑光,抓住他的双手,紧张地问道:“你也在乎那个贱人,是不是?你当初第一次看她的眼神就是怪怪的,我以为你和天下的男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是好色之徒。”

  苏铭尘的嘴角挂着一丝懒懒地笑:“乱世红颜更薄命。陈姑娘是个苦命人,你又何苦还要用言语侮辱她呢?”他说着,眼前闪过一道朦胧的红衣人影,连他的心神都跟着朦胧起来,“我只是觉得似乎和她前世有缘,不知道是何原因,好像……十分的相熟。”

  ……  ……

  李自成的临时行馆原是崇祯在京郊的一处行宫,这几日李自成的兵马打到这里,行宫中的人早已望风而逃,李自成轻轻松松就得了这样一座皇宫。虽然还比不了紫禁城的雍容华丽,也算是个神仙居所。不过李自成有令在先,不许部下擅动这里寸土,不得贪图享乐而忘记当朝的腐败,前朝的堕落,所以这里还显得格外清幽。

  在后花园的花丛掩映中,寂寞的伫立着一条纤细的红色人影,对着百花默默垂泪,那容貌足以堪称闭月羞花。耳畔传来足音,她忙悄悄拭去泪痕,惊惶地看去——站在几步外对她微微含笑而视的是一张年轻俊雅的脸。

  她放心几分,敛衣一礼,柔声道:“苏公子,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苏铭尘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她,说道:“自上次别后,陈姑娘似乎更加清瘦了。看来闯王为姑娘编制的金笼并不是个可以让人依靠的温柔乡啊。”

  红衣女子正是名动天下的陈圆圆,她自从被李自成的部将刘宗敏掳到李自成身边后,就终日以泪洗面。她虽是青楼女子出身,但因早已将身心许给吴三桂,指天发誓不侍二夫,谁料最终还是难逃“章台柳”的命运,想起古人那“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的凄冷心境,更觉生不如死,人生无趣,几次寻死皆不成,惶惶然不知道自己又该魂归何地?今日听到苏铭尘的一句话,顿时刺痛了心里的隐伤,脸色骤变,声音凄厉道:“苏公子是取笑我吗?”

  苏铭尘道:“姑娘错怪了,是我口不择言,误伤了姑娘的心,万请见谅。”

  陈圆圆见他神情诚恳,脸色缓和下来,曼声道:“公子是和叶姑娘一起来观礼的?”

  苏铭尘苦笑道:“不是她强逼,我何须到这肮脏之地来?”

  陈圆圆一挑秀眉:“哦?在公子眼里,这里所有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苏铭尘道:“红尘浊气,试问有谁能逃得掉?佛法说得好,万物皆空,人身不过是具臭皮囊,我不想贬低谁,只是看到姑娘有感而发。你我都为世事所困,苦于挣扎又无他法,但求心中自清自静已是难得,奈何眼前我们竟连这点清静之地都寻不到。”

  陈圆圆听了,更加感叹,一滴清泪滚到衣襟之上,将衣襟打湿一片,深红如血。

  苏铭尘心中一震,并非为她流泪时的西子之貌所迷,而是看到眼前那片红色,悠然似在梦中相识,心底有个名字好像即刻就要脱口唤出,却无论怎样又想不起来。双眉深锁,默默看着陈圆圆烈火般的衣裳,独自陷入沉思中。

  陈圆圆也渐渐觉察到他有所不对劲,虽然盯着自己看,但眼中的神采绝非一般登徒子的猥亵之光,好像沉浸到了一个虚幻的境界中,不能自已。但她觉得两人这么私下面面相对,若被人看到恐怕要生非议,团袖一礼,飘然而去。

  苏铭尘看到她远走,也没有出声叫住,因为在他的背后有两道寒如冰剑的目光正刺得他背脊发凉,于是一笑,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来了多久?”

  情儿从后面走来,淡冷着声音道:“从你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看时我就来了。”她站在他面前,正色道:“我警告你,她现在是闯王的爱妾,你若惹恼了闯王,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为何要惹恼闯王呢?”苏铭尘笑着反问,“就是因为我与她说了几句话吗?”

  情儿阴冷的眼睛似乎能穿透进他的心中,郑重敲打下她的每一字心声:“我说过,只有我能做你的妻,决不许你对其他女人动情!”

  苏铭尘的眼波寡绝如水,平淡如风:“没有人能做我的妻,包括你,也不能。”他一笑后施然离去,情儿突然在他身后高声道:“苏铭尘!若我今生得不到你,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苏铭尘缓缓转过身来,表情似笑非笑:“想要我的命吗?你随时可以拿去。若是要我的心,那就是妄想了。”他再不回头,独自走了。

  ……  ……

  到处是红灯绿彩,人声鼎沸。情儿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远处交拜的新人和那个作为家长正高高在上接受参拜的闯王李自成,幽幽眸光如两串磷火闪烁不定。

  有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臂上,同时有人劝慰似地对她说;“你若肯低下头叫他一声‘爹’,他对你的好必胜过现在萱芝的十倍百倍。”

  情儿根本没去看那人,她知道来的是红娘子,李自成最得意的一位女将,也是在这众将中难得能与她说得上话的人,但是显然她今天说的话并不受听。故而连个笑容都没有回应,“叫他做爹?我死也不能!”

  “心情不好么?”红娘子还是和蔼可亲地待她,论年纪,两人可作母女,论感情,胜过姐妹,对于叶香情的脾气禀性,她可算知根知底。她之所以性情古怪略显偏激,和她的出身有着莫大的关系。

  情儿的全名是叶香情,但她其实本不应该姓叶,而是应该姓李,因为她是李自成的元配叶氏所生,据说这位叶氏与李自成不和,最后被一纸休书遣送回家,叶香情正是此时出生。其母背着李自成独自将她养大,大概是因为对李自成的怨恨太深,不让她姓李,也不许他们父女相认,直到前几年叶氏去世,李自成恰巧路过其门时念在旧情前去吊唁,这才发现了叶香情。但叶香情对他积恨太深,誓死不肯认祖归宗,李自成对这个女儿也颇有欠疚,暂时也不难为她,任她去了。

  叶香情天生聪颖,文才武功都不逊于男儿,跟在起义军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尤其和义军中的红娘子及高萱芝交好,而暗自爱慕她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已被封为威武将军的罗虎据说就是最不掩藏自己痴情形迹的人,苦苦追随。只可惜自叶香情无意中邂逅一位名叫苏铭尘的男子后,除此人外,已视天下男人皆为粪土了。而苏铭尘对于她的痴情却好像很无动于衷,屡屡躲避,不肯相见。

  “我听说那个姓苏的公子已经走了?你和他吵架了吧?难怪会气不顺。”

  叶香情突然转首正色的问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一个人喜欢你?”

  红娘子低头想想,道:“只要你真心付出,我想对方总会有所感动的,除非……”

  “什么?”

  “除非你们是有缘无份。”红娘子意味深长的回答反而让叶香情的脸色更加难看,扬首道:“我和他之间没有‘除非’!不管是有缘还是无缘!”

  听她说得如此肯定,红娘子一时不好作答,抬眼间正好看到广场中有个舞剑的身影,笑着另辟蹊径:“也许最合适你的人未必就是你最先看中的人,在你身边或许有更加匹配你的人呢?你看罗将军,文武双全,人品又好……”

  叶香情断然截道:“你说有缘无份就不能在一起,可是比起有缘无份更无奈的是有缘无情。情场之上,彼此追逐,各凭本事,我迷恋上别人是我的不幸,他迷恋上我是他的不幸,自古便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事,谁也无法扭转。”

  红娘子道:“既然你已看得如此明白,还来问我做什么?”

  叶香情柳眉轻敛:“我只是不甘,实在是不甘……不甘心……”她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忽然神色一变,眼睛盯着前面的高台,厉声道:“闯王出事了!”

  红娘子还未明白过来,她已先一步奔向高台。此时的李自成手捂胸口,面色惨白,嘴角有鲜血渗出,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离他最近的军师牛金星一边将他扶住,一边挥着手中羽扇高喝着对下面吩咐:“去找军医来,速速为闯王解毒,同时要封……”他话音未落,已被一女子之声接上:“封锁行宫各出口,不许任何人出去!请罗将军速调你在宫外的人马把守住这附近的交通要道,以防疑犯逃掉!各位将军暂且回宫内的各自别馆,少安毋躁,在这里人多口杂,于事无补,容易惊扰闯王的诊治休息。今晚的一切庆祝活动暂时取消,明日清晨自会有人向各位通报消息。”

  说完,这女子自怀中掏出一粒药丸,送进李自成口中。

  牛金星在旁边叹服不已,但还是疑问道:“叶姑娘给闯王吃的是什么?”

  叶香情连眼皮都不抬,冷冷给他一颗钉子:“反正不是毒药。”

  军医此刻也已赶到,于是众人扶着李自成到后面去了。

  众人到了后堂,李自成还很清醒,军医刚要上前诊视,他却摆手低声喝命道:“你们先出去,我要和小姐说话。”

  众人知道他指的是叶香情,不敢拂逆,都退了出去。

  叶香情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解毒了?难道你要等着毒发身亡?”

  李自成沉沉地喘气道:“刚刚你不是已经给我吃下解毒丸了吗?”

  叶香情急道:“那只是护住你的心脉,暂时可以抑制毒性,不能真的解毒,我看还是把医生叫进来吧。”她起身要去叫人,李自成忽然在身后极清晰地唤道:“情儿,回来,不必去了,为父身体很好。”

  叶香情诧异地转过身,果然见他不再似刚才那般的恹恹病态,心思一转,立刻明白,大怒道:“你耍我?”

  李自成露出一丝笑容:“不这样做,又怎知你是不是关心为父?你自己算算,你有几天没和为父说过话了?”

  叶香情盛气难消,指着他道:“你拿你的命来作戏给人看!亏你还是数百万大军的统帅,就这么以身作则?树立军威?”她一转身,又道:“别自作多情称自己是什么‘为父’,这里有谁叫过你‘爹’?”

  李自成沉下脸道:“你比你娘还固执,认了我这个爹难道会让你吃亏吗?这世上有哪个傻瓜像你这样的?”

  叶香情冷笑连连:“听你的话倒象是在谈生意,可惜啊,天下就有我这样执迷不悟的傻瓜。你当初待娘若也肯如今天待我这般多花些心思,如今我们也可坐享天伦之乐了,为何事事非要等到失去后才肯争取?闯王,我请问一声,若是你在打仗时也是这样,岂不要死过千回百回了?”

  “情儿……”李自成再叫她时她已拂袖而去了。

  ……  ……

  “东方欲曙花冥冥,啼莺相唤亦可听。乍去乍来时近远,才闻南陌又东城。忽似上林翻下苑,绵绵蛮蛮如有情。欲啭不啭意自娇,羌儿弄笛曲未调。前声后声不相及,秦女学筝指犹色。须臾风暖朝日暾,流音变作百鸟喧。谁家懒妇惊残梦?何处愁人忆故园?伯劳飞过声踞促,戴胜下时桑田绿。不及流莺日日啼花间,能使万家春意闲。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还栖碧树锁千门,春楼方残一声晓。”

  苏铭尘的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休息,一曲弹毕后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般轻松自在。轻舒一口气,似无意般对外面悠然一语:“将军在外久立,难道不累吗?”

  自竹门后转出一人,面色暗青,气宇凝重,原来是罗虎。

  苏铭尘瞥了他一眼,问道:“罗将军是来杀我的?”

  罗虎瓮声瓮气:“你从何得知?”

  苏铭尘一笑,直视着他:“将军单骑前来,剑佩衣边,脸罩寒霜,若非心中有杀气,何须如此?”

  罗虎哼声道:“你的确聪明得很,不过这回你猜错了。我虽然恨不得一剑杀了你,但今天我并非是来杀你的。”

  “哦?”苏铭尘满眼的好奇,“将军该不是来和我对奕听琴,纵论天下事的吧?”

  “你是谁?”罗虎突然发问,“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不要再这样藏头露尾。”

  苏铭尘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抹,面不改色,“将军之意在下不甚明了,可否直言?”

  “好!”罗虎一咬牙,扬手一指外面的竹林:“这就是我的问题。”

  苏铭尘更笑了,“将军越说我越糊涂,以竹提问倒是高雅,可惜所指为何,还是令人费解啊。将军就是今天立定要和我打哑谜也要给个谜面才好。”

  罗虎沉声道:“你若要谜面也容易,只想想南朝刘孝先曾写过的一首诗就行。”

  苏铭尘微笑道:“在下孤陋寡闻,还需请教。”

  罗虎道;“你既装模作样,我索性念给你听: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官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

  苏铭尘听罢拊掌道:“是首好诗,意境高雅,又与我这满林的竹子切题,只是与我何干?”

  罗虎嘿嘿一笑:“你以为你躲在这乡间小村,隐姓埋名,开堂授课就可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吗?我知道你来历不凡,并非一般没落的世家子弟,甘于隐身这里恐怕是在卧薪尝胆,欲做匣中宝剑,池底潜龙,等待飞天之时吧?”

