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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你多情 第六章

  方仲棋总公司的大楼坐落在繁华热闹的中山北路。从高楼俯瞰,他有着睥睨一切、不可一世的满足。维轩愈来愈能独当一面了,下个月他要派他到日本考察设立分公司的可行性。维轩比他更有企图心,而维扬,也快退伍了,好快!一年十个月的军事训练,使他的维扬成长了不少;那女孩的事已尘埃落定,不知为什么,那女孩居然大学没毕业,在仅剩半年的大四下,办了休学,然后便不知去向,如一只断线的风筝。

  那一阵子,维扬惶惶然地猛打电话,还写信要维轩代为找寻,自己也请假回台湾找,结果都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嗯!她是个重信诺、有骨气的女孩,她答应他要离开维扬,就果真没再与维扬纠缠不清;可惜,她不是出身豪门,像立薇——说到立薇,方仲棋又是一脸得意。她与维扬是青梅竹马,待维扬退伍后,他可得亲自上门提亲,总不能让女方等太久。哈!哈!他愉快地精算着心中的如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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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维轩坐在办公室精致的皮沙发上,这气派十足的布置在在说明他是个享乐主义者;他与他父亲都有着犀利、敢拼的个性——这是做生意人的先决条件。不过,他父亲和他比起来,显得目光短浅、急功好利,而且待人苛刻,不能体恤他人;所以,员工较亲近方维轩,这也是方维轩能一展鸿图的本钱。

  初试啼声,他羸得了他父亲的信任;父亲要他好好做,并且对他说:“将来财产都是你们的!”但他并不纯粹为了钱,他要的是在诡谲狡诈的商场、出奇制胜的那份快感;他喜欢挑战,迎接挑战,他热爱工作带给他的冲击。不可讳言,疲惫与压力,使他常用酒精来麻痹自己;他游戏人间,逢场作戏,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他的秘书敲了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封没有地址的信。秘书说这是一封私人的信件,指明“方维轩先生亲启”。

  方维轩狐疑地拆开信封,急急地先看信末的署名——章青!

  章青!?他大哥的女友,那个他一向对她有好感的女孩!一年多前,她神秘地失踪,牺牲了尚未完成的学业;现在,居然给了他一封不能回的信,他不解地缓缓看了下去——



  维轩你好:

  几度犹豫,今日方有勇气将此信寄出。许久未见,想必你一切安好无恙——

  维扬呢?快退伍了吧!有没有申请学校?我在心底祝他一帆风顺。他是人中龙,不甘平淡一生的人,他日,定有一番作为,我拭目以待!

  虽然难以启齿,但既有勇气写信予你,便应全盘托出,让你明了。维扬入伍不久,令尊曾亲自登门找我,劝告我不要再与维扬来往,以免耽误他的前程,并告知我,他已为维扬选好心目中理想人选这事。我为了顾念维扬及不愿伤及他们父子的感情,故隐忍未再与维扬联系;殊不知,维扬跑来学校找我……我爱维扬,思念多日的感情,使我不吝付出——我与维扬有了肌肤之亲。

  原以为此生我将带此美好回忆终老一生,而我也预备从此走出维扬的生命;岂知偷尝禁果,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怀孕了。匆匆办了休学手续,在我失意、无助时,所幸,我的家人接纳了我,不致使我走投无路。

  怀念扬——是,他叫念扬,让我吃足了苦头;由于胃口不佳,使我身体赢弱,我卯足了劲,才生下他。望着其他有丈夫相伴的产妇,望着家人焦急为我打气的脸孔,我百感交集;那一刻,我实在想电告维扬——他当了爸爸!

  时光匆匆,念扬从夜夜哭啼到现在,已能牙牙学语了。他已经快八个月大了,在我们将举家迁移之际,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要告诉你,你们方家有后;但我希望这是个秘密,为了维扬的未来,也为了我对方伯父的承诺。

  你不用替我叫屈,事实上,我拥有维扬的已经太多,我无怨,也无悔!念扬,他是个活泼健康的小孩,日日夜夜看见酷似维扬的小翻版,我已心满意足,老天毕竟待我不薄!

  维轩,再次请求你,不要告诉维扬,他还有更宽广的未来要寻;也不必告知伯父,以免徒增他的困扰。我不是要念扬来争夺你们家的财产的;至于你,你也不必费心找我。为了避开邻居异样的眼光,我们搬离了老家,而我,为了自力更生,已觅得一份工作;总之,我会活得很好的,此生无他,唯有好好带大念扬而已!

  维轩,虽然你是弟弟,但你一向比维扬有担当、有魄力,我在此时有个不情之请。在维扬痛苦失意时,请你给他支持;在他徨无依时,请你给他勇气,这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

  走笔至此,颇有纸短情长之叹,望着身旁熟睡的念扬,想念维扬的心,益形炽烈。或许,没有这些悲欢离合的故事,人生便是平凡呆板了;我想念维扬,我祝福维扬,我也感谢他给了我一段刻骨铭心的美好回忆。

  再叮咛一句:不要告诉维扬!

  敬祝

  安好

  章青

  方维轩无言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唉!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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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飞往名古屋的飞机上,方维轩仍是矛盾不安。近一个月来,他每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章青那一封信,带给他很大的震撼。世上竟有这样痴心、温婉的女子,他羡慕他老哥的运气。

  纵横商场多年,看多了人性的贪婪与虚伪和那些莺莺燕燕、浮夸拜金的女子,他原本以为婚姻只是男人的一部分,甚至,可以利益为考量的;但是章青,让他发现人世真有至情圣爱,只愿付出,不求回馈。

  想到他们仅有的一面之缘,他细细地品味她曾说过的话——唉!要不要告诉他老哥呢?虽然章青一再叮咛,但,他不忍章青就这样带着私生子,凄苦地过一生。这注定是个悲剧,而他,却是把悲剧化喜剧的关键人物——

  会是喜剧吗?他也不知道,但一想到章青,想到他老哥外面有个儿子却不自知,他实在不忍心!