  苏铭尘雪白的儒袖盖住琴身,优雅的笑容便似雨露后的青竹般明丽,“罗将军怕是错爱了,富贵如浮云,名利头上刃。就算世人都沉迷于宦海之中,也必有一人甘心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那便是在下。卧薪尝胆?我还没有那份骨气毅力,更何况,我若是越王勾践,试问吴王夫差又是谁?是当今的皇上?闯王?还是尊驾?”他轻轻挑动琴弦,声音自琴后传来:“你我语不投机,罗将军若不准备杀我,就请吧。”

  罗虎死盯着他道:“我定能查出你的身世来,你不必太得意了。”他顿足欲走,又站住了,一眼看到叶香情竟站在竹门外。虽然她一身的风尘,形容不整,显然是快马奔来,但她看着苏铭尘的眼神却是欣喜无限。

  罗虎心头骤痛,甚至连招呼都不打,骑上自己的马,绝尘而去。

  苏铭尘也看到了她,不禁一叹:“你们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些?”

  叶香情几步奔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半跪半坐在他身旁,柔声道:“昨天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出言不慎,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难得她如此低声下气的说话,连苏铭尘都要有几分诧异,但还是耐着性子平静地回答:“傻丫头,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那里的人事,所以才先一步离开。”

  叶香情颦蹙的蛾眉渐渐松弛下来,看到他眼前的东西,故意转题道:“你又在抚琴了?”继而声音似在幽叹:“每回见你抚琴的样子恍若神游太虚,在你心中,究竟是在为谁抚琴?”

  苏铭尘抚着琴弦悠悠回答:“并不为谁,或许只是在伤感一些模糊的往事,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如今你又来问我,我也回答不了。”

  叶香情一侧身,将自己的脸靠近在他脸前的方寸之内,轻吐兰香,眸光锐利:“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

  苏铭尘似有所动容,却始终微笑,听她说完后,以同平时一样平淡的口吻回答:“你就爱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若说你是非分之想你总是不服。算了,懒得理你……”他一叹,欲拂袖站起,却被她死死拉住长衫,再次逼问道:“你对我说实话,难道你面对我时,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吗?”他被迫去迎视她热切的双眼,突然发现这双明眸中竟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忧伤之情,便因着这些深沉的忧伤,他心底的某些记忆在片刻被唤醒,仿佛有一双同样的眼睛与她的相重叠。于是他的心颤了,一时间无法尽快作答,而他短暂的沉默在她看来无疑是最好的福音,但她也怕他随后会说出更令人伤心的话来,便紧紧偎在他身前,企图用她的热烈挡住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寒霜。

  她低叹着,用醉了一般的声音叹着:“你什么都不要说,若这只是一场美梦,就让我多梦一会儿好了。”

  他的身子不知为何竟然僵住,既没有拥抱她,也没有回答她,任凭她痴情的呓语,放纵的贴合,只是独自默默地坐着,再一次浑然忘我地沉陷进他自己神思的境界中,虽然眸中无波,却早已心堕香尘了。

  ……  ……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北京城破,崇祯自杀于景山,明亡。

  李自成的大军如潮水般涌进京都皇城,整个北京的大地似乎都被欢迎闯王的人群震踏得摇晃起来。当城内一片欢声笑语,锣鼓喧天之时,偏远的郊县,明朝历代皇帝的陵园前却正有人在默默凭吊者这些即将被遗弃的尊贵尸骨,即使满天的阳光灿烂,在他们的心中却只有一阵清风,几许淡然。

  “二百七十六年,弹指一挥间,没想到大明朝会亡得如此之快。可悲明太祖建国之初不惜背上千古骂名而杀了多少随他打过天下的忠臣良将,也无非是为了江山永固,大权不至于旁落,但终究未能给儿孙留下一份千古基业。若是泉下有知,崇祯这位末朝之帝要拿什么脸面去见先祖?”

  那悠然慨叹的声音原来是出自苏铭尘之口,和他随侍而伴的自然就是叶香情。她躲过了城内欢庆的喜宴,宁可陪着他到这个荒野之地来凭吊先人倒也并非她做事极端的天性,而更多的是对苏铭尘此举的好奇所致。他行事从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天榻下来也不怕的样子,闯王入城他不去凑热闹是在情理之中,可他竟会独自跑到这座先朝的皇家园陵来悲古悼今着实出乎意料之外。叶香情没有打听,知道问了他也不说,不想惹他讨厌,便顺着他的思路问道:“在你看来,明朝为何会亡?”

  苏铭尘的眉间抹过一层难言的倦怠,吐字说道:“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好大喜功,天灾人祸。历代王朝的衰亡都逃不过这十六个字,天意、人心,尽在其中,只是若想避免实为难事。或许这也是好事,虽说每个帝王的更替都如同堂前似曾相识的归来燕一般并无区别,但好歹每朝每代的创建之初,皇帝都肯坐下来听取臣下的意见,民间的疾苦,百姓也可以有几天安乐日子过,总算是件美事了。”

  叶香情认真的听着,问道:“你看李自成能坐得几年江山?”

  苏铭尘道:“看他可能守得住‘诚信忠贞,同甘共苦’了,若守定这八个字,或许还有三五十年的皇权梦,否则……也不过是个过眼云烟的草莽匪首,成不了气候的。”

  叶香情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他能把崇祯逼死,占下北京,就只能做个‘草莽匪首’?你竟连个‘枭雄’的称谓都吝啬于给他?”

  苏铭尘淡淡而笑:“等到他一统中原,登上大宝时再说吧,如今他在我眼中就是个初得志的武夫,说他是勇士尚可,枭雄?他还远远不及。”

  叶香情嫣然一笑:“你眼高于顶,这天底下有谁能入得了你的眼?能赞他一声‘勇士’也算到头了。”她仰视了一下天空的颜色,道:“天开始傍黑了,还不下山的话今晚是赶不回去了。”

  “你还要跟着我吗?”苏铭尘问道:“你当真不进城?”

  “不急,现在进去,城里面闹哄哄的,没什么意思。我更愿意和你多清静的坐会儿。”叶香情笑道:“我现在越发觉得你在竹林中建屋的想法真是有趣,古人云: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已是极雅的了,原来竹下听琴一样的清心静雅,我还真舍不得走。”

  苏铭尘的笑忽然变得很诡谲,“可惜就算你不肯走,我也是要走了。”

  叶香情顿时一惊,问道:“你要去哪里?”

  “走得越远越好吧。”苏铭尘唇底微翘,“我若再不走,恐怕就要大祸临头,到时候想走都不行了。”

  ……  ……

  叶香情匆忙赶回京郊外的行宫,正在收拾行囊之际,罗虎闯了进来,见她的样子,一脸凝重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叶香情头也不抬的回答:“我就要走了,请代为向城内的人转达,就说时间紧迫,我赶不及向他们道别了。”

  罗虎猛地按住她的手,喝问道:“你要和谁走?”

  叶香情瞥了他一眼,悠然一笑:“你心知肚明,何必还来问我。”

  罗虎咬紧牙根,说道:“你不能和他走,你可知他是谁?”

  叶香情停住了手,“是谁?总不是豺狼虎豹吧?”

  罗虎双眸炯炯:“只怕比豺狼虎豹更厉害,我已经查明,他就是明永信王的第三子,他本不应该姓苏,而是应该姓朱!永信王在二十年前被抄家,几乎满门抄斩,只有这第三子下落不明,一时成为悬案。其实他是被他家的老仆救走,这期间他究竟在哪里,做过什么,无人知道,若非我看他可疑,费尽心力刻意去查,也被他蒙骗了。”

  叶香情却无丝毫动容,“你所要说的就是这些吗?他就算真是永信王的遗孤又如何?只会让我更加可怜他身世孤苦,更加敬他爱他,别无更改。”

  罗虎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他家虽然被抄,但他终究是明朝皇族后裔,与我方有不共戴天的灭国之仇,你在他身边太过危险,恐怕会遭他利用,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

  叶香情笑道:“他利用我什么呢?我根本一无所有,既无权势,又无兵将,更无家财,他见了我只会躲避,何谈危险?”

  “以退为进是兵法中的高招,这更显得他居心叵测,不得不防啊!”

  罗虎苦口婆心地相劝却使得叶香情骤然变了脸色,沉下脸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他的坏话,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以后也少来干涉!”她系好一个小包,推开身前的罗虎大步走向房门,但突然又停住了,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沉声命令:“你若伤他,我会恨你一生一世!”语毕甩头而去。

  ……  ……

  苏铭尘决定离开落凤村的那片竹林并非心甘情愿,但他知道除了远走,自己已没有他路可寻。迈出门槛的一刻,他的目光定住了前方——在他的对面直直的站着一人,火红的大氅,英姿勃发的气度,她是个女人,虽然没有倾国的容貌,却令众多的男人甘心伏首。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侠女,李自成身边唯一的女将:红娘子。

  对于她的到来,苏铭尘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微笑着如久别的老友重逢般寒暄:“你今天来的真不巧,我正准备走,屋中没有热茶可以招待。”

  红娘子客气的回应:“我只是来看看你,坐一下就走,你不必麻烦了。”

  苏铭尘展袖相让:“那就在院中坐坐吧,我这内室简陋,比不了紫禁皇城,还是外面风清气爽,说话可以更坦诚些。”

  红娘子点点头:“你既知道我的来意,我也就少费些唇舌了。”她一抖披风,坐了下来,直视他道:“你从不说谎,今天也请给我句实话,你对情儿可有打算?”

  苏铭尘陪着坐下,淡淡笑答:“一年前你就问个我这句话,我当时是如何回答你的,现在还是一样。”

  红娘子神色一黯,低声自语:“不错,当初你曾回答过,说你与她无缘无份,成不了眷属,还让我多劝劝她别再对你痴恋不舍。这些话我当然都记得,只是……这一年来她对你的痴情有增无减,我本希望你已有所动,肯从新考虑你二人之事,没想到你的态度还是这样坚决。”她扬起眉:“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对她这样绝情?情儿是个好姑娘,虽然做事的手段有时候显得偏激,却出自一片赤诚,她对你这样死心塌地,就是我们这些旁人看了都要动容,你就真能视而不见?”她一叹:“我年长你们一些,就说句见老的话,这世间黄金万两易得,知己一个难求,肯剖心剖腹的将真心捧在你面前的人,也许就这么一个,你还求什么呢?”

  苏铭尘的眸光幽远暗淡,“我也不知我在求什么,或许只是个影子罢了。”自己说到这里,却猛然间想起叶香情那段决绝的表白:“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于是他一笑,轻叹道:“其实有时候她的确比我还了解我自己。”转而他的神色有振奋几分:“但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所求的,否则岂不成了行尸走肉?我所求不多,只是一个眷侣而已,但情儿她并非我心中所待之人,否则这些年她对我如此纠缠,我又岂会毫无感觉?情是勉强不来的,情儿还年轻,只见了我就觉得世上的好男子应该如我这样,其实是大错特错。等她将来再大些,见多识广了,也就不会这么死心眼儿的只惦记我了。”

  红娘子频频摇头,反驳道:“她眼中如今除你之外再无别人,你让她怎能放得下,看得开?”

  “那……”苏铭尘敛起眸中波光,下定决心:“等我完全离开她时,她或许就肯重新反省自己那些幼稚偏狭的念头了。”

  红娘子颇为诧异的看着他,问道:“你决意要再逃跑一次?以她的性子绝对会追你到底的。”

  苏铭尘神秘的笑答:“我若真想走,有谁能找到我?我若不想留,又有谁能拦下我?天下人都不能,何况于她?”

  红娘子默然半晌,缓缓说道:“看来你意已决,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还记得前几日她曾和我说起过,对你二人之间这如落花流水般的情感心有不甘,我看等你这段流水一去不回之时,她这朵落花也要憔悴干枯了。”

  苏铭尘听了,同样沉默许久,站起身,踱步到小院门前,听着林中簌簌作响的竹叶声声,看着满目的竹枝摇动,清淡的声音念起一首七律古诗:“人间莫漫悲花落,花落明年依旧开。却最堪悲是流水,你同人事去无回。”

  ……  ……

  京郊的春香酒楼不是很有名,因它坐落在北京与直隶之间的交界线上,有很多来往于两地的商人会在这里落脚休息,故而生意一向还算红火。但自闯王进京后,这里的生意却骤然清淡了下来,主要是诸多的商人不知道李自成对于他们这些小商贾的态度究竟是拉拢团结还是盘剥惩治,故而就刻意的敬而远之。

  今天的酒楼里人也是稀稀淡淡,三五个客人各坐在两张桌旁饮酒聊天,谈论时事。尤其是西边的两个人旁若无人谈得正欢,相比较,东边那一桌就沉默许多了。

  且听西边一个红脸汉子说道:“听说昨天闯王已经封张鼐为义侯,罗虎将军晋封为凤翔伯,没准再过几天也要封侯赐爵的。闯王要想夺下江南,一统中原,李过和刘宗敏两位将军肯定是先锋,到时候坐镇这里的十之八九会是这位罗小将军,看来他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另一个青衣汉子点头道:“没错没错,我还听说闯王在城里寻了一处前朝某王爷的旧宅,让人打扫一新,说是给这位罗将军住的。”

  红脸汉子点点头又道:“这两天城里可真热闹,不少前朝三品以上的大员都被查抄家产,让那个新建的什么什么‘北饷镇抚司’一律发往各营去追赃助饷,有些人被逼无奈,干脆在家里自杀殉主了。”

  这边人啧啧感叹,另一边桌子上的两个人似乎在静心聆听。压低的帽檐挡住了他们的神情,但两人听到后来都有些激动,其中一人紧握杯子的手越攥越紧,几乎将杯子捏碎,另一人扶着桌案,全身轻微的颤抖,似在努力抑制心中的痛楚。

  此时,酒楼的二楼楼板作响,一名男子缓步走下。店小二热情的迎上问道:“苏公子,要用点儿什么吗?”他说话的对象就是刚刚入住这里的苏铭尘。

  苏铭尘的目光随意一扫,在东边人的身上停驻了一下,口中答道:“给我来壶茶就好,我要在这里等人。”

  “好咧,您稍候!”小二利索地转身去取来一壶茶,苏铭尘寻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自饮自酌。无意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天际那片灰色云层已渐渐移动过来,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雷雨,而外面的行人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却没有他要等的人。

  她竟然会迟到?苏铭尘轻轻颦着眉,啜进了第一口茶。这茶浓而不香,苦而无味,便像叶香情与他之间的纠缠,两边都是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解脱。

  ……  ……

  雨下得很快,很急,满天的乌云遮蔽了阳光明媚,倾盆而泻的大雨将毫无遮挡的行人身上打得生疼。

  驿路之上,却有一骑飞马迅如疾风在路上飞驰,这铺天盖地的风雨都不能阻挡马儿和它主人前行的意志。风吹偏了云鬓,雨打乱了钗环,脸上本就淡薄的脂粉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她的眸中却是两团火,炙热的燃烧,好像能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身心之外,无论是怎样的痛苦艰难都不能伤她分毫。是叶香情无疑,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坚定。她必须在日落前赶到春香酒楼,她约了苏铭尘在那里相会。虽然在风雨面前她无所惧,但其实在她的心底还是有着深深的恐慌和忧虑,她生怕自己去晚了,苏铭尘会一走了之,再寻他就又是登天之难了。

  本来是谁也拦不下的快马却突然在一个路口猝然停住,因为在他们面前有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

  叶香情微眯起双眼,透过雨水看去,为首屹立在马上的竟是闯王李自成!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想多废话,只是低喝道:“让开路!”

  李自成在对面,大雨使得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面容,但听声音就可以猜出他此刻的表情是怎样的凝重。“情儿,听我一言,和我回城去,不要再往前走一步,否则你会后悔莫及。”

  叶香情连连冷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自己的路由自己选,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你若执意拦我,不如先一刀杀了我,否则我就是爬也要爬到他身边。”

  “情儿,你可知你的任性将会毁了你一生!你虽然不肯认我,但你终归是我的骨血,我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步入危险而袖手旁观的。那个苏铭尘,且不论他是否居心险恶,他若真对你有意,会四处躲着你,畏你如虎狼吗?不要再骗自己去追逐一段本不属于你的感情,睁眼看看四周,天下的好男人不只他一个。”

  叶香情木然地听着,淡冷的声音在雨后回答:“你们这些人总自吹旁观者清,其实什么都不懂。或许你可以见一个爱一个,但我的心却只能许给一个人。我认定了他,就不会再改。若他最终也不肯接受我,我自有我的归宿,何须你们操心?”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的怨气化作一股激烈的冲动,抽出随身的宝剑,大声道:“我一直为自己身上流着你的血而感到羞耻,若我能弑骨还父,我早就……但现在我还不想死,今日就只能还你一抔血,作为你我二人血亲绝隔的见证,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她用力将剑锋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清亮的眼睛透过雨帘逼刺过来,“还要拦我吗?”

  李自成惊诧地看着她惊人的举动,张着嘴无以回答,叶香情趁此机会猛击马身,如电般窜过他的身旁,又消失在远方的雨雾中了。

  ……  ……

  有人穿过浓浓的雨帘走进了酒楼的大门。站在门口,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与苏铭尘相对,大踏步的走过来径直坐在他对面。

  苏铭尘看到他,笑了:“怎么那么巧?每次看到罗将军的时候我都在喝茶。”

  西边桌上的两个汉子听到他的话脸上立刻露出诧异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他二人。

  而在东边静坐的那两人却同时抬了抬头,眼睛从帽檐下射出两道光芒,死死的盯着这边。

  罗虎的注意力只在苏铭尘一人身上。开口问道:“你要走?在等人?”

  “是的。”苏铭尘为他也斟了一杯茶,“罗将军要陪我一起等吗?”

  罗虎斩钉截铁道:“你不会等到她了。她也不可能来。因为我已经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她现在恨你恨得要死。”

  苏铭尘的笑容凝滞在唇边一瞬,却立刻恢复如常,“我知道她会来的,以她的性子,就算恨我也会亲自跑到这里来当面向我问个清楚明白,绝不会甘心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她也未必会在乎我有什么身份。倒是罗将军,气势汹汹的追踪而来,终于决定杀我了?”

  罗虎的眼中杀机已起,桌下的手已紧紧抓住剑柄,“不错,若是以前,我再讨厌你也还不至于取你的性命,但是现在我既已知道你是永信王的三子,崇祯家的皇亲,就决不能留你在世间多活一日了!我宁可她恨我一辈子,也不愿见你毁了她的一生!你也莫怪我心狠,要怪只能怪你一开始就投错了胎,成王败寇,你只有死路一条!”他喝声中耸然抽出长剑直刺向苏铭尘的心口,苏铭尘面不改色的躲也不躲,眼看就要刺上之时,从旁边横插过两柄长剑将他的宝剑死死封住。罗虎一惊,侧头去看,原来是坐在东头的两名男子出剑相拦。他撤回自己的剑,盯着对方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没看他,只看苏铭尘,一人开口问道:“您是永信王的三子?”

  苏铭尘对于他们突然插手也颇为奇怪,听他们问话,苦涩的笑答:“我但愿自己不是,免得牵扯进这无谓的王权之争。”

  那两人听后,对视一眼,忽然一起向他长长一揖,如臣子向君主行礼,态度十分谦恭,这反倒让苏铭尘和罗虎都是一愣。

  苏铭尘站起身,以礼相还,问道:“二位是谁?可否见告?”

  其中一人回答:“可以,不过请待我们杀了这人再说。”他二人双剑齐出,一同攻向了站在旁边的罗虎。好在罗虎早有防范,举剑相迎,边打边高声逼问:“你们究竟是谁?”那二人只是沉默着与他缠斗,并不回答。罗虎不愧是李自成身边的一员猛将,打了很久都未见败迹露出,打斗中只见双剑一上一下分刺向他的要害,他轻叱一声,猛然间腾身翻起,跃至两人身后,回剑一扫,将他二人的顶帽同时劈掉,横剑一架,突然冷笑着大声道:“原来是你们!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

  被喝破身份的两人也在此刻同时停手,那两双眼睛中竟是仇恨的怒火,刘文炳先道:“你如何看出我们的身份?”

  罗虎道:“早听说崇祯身边的新乐侯和驸马都尉合练阴阳无极剑,刚才你二人的剑法相生相补,除了无极剑试问天下还有第二套这样奇诡的剑法吗?是你们自己暴露身份,倒并非是我眼尖。”他瞥着身旁的苏铭尘,又道:“难怪你们刚才会向他行礼,原来是把他当作了老主子。”

  巩永固重新向苏铭尘见礼:“请小王爷恕我二人刚才隐瞒身份之罪。”

  苏铭尘答:“二位客气了,我是罪臣之后,家父早已被削位赐死,王爷之尊并不相配,如今我只是一介庶民了。”

  刘文炳执意道:“老王爷虽然过世,但您终归是皇家血脉,礼不可废。”

  罗虎在旁连连冷笑道:“好好好,本来我只要抓他一人,偏你俩又从天而掉,这大功看来我是立定了,是你们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多费道手?”

  刘文炳道:“罗将军自恃武功高强,可以一口气将我三人全拿下吗?”

  巩永固已经急红了眼,对刘文炳道:“侯爷还和他费什么话?若不是他们李自成一干人等造反,如今我们岂会落得国破家亡的凄惨境地?今天我就是拼得一死,也要杀了他为公主和万岁报仇!”

  门外此时又进来一人,提声高喝道:“打打杀杀,恩恩怨怨,你们就不腻吗?”

  苏铭尘看到那人进来,启唇一笑:“还当你真不来了。”

  罗虎看到她却脸色一变,道;“你,你怎么还是来了?”

  来人正是叶香情,听罗虎这样问她,紧绷着娇容道:“我早知道是你告的密,否则闯王不会拦在路上,你以为他就能拦得住我吗?”

  苏铭尘看她浑身都被雨水浇透,皱了一下眉道:“你去换身衣服吧,天寒容易着凉。”

  叶香情听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关切的话语,眸光陡然亮了许多,罗虎却在旁抢先驳斥道;“苏铭尘,你此刻又来充什么好人?你把她骗来这里究竟安的是什么心,难道以为别人就猜不出来?”

  叶香情回身冷冷道:“你屡次三番找他的麻烦,你又安得是什么心?”

  罗虎深吸一口气,重重的一点头:“好,既然你对他执迷不悟,我也不怕伤你的心,索性说开让你明白。你以为他在这里等你是想和你一起远走天涯吗?你就不想想他为何会对你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他无非是想骗得你做他的护身符好离开这里。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谜隐藏不了太久,一旦被发现就有性命之忧,有你在身边,大家碍着闯王的面子不敢动他,他就可以顺利逃走。以他的聪明绝顶,随时都可以将你甩下。你这样傻傻的跟他走,真是被他卖了还不自知!”

  叶香情身子一晃,脸色刷白,虽不肯承认,但心中的确已被他这段话有所动摇,回身凝视着苏铭尘的双眼,字字逼问:“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铭尘的脸上褪却了所有的笑容,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唇边许久,眸深无底,看不见任何的波澜。叶香情只觉得自己仿佛等了几百年,才终于听到他的回答:“的确如此。”这声音清晰优雅如旧,却是她这辈子所听到过的最残忍的一句话。她抓紧了桌边,指尖几乎嵌进桌内,银牙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滴出血来都不自知。

  苏铭尘平静地看着她,唇角轻扬,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我本就是个卑鄙的小人,是你的无知蒙蔽了你的心。”

  叶香情愤怒地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下去,他根本不躲,“啪”的一记清脆的响声过后,只见他白皙的脸上出现一层红色,却衬得他眸光中的流彩闪耀,凭添了一种妖冶的美感。他站起身,语调优雅:“这算是我对你这些年来痴恋我的偿还,望你以后别再轻易上人的当了。”

  他分开眼前诸人独自离开,叶香情挺直的身子僵在那里,纹丝不动。

  而一直潜心观察他几人的刘文炳和巩永固趁此时交换了一下眼神,再次同时举剑分刺向罗虎和叶香情。

  罗虎见叶香情全无反应,惊得横剑替挡在她身前,叫道:“你二人如果心中有恨就冲我来,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巩永固却冷笑道:“她难道不是你们的人?若是身为女子就可置身事外?那我的妻儿又因何而死?以命偿命,你们两人还不够数呢!”

  三柄长剑在狭小的店中再次摆开决战的架势,杀气腾腾吓得店主和小二都藏在柜台后面不敢出来。待三只手腕同时翻转抖动时,却猛然都被一股绵软的牵力打偏了剑锋,腕间一麻,几乎连剑都握不住。三人骤惊,定睛去看,在三人的剑上不知为何都各自粘着一片花瓣,裹住了剑刃,而在地上,又分别有几片花瓣散落,显然刚刚击中他们,阻止住他们攻势的竟然只是这些残花。再多的惊诧都不比这一刻,他们一起抬眼去寻找高人,却看到站在楼梯之上,一株盆花后面的苏铭尘淡冷着笑容看着他们。

  “为人处事多给自己留分余地,赶尽杀绝也非君子所为。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化解的战场上见,在这个小店里逞英雄只会被后世讥笑。”他笑得很冷,但眉宇间聚敛的威严高贵清冷浑如天成,因为难得一见所以更加撼人心魄。

  几人全都愣住,忘记了应有的反应,只有叶香情却在此刻缓缓转过身来,古怪的说道:“有仇自然就应报仇,否则枉活人世。这里没有别人,你们若怒火难消,就先拿我的一条命去陪葬吧!”她话音刚落,双手如电分别攥住刘文炳和巩永固的两把剑锋,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身体。那两人震惊地全不知如何是好,罗虎欲拦已是慢了一步,而远处的苏铭尘却比他们都快,当他见叶香情去抓二人的剑时便知她要做什么,忙扯下几片花叶凌空挥去击中她手腕上的穴道,待她长剑松手,他已如惊鸿闪电飞掠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抱住。不过这还是晚了,双剑锋利的剑刃已刺进她的体内,两道血箭飞溅出来,喷到了众人的身上。苏铭尘左手疾点中她身上数处大穴阻止血液外流,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若寻解脱之法并非只有自杀一种!”

  叶香情惨白的朱唇轻抖着一丝凄绝的苦笑,费力地抬起手腕对他说:“我已和父亲滴血绝亲,如今又失去了你,活在世上再无意义,不如一死。”

  苏铭尘这才发现她的左臂衣衫也已被鲜血浸染,但她刚才却只字未提。将那袖高高挽起,他一向宁静的眼波也被震动起无数的涟漪。他所惊的不仅仅是她臂上那一道血肉模糊的骇人伤口,还有那如纹如印,鲜红如血的一个  “尘”字正静躺在那里与他相对而视。

  “是你刻的?”他看着她问,心中所涌动起的浪潮前所未有的澎湃激荡。

  她唇底绽放出更加艳丽的笑容,喃喃轻语:“是上天给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谁也扯不断,拉不开。”

  ……  ……

  天下纷争之时,举世关注的唯有局势的走向,能名垂青史的除了忠臣良将,就是名主英君。即使情海中翻涌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都会淹没在遮天蔽日的硝烟之中。有幸流传于人世的当作传奇,著于文字。不幸埋没红尘的,随风消逝,无人记起。这期间的生死苦痛,只有当事人亲品身尝,那肝肠寸断的滋味也自然不能同他人分讲,

  苏铭尘这一生从没有如现在这样矛盾过。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如果他可以潇洒一些,绝情一些,他现在已经隐身于三山五岳之中,流连于秦山楚水之畔,正所谓“背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那是何等的洒脱快哉?那正是他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日子,就是拿帝王将相和他交换,他也是不肯。然而现在,他却被一个女子困在这里,不能抽身。

  他对叶香情所做的一切已近乎绝情,有些事,有些话,从头想起几乎都要令他自己心寒,却始终不能浇灭叶香情对他痴恋的爱火,难道这世上真的是有飞蛾投灯,义无反顾的人吗?若真有,便应是叶香情了吧?

  曾经很恨她过,恨她剥夺了他安宁生活的权利,强要挤进他心中的霸道,这令天性恬然的他反感不已,躲之不及,所以他也从未真正去体察过她的心,只为她那些无理的要求感到可笑而回以无情的打击。他一直以为他是对的,直到看到她浑身湿透,鲜血奔涌,一脸决然苍白的那一刻,才在心底有了前所未有的动摇。而令他动摇的除了她所做的一切足以震撼人心之外,她凄艳的神情居然与他心底一直潜藏的那道朦胧的红色身影惊人地吻合!

  是他错了吗?难道一直是他找错了方向?还是……这只是一个错觉,一个巧合?

  他又回到自己的竹园,听着竹声抚琴。他如此的酷爱抚琴并非他爱乐,而是因为在琴声中他可以最清晰的回忆起许多在心头纯淡如风又痛冽如伤的往事,那不是他幼时童年的回忆,也不是这一生的任何经历,而仿佛记忆在奇妙的再现他的前生!是的,他的前生,尽管这种念头近乎疯狂,那些记忆也着实飘忽不定,无法捕捉,但他可以感受到记忆中本应有的一种温情,那是一种淡而有味,婉转缠绵的情感,非言语所能传之。就是经历再多的痛苦,这种温情却永驻于心底。

  他苦苦地追寻那些影子真实的前景,却始终无处寻觅,只有在看到惯着红衣的陈圆圆与红娘子时,那种记忆会突然涌动出来,拨动他的心弦,使他久久不能平静。

  是她们么?他反复地自问。那个不断给与他温暖的身影是否就是她们的其中一人?他无法肯定。而他那样斩钉截铁的将叶香情阻止于心门之外便是因为她的强硬与孤高距离“温情”实在相去甚远,只除了那日酒楼里最后惊艳的一瞬,虽然是一瞬,却已近乎永恒……

  他沉思不止,院门外传来一个羞怯的声音在唤他:“苏先生。”

  他努力收拾起零碎的杂念,集中精神去看面前的女孩,摆出一个平和的微笑:“翠翘,药买来了吗?”

  那是村中的女孩儿翠翘,若是平时,她必然站在门外,怯怯地不敢进来,因为苏铭尘在她眼中有如神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只求远观已是幸福到了极点。今日她从城中带回苏铭尘所需的药品,方才走进院中。

  苏铭尘接过药包,温和地笑道:“多谢你了。”

  翠翘嘴角一抿,梨窝乍现,嗫嚅地应了一声就匆忙跑出竹林。

  苏铭尘微笑着看她的背影消失,同时明显地感觉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衣服声,于是他知道,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果然听到她的声音:

  “还是女孩子好哄骗啊,你只需对她笑一笑,她的三魂六魄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他转过身,叶香情正倚在门边冲他冷冷的笑,虽然面容依旧虚弱苍白,但她的眼睛已经重新恢复了神采。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地勾起,反问她:“你深有体会?”

  叶香情缥缈着眼神,淡冷的笑容中尽是无奈与哀伤,“若非当日初见面时就被你的笑容迷住了心神,我又怎会在今日把自己搞得如此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他缓步走近,“后悔了?终于想明白了?待你伤好时就可以回去了。”

  她凝视着他,问:“你肯一反常态把我留下养伤是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受伤,多少因我而起,我虽对你无意,但并非绝情,任你血尽而亡日后会良心不安,所以我救你只是……”

  “行了!不必再说了!”她苍白的脸上顿起一层红晕,以手捂唇猛咳了一阵,靠在门边闭上眼沉默许久,方才道:“我累了,再这样纠缠下去的确是太无趣了。”

  苏铭尘听了一惊,挑眉道:“你难道又想……”

  她疲倦地抬手一摆:“我说了我太累了,如今累得我连去死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放心,我不会玷污你这个清静之地的。”她惨淡轻笑:“每人都有命定的归宿,这里已不属于我,我自然不会再赖着不走,让你碍眼。”

  苏铭尘听她这话更惊,当初她重伤晕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谁也扯不断,拉不开。”为何这么快她就改了心思,肯放手了?

  叶香情看着他,从他的表情猜透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我话中的真假是吗?”她仰着脸,目视天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与你认识这么久却始终如日月相隔,横断山前不能走进你心?有时恨极了你,真想剖开你的身子,看看你那颗心究竟是块顽石,还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为何会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存?但我对你纠缠越久,你对我就越加反感,不肯正眼看我。如今我想明白了,或许我离你远一些时,你反而会记起我的好,对我肯有所改观也未可知。”  

  苏铭尘听后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存的是这份心思,不好反驳,更说不清心中那种复杂的情绪又是什么,便故意另辟话题:“你既与李自成滴血绝情,可还有别的去处?”

  她嫣然之笑如雏菊在风中摇曳般淡薄凄冷,“天下之大,能容我一人的存身之地并不难觅。像你被视为明朝的叛臣,大顺的仇敌,不是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吗?”她忽然伸手环抱住他的腰,紧偎在他身前,轻轻叹息:“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可以靠在你身边,听你弹琴了。也曾妄想过有朝一日你肯为我抚琴,就是不知那一天又要让我等上多久?”她扬起脸,对视着他的眼睛,一双黑色瞳眸中的忧伤深邃沉寂,又孤傲如风中的残梅。她喃喃低恳:“我就要走了,你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随后轻踮起脚尖,将芳唇密密的贴合在他的唇上,单纯的贴合,并无其他动作,似乎只是在努力想从他那里汲取到一种温暖与安全。

  苏铭尘没有推开她,因为她刚才那种悲伤的眼神令他心动,甚至是心颤,这在以前从未从她的眼中看到过。但他也没有回应她的献吻,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的“任性”。

  似乎过了很久,她猛然推开他,退后一步,勾勒起一抹悲凉的笑容,转头重新走进房中,紧闭起房门,避不再见。

  苏铭尘怔愣茫然的四下环视,低声自问:“我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我的心到底是肉长还是冰石?”他自嘲地笑出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能回答你?”眼前纵有朗朗青天,簌簌修竹,都已不能令他心静。于是他坐在琴畔,重抹起那再亲熟不过的琴弦与琴音,只有将自己完全溶进这天地之间最纯净的乐声里时,他仿佛才重新找到了自我。但记忆中那迷离模糊的记忆却带着比以往更加撕心的痛感在他的指间涌动,在他的心中翻绞。

  若确曾生死相许,矢志不移,又岂能忘记?又怎能忘记?他只有拼命地回忆,回忆,希图重拾起那段被遗忘的情缘……

  ……  ……

  武英殿中的李自成这些天的心情一直很不好。虽然进驻北京近半月了,但是周遭的变化之快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先是他派遣去劝降吴三桂的的唐通等人至今没有下落,然后是听说满洲的多尔衮这些天在加紧演兵,很有南下侵犯中原的可能,再接着就是近来他的一些部下将领有制下不严,酗酒闹事,滋扰地方安宁的异常举动,这一切都给他尚未坐稳的宝座引来重重的阴霾。

  今天他在武英殿中忧心忡忡的等丞相牛金星的承奏,却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等到他的人。先来的居然是罗虎。

  “陛下,”罗虎先以君臣之礼拜见了李自成。虽然他尚未正式登基,但目前既有国号,则君臣名分已定,牛丞相提议所有人见了李自成都必须恭称他为陛下,自谦为臣,于是大家就这么叫开了。

  罗虎这些天的脸色与李自成的一样糟糕,但今天却显得比平时稍好些,难得竟有一丝笑容挂在嘴边。什么事能让如此开心?李自成立刻想到唯一可能的理由,抢先发问:“是不是情儿有了什么新动向?”

  罗虎点头答道:“她已经离开了苏铭尘的住处,现暂居东郊的净水庵。红娘子刚去看望过她,虽然精神不是很振奋,但还算平静,身心应无大碍了。”

  李自成长吁一口气,这也是多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说道:“她肯离开那个苏铭尘最好,她要是不肯回来,千万不要勉强。”

  罗虎挑起浓眉,问道“陛下,既然小姐已经离开,苏铭尘这个人是否还有留着的必要?”他说得露骨,毫不掩饰眉宇间的杀机。李自成却不同意,“暂时先不要动他,派些人监视着他的行踪就行,谅他一个被废了的没落皇族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倒是咱们现在若冒然杀了他,情儿那边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罗虎捏紧拳头不发一语,显然心中的怒气并未平息。

  李自成笑着又对他道:“近来城中各部的局势较乱,听说你的队伍倒是恪守军规,作风严谨,不愧为上武之师。”

  罗虎谦恭地答道:“微臣深知天下易得人心难求的道理。若是此时在我方立跟未稳之时就沉迷于酒欢美色之中,则非守成大计,而且若久了,也必遭祸事。”

  一番话说的李自成更是频频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孤也一直为此事头疼,听说刘宗敏和汪德海的队伍最近一阵很不安份,搅得城内人心惶惶。孤现在深居宫中,不能轻易下去体恤民情,不知道这些下情有多少真实?”

  罗虎如实禀道:“臣不止听说了这些传闻,而且也已亲眼见识。昨日臣从东门巡视回来,途中便与几个汪德海的手下撞上,他们刚从一个农户家出来,不仅强抢了人家许多的米粮,还以兽行凌虐了家中的一位农妇,周遭百姓见后虽未有敢上前仗义持护者,但是私下对我军的军威大为不满。甚至还有儿歌传唱:想闯王,盼闯王,闯王来了更遭殃。”

  李自成听了大为光火,拍案而起,叱骂道:“这些下面的人太放肆了!传汪德海来见孤!孤要亲自惩治一下这些败坏军威的恶徒!”

  罗虎再禀道:“不劳陛下费心,昨天臣已经当街占了那几人的首级了。今天是特意来向陛下领罪的。臣未曾得陛下首肯擅用私刑,甘愿受陛下惩处!”

  李自成摆摆手,“你起来吧,你代孤为百姓除去几个恶贼,也是解了孤的心头之恨,何罪之有?但汪德海他们若再这样折腾下去,孤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就要断送在这些小人手中了!”

  盛怒之中,牛丞相从外走进,脸色并不比殿中的人好多少。李自成看到他这副神情心中又是一震,问道:“是吴三桂那边出问题了?”

  牛丞相递上一封信函,沉声叹道:“谁能想到吴三桂竟然是个爱色不爱财的主儿。四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都不如一个女人。”

  李自成接过信匆匆览过,刚刚平静的表情立时又发作起来:“他居然要争陈圆圆!他居然敢和孤争!他凭什么?”

  牛丞相抱腕道:“陛下,陈圆圆不过是个教坊中的名妓,据闻她其实早在数年前就与吴三桂有白首之约。阴差阳错被刘将军送来献给陛下。吴三桂是山海卫的守将,前朝遗臣,手握重兵把守要塞,此时对他只能安抚招降决不宜兵戎相见。与其两边誓同水火,与大顺埋下隐患,不如舍弃一个女子换得半壁河山,又有何不可呢?”

  李自成眉骨跳跃,青筋直蹦,咬着钢牙道:“孤就是不把圆圆交给他!宁可不要他俯首称臣,也绝不会称他心愿!”

  罗虎听了并不赞同,在旁劝道:“陛下,一个女子焉能与我大顺朝的安危相提并论?陈圆圆虽美,却怎知这天下再没有能胜过她的人?待日后四海一统,何愁无佳人做伴?犯不着为了她而丢掉吴三桂这一员猛将。早听说吴三桂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今满州在辽东外蠢蠢欲动,若他因此而与满洲串联,引军入关,则……”他话不说完,留下余地任李自成想去,但李自成如今正在气头上,不肯细虑,冷哼几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孤自有定论!”

  见说他不动,罗、牛二人只有退下。

  在宫门外,罗虎悄声问道:“陛下现在的脾气实在难测,真怕他会因这个陈圆圆而掀起无端之波。丞相足智多谋,可有定论?”

  牛金星答道:“在下与将军心思一样,趁陛下心思未定,你我还是多旁敲侧击,劝他放弃陈圆圆为上。另外,听说红娘子与陈圆圆交好,不妨去问问她,看她如何行事?”

  罗虎拱手道:“末将明白,这就去。”

  两人相偕离开。

  ……  ……

  苏铭尘的竹屋前来了两个不请之客。未进小院,先在门前朗朗吟诵着唐初虞世南写的《蝉》,借扣门外竹牌上的那两句小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接着另一人抱剑道:“前朝故人求见苏公子!”

  苏铭尘已在他们的吟声中走出了屋门,看到他们乍然一愣,随后微笑还礼:“原来是你们。”

  来人竟然是前日在春香酒楼有过一面之交的前明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

  他展袖将二人让进院中石凳上,问道:“如今情势如此复杂,二位居然还敢留在此地?不怕李自成派兵追杀?”

  刘文炳答道:“苏公子身份特殊,不也安稳的留在这里了吗?”

  苏铭尘笑道:“我自信自己目前尚无危险是因有救命符护身,二位也有如此的自信?”

  那两人互看一眼后,巩永固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二人本已远行数百里外,但终因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返。宁冒断头之险,也要回来一试。”

  苏铭尘并不顺题询问,反而欲回身进屋,口中道:“二位远道而来,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壶新茶,品茶香,听竹韵,纵论心事,岂不风雅?”但他还没踏进房门,忽听后面“通通”两声连响,回头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刘文炳双目含泪,声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乱,我朝遭逢灭国遽变,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国。如今我们欲重整队伍与李自成再搏一场,夺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无可以领军之人。所幸天赐小王爷与我等面前,小王爷的文才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又乃皇室遗孤,血统高贵,若能率领我等登高一呼,必然万民归心,雄风大振!则李自成等一干反贼也不足为惧。还请小王爷万万不要推辞!”

  苏铭尘静静听他说完,敛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们刚刚进门时不是还在唤我是‘苏公子’吗?此时又拿血统之论逼我。居心何在?”

  巩永固续答:“小王爷千万不要曲解了新乐侯的好意,刚才称您为苏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楼之上见您不惯我们以旧礼相称,故而改口。”

  苏铭尘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旧朝礼仪,又为什么要拿这些红尘俗事烦我?别说我不过是个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后,与大明已无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无江山,目无皇权,兵戈纷争又与我何干?!”

  刘文炳急得双目垂泪,呼道:“小王爷,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为了朱氏皇朝,还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当初也曾以仁义之名起兵,如今夺下京城后还不是贼匪之性毕露?百姓如今对他们是怨声载道,民心渐失。我等若能此时起兵,振王朝于颓势,救百姓于水火,那将是千古流传的佳话。难道您就不肯做着天下第一人吗?”

  苏铭尘半靠在门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杀,我却要反过来为它拼命?若换作是你,你肯吗?名利富贵,生杀荣辱,谁在人世上走一圈时不是怀揣着这些梦想,经历这些遭遇?至于福祸,虽是一半天定,一半人为,但也要顺势而行。大明气数已尽,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不说是你们痴心不死,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但与我无关,不要拉我同行,我并非你们的同路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楼上的一面之缘而来与我叙旧,听我抚琴,我自当净手熏衣,贵宾相待。若二位执意要和我续什么血亲贵戚,谈什么皇图霸业,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请二位回去了。”

  刘、巩二人大失所望,欲再苦苦相求,苏铭尘已轻拂儒袖,背手走回屋中,不一刻,有朗朗琴声自房中奏响,琴声中苏铭尘所吟唱的正是他们刚才进门前念起的那首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琴音优雅清华,不沾尘俗之气。

  刘文炳以袖拭净脸上的泪痕,长叹着扶起巩永固,慢慢踱出了属于苏铭尘的这片天地。

  身后琴声悠悠不止,歌声不停,一曲奏完,紧接着又换歌而出,这回唱的是五代时期曾一度称帝的萧纲之作——《咏萤》:“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移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

  二人听到此歌又都停了下来,巩永固问道:“他唱此歌何意?他既然不希图富贵家,难道是在笑我们妄自以萤烛之火与李自成相抗吗?”

  刘文炳听了很久,摇头道:“其实他对前朝也并非毫无眷恋,但世事伤他太深,令他心死。他唱此歌,只是在感叹流萤尚可来去自如,而他自身却为世事所困,难觅知音啊!”

  ……  ……

  东郊的净水庵,偏僻而宁静,是个极佳的清修之所。叶香情以前从未想过她将会在这种地方渡过自己后半生。面对青灯古佛,听着鱼罄钟响,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仇恨怒火,所有的忧愁怨怼,在这里都能得到短暂的平息。但,仅仅是这种短暂而已,因为在她的心底所潜藏的那种冲动与热情却不是一句“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可以超脱的。

  菩萨?菩萨是人心中的希望,是个幻梦,最终的实现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在这里即使把外表伪装得看似已斩断红尘的牵绊,但眼中所看的,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个心愿,最期盼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她肯屈居这里,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一个可以真正让她解开心结的人的到来。她在佛前诉说着她的痴,她的梦,她的喜,她的泪,因为除了闭口无言,似乎洞察万千世事的佛像之外,整个世间中并没有一人可以算是她真正的知己。寂寞,掩埋了她所有的情绪和快乐,回忆中也没有任何可以令自己快慰骄傲的片段情景。她一次次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痴人说梦?尽管最后的答案可能是最残酷的,但她却执拗地不肯放弃。这便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没有“后悔”两字存在的余地。

  所以当今天红娘子再次来庵中看她时,叶香情以为她又是为李自成做说客的,但她却带来了其他的消息:

  “陛下明知吴三桂想索要陈圆圆,却执意不肯将其送回,吴三桂给他在京的老父写了一封家书,公开表示与我大顺朝的誓死敌对。甚至不惜牺牲他父母家人的上百条人命。”

  叶香情听了冷哼着轻笑:“我早说过陈圆圆就是红颜祸水,果不出我所料。原来这世间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红娘子继续说道:“陛下本来是准备于本月六日举行登基大典,因为吴三桂那边的情况不明而一拖再拖,现已将登基之日暂时定在十二日,而且陛下日前已经表示有亲自东征,讨伐吴三桂之意。这样一来,十二日之期也不能作准了。”

  叶香情细想想,看着她道:“你有顾虑?”

  红娘子的确忧心忡忡:“如今我朝刚刚建国,万事待兴,况且进京的兵马实在不多,虽对外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实际连明朝的降兵算在一起也不过七万余,吴三桂那边据说已与关外有所勾结,连守兵再加上借兵,至少能和我们打成平手。我们带着大军兴师动众的奔波赶去,以疲军去迎战他的精锐部队,胜算并不大。前几天丞相等几位重臣为远征卜卦,连卜三次都是凶兆,更令人担忧啊!”

  叶香情沉吟着走到窗边,慢声道:“我与他当初已经断绝了骨肉之情,如今你和我说这些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红娘子绽开笑容,在她身后轻抚着她的双肩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吗?做事像阵风,爱恨分明。你对陛下有怨气,恨他误了你娘一生又来阻你姻缘,其实他也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啊。起码他并不失一个为父之道。骨肉之情是上天早定,哪能是你说断就能断的?别说你不过是在胳膊上拉了个口子,你就是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你身上流的还是他的血,这是丝毫也变不了的事实。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也不想乱你的心神,就是想和你道句别。”

  叶香情此时才有一惊:“怎么?你要走?”

  红娘子答:“战事紧迫,我肯定是要率领健妇营随同陛下去作战的。你也知道战场之上生死难料,若我福大命大,日后还能再来看你,若我福薄……”她一顿,脸上稍有阴云浮现又立刻荡净,挑着眉眼爽朗的说:“正好早一点投胎,争取来世做个男儿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做事绑手绑脚,又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不守妇道了。”

  叶香情反被她说的心中悲凉,挽着她的手臂唤道:“红姐,别说这些丧气话。”

  “对对,如今尚未出师,我太多忧了。”红娘子笑着将她拉到外边,从她来时的车上拿下一个长条的盒子,递给她道:“这是我从京城一个前朝贵族的家中抄来的,听说是件古物,我想定是个好东西,就给你拿来了。”

  叶香情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横躺的原来是张古琴。

  红娘子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你那个心上人不是最喜欢弹琴吗?你正好可以借这个东西去讨好他啊。说不定投其所好,他会感激你呢。”

  叶香情将那张琴小心翼翼的自琴盒中抱出,红娘子说的话她只模模糊糊地听了,却并未深想。她全部的精力如今都集中在这张琴上。奇怪?!她曾见过无数的琴,却从没有哪一张能给她如此的亲切熟识之意。对琴身,如逢老友,有一种从心底情不自禁涌动出的欣慰。屈指轻拨琴弦,琴音古雅,宛若人声沉吟,撩动起她无限的情绪与思潮。

  将琴身抬起,她无意识的瞥向琴底,竟看到一个小小的“香”字篆刻在那里。她心神微颤,问道:“这琴底的字是你叫人刻上去的?”

  红娘子凑过来看,啧啧叹道:“真是怪事啊,我也是才发现这个字,看来这张琴真的是与你有缘。”

  叶香情摸索着琴身,抱坐着许久,忽然猛地腾身跃起,连人带琴翻身上了门口的一匹骏马,道了声:“借马一用”,就绝尘而去。

  红娘子在身后诧异不已,不知其所以然。

  ……  ……

  苏铭尘最爱眷恋于院中喝茶时的一刻,这比抚琴时的心弦激荡要来的安逸静谧。有时候他要庆幸自己的家败,否则此刻的他也许在为争夺皇权而苦闷,或是在为王朝的灭亡而悔恨,哪里会有现在这般的轻松惬意?

  但不知为何,最近这种惬意的快感比起从前渐渐地淡了许多。无论是抚琴还是品茶都不能让他再回到如从前一般的从容不迫。没有了叶香情的穷追不舍,痴缠苦恋,他本应该是更加平静超脱的,但现在他的心中却总是隐隐地有几许失意,或是寂寞?

  这怎么可能?他苦笑着问自己。从几何时,他也会有放不开,丢不下的东西?他嘲笑鄙夷世间的一切,他曾经绝情绝义的将别人拱手送来的芳心片片撕碎,他这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方自由,一份淡泊,和一个知己吗?如今除了那缭绕于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尚芳踪难觅之外,其余的,他都已得到,他几乎是比皇帝还应满足的人,但为什么他竟时时觉得意志消沉,不能开怀一笑?

  “也许是我久居在这里的缘故吧,此地狭小偏窄,或许并不适合我的长留。”他喃喃自语,但却皱眉又问:“那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难道我是在等谁吗?”等人?是的!这个念头一蹦出来,立刻在心中得到更多的响应。是的,若不是在等什么人,他怎会去而复返,从春香酒楼又回到这个竹林小居?但他究竟是在等谁?他所等的究竟是个人,还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想起影子,叶香情的那段话又猛然从内心中众多的记忆里跃众跳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

  他的眉于是蹙得更深,为什么他总是忘不掉这段话?这曾被他讽为怪念头的“胡言乱语”,在他心底所扎下的程度竟远比他自己所预料的还要深!

  这就是叶香情强势的爱意所造成的后果,除了让他平静的生活变得杂乱无序外,还令他一向坚定的心慢慢开始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要什么,求什么,不明白他所要求的究竟是远在天涯,还是近在眼前?眼前一片迷雾重重,他什么都看不清,懒得去拨,也不想去拨,他愿意留在这里,静待一切的发生。

  若天要我等,我就等下去!

  这是他的信条,他固守不变。

  竹林外又有车马声至,他凝眸而视,难道是她又回来了?

  从翠绿的竹枝间走来的是一条婀娜的红色身影。此时此地若有百花,则群花必将羞败,若上天飞来一组南雁,则雁必愧落。试问天下有谁能有如此绝代风华?自然是有第一美女之称的陈圆圆!

  “陈姑娘因何会来此地?”这些日子以来,唯独陈圆圆的造访最令他吃惊。

  陈圆圆还是那样优雅的微笑:“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陛下特准我到城西的闻天寺进香。我路过此地,记得你住在这里,特意过来看望。”

  不用她再细说,苏铭尘已看到在她身后十几丈外有不少的侍卫昂首站立,可见李自成虽然准她出门,对她的看守却并未有丝毫的放松。

  苏铭尘看得出陈圆圆有话要和他讲,但碍于周围情势不便开口,微微一笑,已有了主意,遂朗声笑道:“昨日我闲来无事时背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惜多年不吟已忘记了大半,今天陈姑娘正巧路过,可否帮我抄录?”

  陈圆圆明眸一转,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点头同意。

  苏铭尘从房中取来纸笔,又笑说:“书圣以草书名扬天下,我等今日也当以草书缅怀之。”他提笔便写,口中朗朗吟着千古佳篇《兰亭集序》的开章词:“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毁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其是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声,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陈圆圆侧头看去,那纸上字体俊逸酣畅,笔墨淋漓,正是一笔极佳的狂草,但其实所书之言却与他口中所念大谬不实:“据闻吴将军因姑娘而不肯归降大顺,大战在即,血腥难免。姑娘即将背上千古罪人之骂名,实令人忧心慨叹。但若能求生便已得欢,万事或有转圜余地,请姑娘宽心静待,不要另生妄念。”

  陈圆圆看了心中一惊,她一句真话未说,竟会被苏铭尘看出心事?

  原来,近日她听说吴三桂为她一人欲引异族入关之后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连侍二夫自觉丧德败性,自毁誓言外,更是怕承受这个红颜祸国的千古骂名。可惜周围无知己可以倾诉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机以图暂时排解心中的愁苦。却不料她瞒过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数面之缘的苏铭尘看破了心机。她心底惊叹不已,苏铭尘还在笑道:“后面的,还请姑娘见告。”

  陈圆圆接过笔,极轻微的发出一声幽叹,曼声轻吟后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但笔下流淌的却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几分姿容却无德性可言,上天见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间,生有何欢?不如随风而去,死又何惧?”

  苏铭尘看后轻轻摇头,笔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风骨,岂不知生既无欢,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无一帆风顺之路。其间险阻,虽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转。若极难扭转之时,宁可他乡远避,如屈原所说: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也绝不应草菅己命,陷父母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天地辽阔,世事多变,焉知今日之风雨不会成就明日霞虹?万请珍重三思!切切!”

  陈圆圆看得十分感动,敛袖轻拜,声如蚊语:“谢公子赐教,圆圆一定谨记在心。”

  她若一朵艳丽的牡丹飘摇至院门前时,忽然回头嫣然一笑,问道:“公子既是个如此心胸开阔,超群拔俗的人,为何眉宇间也会有愁容?”

  一句话竟反把苏铭尘问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额上的眉心,问道:“我的脸上有愁容吗?”

  陈圆圆点头:“而且似乎还是刻骨铭心。”

  ……  ……

  陈圆圆虽已走远,但她的最后的一句话却令苏铭尘一日不宁。

  此刻太阳西斜,金乌坠地,屋外满天的狂风大作,天尽头隐隐有闷雷之声。这是下雨的前兆。

  苏铭尘回到屋里,取过一本词谱,满眼看去尽是伤心断肠的词句,看得他没由来的一阵心惊。于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苏轼的《前赤壁赋》,触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渐渐令他心静下来,轻声慢吟:“客亦知乎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无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

  长吟中,他突然浑身打了个寒噤,似乎被什么东西警醒,站起身来到门前,踌躇了一下,猛地将门推开!

  小院竹门外,有人伫立在风雨中,怀抱一件长长的,被锦缎包裹的东西,冲他微笑,似乎他的开门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还没走。”她笑着一手推开院门,脚下的泥水早已将她的衣裙溅脏,而她全身也已湿透。她全然不顾这些,走到他面前,扬起脸很满足地说道:“我骑了一日的马,总算在落日前赶到这里了。”

  苏铭尘一语不发的定视她许久,忽然一伸手,将她拉进房中。

  她走进屋里,站在桌前,将怀中的锦缎长长一拉,扯去包裹,露出的是一张古琴。摆在桌上,将他拽过,笑问道:“你喜欢吗?”

  苏铭尘坐了下来,细细抚着琴身,那每根琴弦,每片木身,甚至上面的每处花纹无不给他震撼之感。前尘如烟,种种情愫,皆因这张琴而起,虽然他已记不得了,但是在这琴的面前,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手指在琴上久久流连,那极爱的意味毫不掩饰,自然也被她看在眼中,于是笑得更加得意,主动将琴身翻过,给他看琴下的字,纤手一指:“这个‘香’字本是旧有,是不是看上去与我渊源颇深?”

  而他也被这个字迷离得失了魂,不知因何,在眼前分明看到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正一下下虔诚而细致地镌刻着这个字,每一个动作中都是一分爱意,一分深情。而那双手的主人却又是谁?

  他勾动起琴弦,琴声便如心声,一派忧惋迷离,缠绵悱侧。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纷飞优雅地滑腕,抹弦,挑音,诉情,已经浑然忘我,突然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身前,盖在他的手上,有些任性,有些执拗,又颇为妩媚地在他耳旁私语:“教我弹琴。”

  他的手一颤,停驻在弦上,生硬地回答:“我不会教任何人弹琴。”

  她的幽香如她的幽怨一般袭来:“那就为我弹一曲吧,难道真的让我等到死吗?”她悠然轻叹:“若我早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苦事,真不如一出生就削发为尼,能少却多少心碎肠断。”

  他忽然一笑:“你这样的脾气就算进了庵堂,也不会安分守己的。”

  她略一沉默,沉沉的问道:“你总习惯于让别人为你付出,而从不肯有所回报,是么?”

  他也寂然良久,若自问,若问她:“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未正面回答,在他身后的声音执著坚韧:“你为何不肯回头看我?莫非你的心已经有所动摇?”

  他故作淡淡:“实在是我看腻了你那张脸,乏味得很。”

  她娇媚地笑出声:“是吗?若你肯回过头来,说不定会有番惊喜。”

  他无奈于她的纠缠,勉强转过身,刚道:“又要耍什么花招了?”一句话未完,就被吞没在她炽热的吻中。她对他的献吻已不是第一回,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刻来的火热,甚至那吻中更多的不是缠绵,而是怨恨。而她的火热居然也撩动起他几乎早已死在心底的人性中本能的热情,对于她小舌尖灵活地挑逗,隐隐有了些微的反应。但是她却不吻了,狠狠地猛咬了一下他的下唇,退后一步说道:“这是为了报复你当初害我受剑伤之苦。”

  他很是尴尬,捉摸不定她如冰火变化,喜怒无常的性子。抚着被咬疼的嘴唇,苦笑道:“怎么又翻起了旧帐?”

  她在屋中兜了一圈,找到一件他的外袍,也不避嫌,在他面前宽解下外衣,将他的长袍穿上,而后才坐回到他面前,以手支颐,看着他的眼睛。“这几日在净水庵中,我想的最多就是你这个人。我在想为什么你当初会对我那么无情,利用我不成后竟然直言不讳的说自己是个卑鄙小人。这根本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他苦笑道:“那你认为又如何呢?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你真以为你能看透我的心了?我只是比较敢作敢当,对自己所做的是非功过从不讳言而已。”

  “撒谎!”她断然道:“直到今天你还想骗我?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你最聪明吗?你以为我就看不出你的把戏?你若真是聪明绝顶,所布下的局又怎会轻易被罗虎拆穿?你是故意让他发现,故意让他找你寻衅,故意让他告诉我所谓的真相,你所做的一切,最终就是想让我从你的身边离开,彻底对你死心,从此不再纠缠你了,是不是?!”

  她连声的质问得不到苏铭尘任何的回应,他低垂着眼,如老僧入定,似乎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而她看到他这副样子,却冷笑一声:“到现在你还要否认又有何趣?你是怕承认后自己的心更加动摇,因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接纳我了,但你自己又惧怕这个事实,所以要装聋作哑,远避尘世,除了想欺骗天下人外,还要欺骗你自己!”

  苏铭尘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唇纹甚至没有一丝的抖动,但是掩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已攥得关节发白。他静漠着清语:“你若不是这样的任性,也算是个很好的姑娘。聪明,倔强,虽是个女儿身却不逊于任何的须眉。只可惜你的固执和任性是你最大缺点,若不肯改,会成为你日后最大的痛苦根源。”

  她冷笑着扬眉:“又来做神仙了,你总是喜欢把自己摆得高高在上,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其实你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她走到门前,忽然转头,语气中是极深的哀痛:“你为什么就不肯体谅一下旁人的心情?伤害别人还不自知。难道这一间破房,一张琴,就已是你的全部了?这世上就真没有一个人可以值得你垂怜?”她又大踏步的走回,站在他面前喝道:“你说你要等什么人,却不肯真正去追寻,你不过是在拿个借口来搪塞你自己的懦弱和无情!”

  她一眼看到墙上挂的那张他日用的古琴,几步走过去,猛地将琴从墙上拽下,狠狠地摔砸在地上,琴身受不了这样的撞击,琴头顿时碎裂掉数片,琴弦也断了几根。

  苏铭尘大为惊骇,跃起身已然迟了,他愤怒地捏住她的肩骨,质问道:“为何要毁我的琴?!”

  叶香情一脸的凛然无惧,落字铿锵有力:“我只是要你明白,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全埋葬在琴的境界中是最蠢的!只有毁了它,你才能看到你的身边还有多少值得你去眷顾!”

  苏铭尘的牙齿格格作响,手指的力道几乎可以将她捏碎,瞳眸中的冷冽之寒从未曾见。“你无权干涉过问我的生活!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我不要的女人,而且是最令我厌恶的一个女人!”

  他如此残忍的字眼这一次居然没有打击到她,反令她嫣然轻笑,笑得开心得意,楚楚动人:“是么?那也无妨,因为我也是唯一一个能令你动容的人。”她的纤纤玉指划过他柔和的面颊,挺直的鼻梁,最后停驻在他的唇上,像是挑逗,又像是爱怜,那低幽的嗓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耳边:“但愿有一天,你会说,我也是你最爱的女人。”

  他死死的瞪着她,看着她巧笑嫣然又满含幽怨的退开,缓步走到窗边,霍然推开窗,夜风忽忽地灌了进来。她轻抬皓腕,拔下头上的金簪,一头乌黑的秀发漫洒而下。因为刚刚着过雨,头发显得沉重而服贴,并未被风撩起多少。她以指作梳状,慢拢着纠结在一起的长发,但却怎么也分不清,理不开。

  他在她的身后默看着,看她梳妆的姿态,看她纤细的背影——极熟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经见过相同的一幕?

  拣出在屋角屉柜中他自己的一把木梳,无声的走到她身后,一种熟捻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使他情不自禁的抬起手,代她缓缓梳理着她一头的秀发。

  她的手先是顿住了,而后无力地垂下,苦涩一笑:“头发乱了,还有木梳可理,若情乱了,如何能解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结扣?”

  他一怔,凝视着眼前那片乌黑的帘幕,悠悠自语:“所以说,‘发如情丝’原本是句笑谈。”

  两人同时一颤,说不清心底碰撞出的火花因何而生。只是一个对窗,幽然出神,一个对发,默默无语。

  ……  ……

  李自成这辈子所犯下的最大失误就是和吴三桂在山海卫的这一场决战。

  这场战争的最初起源本是为了一个女人,但大仗打起来,两军对垒时,人们心中所想的已不再是任何绝代佳人的丽颜,而是生死之间的存亡。人通常会为了私欲而不惜去损害别人的利益,而最终受伤最深的除了那些间接被伤害到的人之外,行私欲者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在中国的历史上,公元1644年,四月二十二日,山海卫。那里曾爆发过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大战,无需再去描绘,因为战争的结果只有一个:李自成惨败。

  与吴三桂的交战大大损伤了李自成战斗方面的元气,先是健妇营的统领,他麾下唯一女爱将红娘子,遭敌人冷箭偷袭,不幸身亡,其次是他的另一员大将马世耀深陷敌群,最后自杀殉国。这一连串的打击已令李自成疲于应付,同时由于清军已经入关,十数万的大军如潮水般向他袭来,若非他的部下誓死拼命保护他,杀出一条血路,暂时避回了北京,他的性命恐怕也要断送在这一战中了。

  李自成刚刚进宫,甚至未做休整,就气势汹汹的持剑直闯后宫。一路上的侍卫、宫女及嫔妃看他那副已似发狂般的双眼通红喷火,吓得只有四散躲避,不敢上前。

  李自成迈步走进的是陈圆圆所在的寝殿,陈圆圆虽然实际已是他的女人,但名分上尚未定妥,全宫上下还是尊称她为“陈姑娘”。此刻她正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对着镜子给自己上妆。李自成看了更怒,喝道:“你到此时竟还有如此的闲情逸致?是不是得知孤打了败仗,准备重换旧衣接你的平西王进城啊?!”

  陈圆圆转过身来,款款下拜,声音异常的平静:“妾身知道陛下盛怒,此地已无我容身之处,恳谢陛下赐我全尸。”

  李自成听了她的话顿时愣住了。他本是来杀陈圆圆的,但她的一心求死反倒令他不知所措。他怔怔地问:“你,真的想死?”

  陈圆圆伏拜更低,语气坚定:“请陛下成全。”

  李自成瞪了她许久,忽然还剑入鞘,说道:“孤不会杀你,孤要留着你,让你看着吴三桂死得有多惨!”他说完掉头而去,远远的还可以听到从长廊上传来他那沉重激烈的长靴踏地之声,似乎便是他此刻的心情。

  陈圆圆还跪在地上,在她的身后,一道在床前漫挂的围帘后走出一人,竟然是叶香情。她挑着唇角将陈圆圆慢慢伏起,淡淡道:“我说过他不会杀你的。因为他决不甘心成全你这个烈女之名,若是让吴三桂知道你已死的消息,恐怕这场战事会演变的更加惨烈。”

  陈圆圆哀愁的样子如春花凋落,一串浑圆的泪珠自星眸中迸出,顺腮滑落。叶香情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无声的拿出一绢手帕,为其擦去泪珠,故作轻松调侃:“看你哭的样子才知道什么叫西子捧心,梨花带雨。”

  陈圆圆颦眉更深:“这时候了,你还要拿我取笑?你可知我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所以你必须好好的活着,绝不能死。”叶香情的一句话令陈圆圆摸不清她话中的深意。从她认识叶香情以来就一直深知叶香情对她并无丝毫的好感,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却与她走得格外近,似乎有保护她的意思。她自认是将死之人,所幸坦诚问出:“叶姑娘,若我眼力不错,我记得你也应该是想杀我的众人之一,为何会突然关心起我的安危?难道你是想利用我去要挟平西王,以救陛下吗?”

  叶香情淡若轻风的笑容缥缈不定,放下一句话来解释她心头的疑窦:“近日我才知道能两情相悦又能长相厮守是件多难的事。若你与吴三桂是真心相爱,我何不成全你们?”

  陈圆圆瞪大眼睛,惊愕的问道:“你要如何成全?难道你不怕陛下怪罪?”

  叶香情冷哼一声:“对于他那样负心背义之人,我已无所顾忌了。你耐心等候,一有机会我会带你出宫,与吴三桂会合。”她感慨道:“难得会有个男人那样痴情,为了抢回已成别人女人的爱侣可以舍命不要,甚至以千古的骂名作为交换。和他相比,这世上的男人都应该羞得无地自容!”

  陈圆圆反过来凝注她,悠然轻道:“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无情的,我看你所钟意的那个苏铭尘其实也是个痴情种子,只是他对你似乎还有所顾虑,所以才让你觉得他行事躲躲闪闪,可恨之极吧。但他会在无人之时思念于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无情。”

  叶香情乍然愣住:“你从何得知他会思念我?怎么在我面前他从未显露?”

  陈圆圆一笑:“旁观者清啊,难道你不曾注意,在他屋中的桌上,有数个小小的‘香’字?想来一定是他平日吟诗写词时,心神恍惚间用笔写下的,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必留意到呢。”

  ……  ……

  今晨苏铭尘接到叶香情派人送来的一封书函。他踌躇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按照信上所述的内容,带着那张她前日送来的古琴,到指定的地点去见她。

  叶香情所约的不是京城内的皇宫大内,而是西郊一处小小的院落。

  走进门中,满园的花香缭绕,这才令他想起此时原来尚是春天。但他的心情已经有许久不曾感受到春日的暖阳了。

  整座小院几乎没有旁人,只有一个门人向他指了一个方向后也转眼不知退到何处去了。

  苏铭尘怀抱古琴走进门人所指的屋子。屋内陈设清雅简单,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苏铭尘在屋内转了一圈,竟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觉皱了皱眉,难道是她在开玩笑吗?他正在沉思,不知自己是否还要继续留下来等后,门外脚步轻轻,走进来的正是叶香情。今日的她比起平时来却显得格外不同。只见她以一件艳红的长裙着身,薄施脂粉,衬得那张本来清丽的面孔一下子绝艳了许多。看着屋中的他,嫣然一笑,倍添风韵。

  反倒是苏铭尘被她的样子震得一阵迷乱,喃喃发问:“你这是做什么?”

  她笑着一手牵起曳地的长裙斜坐于苏铭尘对面的桌旁,一手轻点着桌上的茶壶茶杯,道:“这是我给咱俩准备的。知道你爱喝茶,费尽心力才找到一包好茶叶,你一定爱喝的。”

  苏铭尘在她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几分做作,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叶香情依然笑答:“你我今日不说伤心事,就当作是知己谈天吧。我知你不屑于与我在一起,我也想通,这一次彻底在你面前消失。喝了今日茶后,你我过往一切便做风流云散,天下恁大,凭你走去,我绝不再痴缠苦随。”

  苏铭尘凝眸敛眉,“你这番话来得突然,让我反而不安。你若有心事,不妨直说,你我相识时日不短,你既已许我为知己,还要有所保留吗?”

  叶香情先饮尽一杯茶,将杯放置桌上,垂头不语,似有无限心事在心内郁结相缠,又不肯吐。苏铭尘就在对面静待她说。也不知有过去了多久,她忽然抬起头,脸上还是一片灿烂的笑意:“我若还有憾,就是临别前不曾听你为我真正弹过一曲。今日我不求情爱,只求交心,你肯破例为我抚琴吗?”她伸手轻轻盖住两人之间的那张琴,轻吟:“就用这张琴弹,是它牵系了你与我之间唯一的情动,也许它的作用还不止于此,来生?前世?它更或许牵系了你我的真心,或是……你我的生命。”

  苏铭尘的心如被人重重的敲了一记,突然发现她的唇角虽然全是笑意,但她的眸中蕴满的全是泪水,在瞳眶里盈盈欲坠,几要落下,只是因为她心中还在强守那最后的倔强而尚隐藏在眼底,不肯轻抛。

  她的眼泪,是他第一次见。因为是第一次见,所以更震撼。似被某种神秘力量牵住了他的心,使得那里一阵隐隐的抽痛。他幽幽一叹,下意识地脱口轻呼:“香儿,这真是孽缘。”

  此话一出,两人相对的双眸全都怔愣住,晴空朗朗的天际似乎突然划过无数道电光,划破两人心底,划出一种奇异的感动。

  她的睫毛一抖,珠泪终于落下。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极温柔地为她将泪揩去。紧接着她另一串泪又相随而落,这一回滴溅在了琴弦上。

  他低下头,寻着那处沾湿的地方微微一抹,一段极缓的心曲悄然而起。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弹琴,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但这一回他所倾注在琴弦上的情感却远胜过任何一次。

  听那幽幽琴音,一声声,一段段,极尽幽怨,又极尽缠绵,这琴声似乎是把利刃,可剖开他的心,让他痛彻肺腑,又似乎是种温柔的爱抚,在他心头的伤口上轻轻抹掉所有渗出的血渍,将他的痛与爱,全都小心地包裹。

  弹到最后,不仅是她痴了,哭了,连他的视线也是一片模糊。

  那最后一段的琴声中眷恋不舍,依依惜别,仿佛即将到来眼前的不是生离即是死别。

  她痴然听完最后一个琴音,无限慰藉的笑痕深刻在眼底唇畔,长吟长叹:“能听到今日之曲,便是让我即刻去死也无怨无悔。”

  他的眸自琴上移开,缓缓站起,居高俯视着她的笑容,这一刻,他恍惚地已不再是那个清高自傲的苏铭尘,那种内敛的优雅,幽沉的双眸,让他看起来与平时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他俯下身子,温存地吹袭过一声深情的轻唤:“香儿,我们寻找彼此真的是太久了。不知错过了的又有多少?”

  她微笑着回视着他,其时心神还依旧沉浸在刚才的琴音中,只是渐渐感到他的面孔在自己的眼前扩大,又扩大,直到自己的唇上触到一片柔软的温润,才恍然明白他在吻她!

  或许是这一刻等得实在是太久了,屋外的花香又随风而至,令她如堕梦中,不能分清现实与幻梦的距离界限。只知道被他吻住的感觉真的已不能用感动和兴奋而能形容得尽了。

  但人的心是很奇妙的,只不过片刻,他突然又清醒过来,停止了吻她,极恍惚诧异的问她:“你是情儿?还是香儿?”

  她的心一沉,如从高高的云端坠落下来,低哑地说道:“若你爱我,便不会在乎我究竟是谁。”

  她也站起来,一回身,走到门口,却被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温和的嗓音就在耳畔回响:“要走吗?难道不想再听我解释?”

  “你还要说什么?”她的声音发抖,这时候她才发觉,原来她是如此的脆弱。

  他轻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那让她失魂落魄的笑啊,还有那让她以为自己等到白头时都不会听到的深情告白:“傻孩子,真不知道这世上是否还能有谁拒绝得了你的一片痴情?”

  她猛回头,疯狂的寻着他的眼睛,彷徨地问:“你呢?你会拒绝吗?你可以不去计较我究竟是香儿还是情儿,肯接纳我吗?”

  他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颚,凝注着她的眼,低叹着说出一句奇异的话:“就是这样的一双眼啊,会让我堕入情海不能自拔的竟是你这样的一双眼。”他失神地对视,默默自语:“即使你我前世无缘,来世无分,仅凭这双眼睛,我也是早已注定逃不开这段情愫了。”

  她狂喜,反环住他的腰,他的头再次俯下,轻而易举的寻到她的唇。这一吻中有着几千年中领悟人生的感慨,面对离别的痛苦,相逢重识的喜悦,哽在喉咙间的叹息和抑在眼底的清泪,一切的一切都已被倾注于这一吻之中。

  花香流动,情潮暗生,有风晓意,吹进屋中片片花瓣轻落于竹榻之上,勾勒起人类本能的绮念情思。谁能说得清这是孽缘还是良缘?是有幸还是不幸?轮回千年的忧愁喜怒,爱恨悲怨,也尽付于此刻两人情浓之时。

  有人曾以“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作为人放纵情欲的书面词。其实那裸呈相对的不仅仅是人的身体,还有两颗在岁月洪流中彼此渴望,彼此错过的心。那种凄冷的孤寂,那种痴心地守候,若无这一刻相拥时的欢悦,试问还有何等的排解之法才能慰藉他们饱受伤害的心?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几回魂梦与君同?

  再试问天下有谁能尽懂这句话中那近乎惨烈的苦楚?

  且不管这究竟是孽缘还是良缘,起码在这一刻,他们能够相守就已是幸福的了。若到了“梦魂纵有也成虚,哪堪和梦无”的境地,趟或苍天真的有眼,恐怕也要掩面掬泪了吧?

  情不尽,苦相从。心长待,必重逢。

  ……  ……

  一夜的情浓,使得苏铭尘睡得很沉。梦中的景象虽然虚幻,却真的是“前尘旧梦”。往事回首,并无不堪,只剩慨叹,因前世的缘浅而慨叹,又因今生的情苦而心疼。

  梦中,香儿与他凝视,盈盈泪眼中珠泪成串而落,似有一滴还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冰冰的。流泪的人有情,而流下来的泪已经无情了。

  晚间的夜风徐和,但外面突然一道电光连住天地劈裂而下,似能将天都劈开。轰然的巨雷响声将苏铭尘猛然惊醒,回肘间,已没有了梦中人。

  他骤惊,一跃而起,屋中空空荡荡,再无其他人的任何影迹。他跃下竹榻,整个心似乎突然从鲜花盛开的天宫掉进四周寒潭的地狱,孤冷无依,极其惊惶。忐忑不安中,又猛地发现床头桌上有纸笺飘动。于是他一伸手,将纸抓在手中,借着月光看去,那上面的所书疼惜人心,虽然无言血泪,但信中字字句句皆如滴血,纸上点点处处都是泪痕——

  “红衣即嫁衣,感苍天之德,许我愿成。前尘种种未及详叙,今世累累尚待梦圆。奈何身侧尚有未竟之事,故暂不能相偕避世,归隐田园,此憾也。然我心不变,坚如磐石,纵使情别,亦思君念君,情觞满怀,望君如斯,免我牵挂。今朝小别,必有重聚之日,你我自当坚守信约,以心相待,勿变勿疑。  

  香情含泪笑拜  ”

  那纸在苏铭尘的手中握了不知多久,他自己反复看了也不知多久,直到他终于明白叶香情是在与他作别!不管出自何因,这信上所表示的结果都证明她的离开是出自她的本意,即使她有不舍,即使她有为难,却还是果断地走了。

  回想起来,还留在桌上的那一壶清茶和古琴,以及她昨日那身艳红的装束,都是她准备将与他话别的前兆。但她把心事隐藏得太好,他竟未能看出一分一毫!

  夜风冷,残月寒,再寒再冷,都比不过他此时的心情。

  小别待重逢?说得何其轻巧!她难道会不知他们究竟是“别”了多久后才有了今日的重逢?这一别后,若再见面,将比登天还难,处于这个世事天地之中,性命轻如薄纸,缘分淡不及水,谁能保证长相厮守的誓言决不更变?

  他握着这张纸冲门而出。

  外面还在电闪雷鸣,天际的滚滚雷声顺着大地已渐渐逼近。

  他在寒彻的天地中孤独的飞奔,要去哪里?他尚不知道。他只想拚尽全力去抓住上天交付与他们彼此的最后一线希望,那连系两人的命运之线啊,似挂着一片脆弱的纸鸢,在狂风颤抖,在闪电中躲闪,若维系不住,则不是飞进飘渺的苍穹,杳无踪迹,便是掉落于凄凉的尘土,被掐断所有生的权利。

  雷声躲在云中狂笑,那一道道惊天的闪电是它冷漠的眸光闪现。目睹着人世间最惨痛的情伤,它威风又无情的喊叫着:

  “去啊,去追啊,看你们如何能逃得过这一世的劫难?!”

  ……  ……

  城内李自成的大军们在接到撤退的命令后,在城内四处仓皇地做着撤退前最后疯狂的掠夺。

  深夜京城,到处是火把闪耀,人影窜动,以及人的哭声喊声,几乎响彻整个京城。

  深宫内的李自成,也在布置撤退前的最后事宜。

  牛金星丞相的建议是:大军暂撤到陕西境内,那里地广人稀,还没有其他强大的力量可以与他们抗衡,他们可以在那里休养生息,日后再图反攻。李自成采纳了这个建议,牛丞相便匆匆下去实施细节问题了。

  罗虎问道:“陛下,红娘子所遗的健妇营尚有八百余人,是把她们留置在这里,还是另派一将去照管?”

  李自成沉思道:“健妇营是红娘子一手建起,断然不能轻抛,但我军皆是男将,指挥起来怕有不妥。”

  此时门外快步走进一人,昂首道:“我来!”

  李自成看去,顿时喜动颜色,叫道;“情儿,你肯回来了?”

  叶香情的目光却很疏离,微行一礼,道:“我在健妇营中久处,对那里的事务还算熟悉,我去比较合适。刚有飞马来报,说清军已经到了城东七十里处,陛下还是速速撤离比较好。”

  李自成惊道:“他们来得如此之快吗?”忙命罗虎:“罗将军,你速去调集部队,半个时辰后在西门等我。”

  罗虎领命而去。

  李自成这才细细打量着叶香情,叹道:“儿啊,你毕竟还是我的骨肉,危难关头不肯舍我而去啊。目前形势严峻,本来不应让你犯险,但实在是军中无人,只有拖累你了。等我们到了陕西,我绝不会勉强你委屈在军中,到时候,你若愿意离开,我也决不阻拦。”

  叶香情听了并无感动,冷冷一笑;“你就是勉强我,我也不会和你同行多久,送你出城,只因我良心不安,怕背不孝之名。”她说到这里,眸光更寒,“其实若非你在山海卫之战中自毁城墙,大战临头时对李过、红娘子夫妇产生疑心,故意将他们丢弃在后面的敌军之中,眼见他们犯险都不肯回身救助,你又怎会落得如此捉襟见肘,军中无人的地步?”

  李自成立时变色,喝问道:“是谁在你耳边造这种谣言?谁说是我陷害了李过夫妇?”

  叶香情懒得与他争辩,道:“是非曲直,千百年后自有后人为你著书立说,今夜情急,我不与你争辩。若再耽搁,恐怕你就走不成了。”说完她一回身,又急急走出殿门。

  李自成颓坐在王座之上,突然觉得身下的锦缎有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回想一月前初进京时的情景,宛如梦魇。曾几何时,他从万民景仰的闯王跌入了如今这个众叛亲离的惨境中?这个原因,恐怕要他自己回想参悟一生了。

  ……  ……

  苏铭尘赶到城内时,除了狼藉的街面和空荡的皇宫中弥漫着同样张皇凄凉的气息外,已没有了他心魂所系的人影。

  她走了,随着李自成的大军远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站在空空的宫殿中,这是他成人后第一次回到这块带给他皇族印记的起源之地。但这里放眼看去的,只有摔破的器皿,翻倒的桌台,一地遗洒未及带走的珍宝。所谓富丽堂皇,所谓天宫仙境,何曾还能看得出它原来三分的旧颜?

  他脚下一缓,绊到一个金器,低头拾起,原来是一面镜子。于是他看到镜中自己此刻的样子:零乱的头发,苍白的面孔,惨淡的眼神,这还是他吗?那个曾傲视天下,自负避世的自己?

  他将镜子一甩,仰天长笑,不为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可笑,可笑中也可悲。悲从中来,已无眼泪,胸中郁结之气,全都化做悲愤的笑声,在宫殿的上方盘旋,直到他踉跄的退出殿门,拂袖远远离去,那笑声还悠然不绝,遥遥而来。

  ……  ……

  一年后的北京。这里虽然已开始了满人的统治,但是明朝遗臣与满人的抗争才刚刚开始。当年名动天下的李自成也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却,只是偶尔有人从西来,还能听到一些消息,可真正关心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了。

  在京郊一处简陋的小庙中,佛殿之上有个孤独的人影盘坐在那里,身下没有蒲团,手边没有木鱼,既未诵经,也未念佛,只是默默地坐着,整个人恍似已心如止水,与世隔绝。

  一个小沙弥从殿外走进,在他身后合掌一揖,道:“苏先生,外面有人说要见您。”

  那跪着的人睁开眼,转过身来,殿上昏暗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只看到死一般的沉寂。当年的风采,早已随着尘世间的烽烟一起散去。他微微点头,站起身走了出去。

  庙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消瘦的男子。两人对视时,都暗自有些心惊: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还是殿中人先开口:“罗将军,没想到会是你。”

  来的人也苦笑一声:“找你真难。费尽心机才打听到你住在这里。怎么?你出家了?”

  殿中人微微摇头:“乱世中难寻容身之地,在这里一可求心静,一可了心愿,便住下了。”

  来人又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殿中人垂下眼帘,幽然轻道:“希望神明有知,能佑一人平安。”

  来人悄然无声,黯然了神情,垂手许久后,从身上拿出一物,递了过去,道:“这是她委我送还的。”

  殿中人接物的手重如千钧,掌上横躺的是一把木梳,他何其熟悉!去年此时,他曾亲自用这把木梳梳理过一个女子的秀发,当时指尖所触到的清凉柔顺直到今天亦不能让他忘怀,将梳子握紧,他字字艰涩,暗哑低沉:“她怎样了?”

  来人未抬头,黯然之声徐徐而来:“去年十二月间,她断水断粮被围在晋南一座山上,敌人攻山时,她虽力拼杀敌,仍不能抗,最后……投崖了。”他说到这里,终于轻抬起眼,看着眼前之人,“这把木梳是她带军上山前寄放在我这里的,她预料自己难逃此劫,说是若不能活命而回,请我务必要将此物交还于你,还有一语相告:情虽误人,但她无悔。”

  殿前人静默地站着,双唇紧闭,握紧木梳的手早已被木齿扎出血来。听他说完,他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浅浅的笑容,轻喃着:“上天待我们何其厚也……”一语说出后,他终于领悟到了什么样的心情方可称为“槁木死灰”,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绝望到令人连质疑的勇气都没有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遇、相识、相恋,到分离。永不停止的轮回,永不圆满的恋情。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梦圆,只有一次更甚过一次情伤、心碎、断肠,再到今天这般如心死了的寡情绝念。

  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若有错,就是他们彼此相爱太深,不肯忘情,不肯割舍,于是便只有期待来世能有个幸福的结局。

  但是,幸福究竟在哪里?苍天真的有眼吗?

  再次狠狠握紧那木梳,齿尖刺进肌肤,那种深切的痛感刺醒他的决绝。“我不服!”他咬着牙说,“这一生我依旧不服!天若要与我争,我就与它争到底,若无法相守白头,我绝不心服!绝不!”

  他忽然释然了。抛下眼前人事,即可获得新生。

  于是他走了,远离了庙院,远离了熟悉他的人,走向天的尽头。

  没人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天地间,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就如所有人的消失一样,他的离去显得那么自然,无人多作留意。

  一个魂魄消散,他追寻着灵台处另一个久已守候他的魂魄。追寻的路是如此的远啊,即使追上了,谁知道那又是怎样一段传奇的开始?

  ……  ……

  公元1644年,清军入关,开始了在中原长达近三百年的统治。

  公元1645年,李自成被杀于九宫山。

  公元1662年,年幼的康熙登基,辉煌的“康乾盛世”的历史大幕徐徐拉开。

  ……  ……

  避开历史的尘烟,淡淡的余香仍在某个未知的领域中凄美的飘零。

  涉过忘川水,走上奈何桥,忘却了前世的种种,相逢时又凭什么相认?所凭的,应是那不死的心,和不死的魂吧。

  魂兮归来,此心长待!

  天无灭日,情无绝时!尾  声

  公元2001年  北京  历史博物馆

  这里正在举行“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的大型展览。一队参观人士在解说员的引领下在展览大厅中观看着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遗物,从而领略古老中华丰富的文化底蕴和无穷的魅力。

  解说员面对每一个展出品,都可以滔滔不绝的讲出一大堆的说明典故作为注解:

  “看,这个就是著名的商代青铜作品:四羊方尊,它重达34.5公斤,是于1938年出土在湖南宁乡县黄村月山铺转耳仑的山腰上。‘尊’在中国是一种盛酒的器具,而这尊酒器因为造型奇特,做工讲究,历来被专家称为是商代青铜手工艺的顶峰之作,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

  “这边给大家展出的是战国时期的编钟。它的全套是65件,编磐一套32件,排萧2件,竹簧笙5件,横吹竹笛2件,建鼓一面,短柄双面鼓两面,悬鼓一面,10弦琴1件,25弦琴12张,5弦乐器1张。是战国时期皇家贵族庆典上不可缺少的重要乐器。”

  “还有这边的这辆秦朝的铜车马,出土于秦始皇陵。出土时破碎为1555块,经修复后,才有今日展出时的风采。此车通长3.17米,高1.06米,相当于真车马的一半。总重量为1241公斤,由大小3462个零部件组装而成。其中青铜制件1742个,黄金制件737个,白银制件983个。其形体之大,堪称“青铜之冠”。其设计制作也与现代工程结构有着惊人的相似,大大超出人们的想象。”

  在参观的队伍中,有一个青年男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仔细的观看着每件物品,细细聆听着解说员的讲解,很是入神。但当他走到一处悬挂起来的玻璃罩前时,他忽然站住了,双眸如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凝注在玻璃罩后的东西上,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解说员回头时注意到了他异常的举动,发现自己还没有解说他正留意的那件文物,就转回来,笑着为大家解说:“这是去年在北京出土的一张古琴。经专家鉴定后,确定这张琴大概是西汉时期的作品,因为它做工讲究,琴身上纹有金漆图案,很有可能是西汉时期皇宫中的物品。在琴的背后,据说还刻有一个小小的‘香’字,所以有些爱幻想的浪漫人士猜测这张琴和爱情故事有关,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大家有兴趣,不妨一起加入到对这张琴的研究工作中来。”

  人群中于是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容,看了半天的展览,这段小小的解说词调动起了人们爱好奇,热衷探寻秘密的本能中来,纷纷猜测着这张琴背后的故事究竟如何。

  队伍又开始前行,解说员还在解说下一件文物。

  但是,站在琴前的那个年青人没有走,他所有的心神全都被这张琴牵住,无法动弹。

  这张琴……这张琴啊!令他心动,令他神往,所有的魂魄都如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牵扯痛了,让他呼吸急促,眼神模糊。

  这是怎样的一张琴?又有着怎样的一段故事?他控制不住心底那种极力想去探寻的热望,仿佛在这一刻,这张琴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透过明亮的玻璃,张挂在琴后的红色丝绒背景布上,突然印出一个淡淡的影像:那是一张少女的脸,生动,美丽,青春,却与他有着一样迷离的眼神,正伫立在他身后同样悄然注视着这张古琴。

  看到这张脸,他惊诧于这一瞬间那无法言明的悸动,好像在心底有人唤着一声声空灵的热盼:“以心相待,等你归来!”

  他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猛地转过身来,但是身后人潮涌动,那张美丽的面孔已经悄然无踪。

  站在原地,眼看着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面对着几千年历史的洪流在身旁流动。

  远去了的,是可以更改的一切世事,留在心上的,是与灵魂尘土同样永存的余香。

  心魂所系,尘香不尽。前尘旧约,矢志不移!

  往事既已如烟,便再也不要重新轮回。唯盼此生情浓,愿此生情长,再不要有人失信负义,背弃誓言,使得梦断心残了。

  岁月残酷,却永远带不走他们的心魂。那从远古飘来的情怀至死不渝!

  ……  ……

  “今生之憾无法补救,唯待来世……来世我再还她一片深情……来世……莫忘今生尘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

  ‘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静尘,但愿来世你能践诺!”

  ……

  “静尘,这一回是我走在你前头了。”

  ……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上天啊!今世虽然至此,且看我来世再与你一争这难了的情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我们必会归来的!”

  ……

  “然我心不变,坚如磐石,纵使情别,亦思君念君,情觞满怀,望君如斯,免我牵挂。今朝小别,必有重聚之日,你我自当坚守信约,以心相待,勿变勿疑。”

  ……

  “……我不服!……这一生我依旧不服!天若要与我争,我就与它争到底,若无法相守白头,我绝不心服!绝不!”

  ……

  点点滴滴,反反复复,汇集而成的只有一句: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的眸光穿过无数的人群,追寻着,渴求着,那心魂重聚之时,情缘再续之日。心中也在低低的呐喊: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归来!

  昨日的魂梦,今日的尘香,维系其中,割舍不掉的,只有一片深情。因为情深,所以心坚,所以守诺。

  痴候于此,静待梦圆。

                      (全文完)

                      洁尘完稿于涤尘阁

                   2001年8月25日晚八时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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