  方维轩看看身旁闭目养神的父亲——

  他是临时决定跟他一同前来。

  “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方仲棋说:“老爸老了,想跟着来度度假;短短几天,公司应该不会就这样倒了吧!”他故作幽默地说。

  方维轩知道他老爸一向自私、严苛,不知他说了哪些话伤了章青?他突然兴起一股忿怒——连感情的事,他老爸也要为他老哥安排?他老哥真是被安排惯了。

  父亲的鬓发苍苍,微合的眼角纵横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唉!父亲老了,他不再如记忆中那么善于发号施令,更不会一不如意便大声咆哮,他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老”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想:这一生,他绝不能做后悔的事,否则,他如何安心度过晚年?

  不知他老哥知道自己当了爸爸后,会有什么感想?会如章青所言,将破坏他一片看好、光明的前程?不!他老哥为人比他还宽厚,不如他们的父亲一般绝情。他要告诉他老爸吗?他的反应又会是什么?

  空调有些冷,他招来空姐为他父亲盖上薄毯,没想到却惊醒了他父亲。

  “还有多久才到?”方仲棋问。

  “四十分钟吧!爸,要不要来点饮料?”

  “也好。”方仲棋浅尝了一口方维轩递过来的饮料,伸了伸懒腰,说:“维轩,这回考察全由你主导,待会儿跟铃木先生的会谈,也由你全权决定。”方仲棋意味深远地说。

  “干嘛!考验我啊?还是你要退休啦?老爸,你甘心把事业全放给我啊!哪天会不会又不甘寂寞地来插插花?”方维轩有些试探的意味。

  “唉——老爸老喽!要退休啦!”方仲棋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盯着方维轩,认真地说:“维轩,我要把棒子交给你了。我们方家三代,从你祖父打拼下来的家业,你可要好好守着;我最近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或者,是该被淘汰了!”他有些感叹岁月不饶人。

  “老爸,放心!我不但会守得好好的,而且,还会发扬光大!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在开疆拓土了吗?你要对你儿子有信心!况且,老爸,你一点也不老,更不用说是淘汰了,再拼个十几年,肯定没问题;别忘了,你有的是经验与智慧呀!”方维轩由衷地为父亲打气。

  “比起来,你就跟我较有话说了。你大哥,不知是因为身为长子,我对他要求较严;或者,他一向忙于念书,忘了要多跟我这个做爸爸的沟通沟通。他看起来十分畏惧我,有话也不敢对我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一向听话懂事,很少惹我操心的!”方仲棋很满意他有这两个儿子,颇有“得子如此,夫复何求”的感觉。

  “老爸,大哥……”维轩欲言又止。

  “你大哥怎么啦?”

  “大哥以前那个女朋友,你觉得如何?”方维轩掌握住以退为进的原则。

  “女朋友?哪一个?”看来,方仲棋早已将章青从他记忆中剔除。

  “章青啊!曾到过我们家。”方维轩提醒地道。

  “喔,那一个章小姐啊!”方仲棋顿了顿,又说:“不怎么样,小家碧玉的,上不了大场面!”方仲棋自以为是地评断。

  “老爸,如果说大哥很喜欢她呢?”方维轩常以“如果”作试探。

  “很喜欢?会吗?你大哥一向跟立薇很谈得来的。”方仲棋隐隐觉得不安,他去找章青的事,没有其他人知道呀!

  “我是说——如果!”方维轩加重“如果”二字。

  “如果是,那也不怎么样,立薇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媳妇人选,章小姐并不适合!”方仲棋一口否定。

  “但如果大哥喜欢的是章青,而不是立薇呢?老爸,有些事,你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虽是自己的父亲,但方维轩想到章青吃的苦,他开始反击。

  “你又不是你大哥,你懂什么?况且,婚姻不止是罗曼蒂克地谈恋爱就可以了,也要考虑到现实的问题。维轩,这种例子在商场上太多了,你不应该不懂才是。”方仲棋脸上有了微愠之色。

  “老爸,你找章青谈过,对不对?”方维轩决定开门见山了。

  “谁告诉你的?”方仲棋冲口而出,继而又觉不妥,急急地否认:“没有的事!”

  “老爸,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得很!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是章青告诉我的;但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老爸,大哥跟章青很要好,你为什么连婚姻的事都要替大哥安排?你有没有考虑到大哥的感受?”方维轩说得好急。

  “我是他父亲,难道我会害他?你大哥喜欢的人是立薇,那个章青只是半途闯入的程咬金罢了;你大哥只是一时被她迷恋了,他不是真喜欢她的。没错!我是去找过章青,我只是去提醒她掂掂自己有几两重,不要误了维扬而已;况且,我们家也不可能会接受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方仲棋也有些激动。

  “那——她怎么说?”方维轩有些痛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她?她很识相啊!然后……然后她就离开了维扬。”

  “不!老爸,不是这样的,你的然后中间还少了一段,章青——章青她怀孕了!”

  “怀孕?不可能!你大哥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那小孩一定不是你大哥的!”

  “章青怀孕”这个消息,对方仲棋而言,是个大震撼,但他私心地不愿承认。

  “老爸,我们都相信章青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孩,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她深爱着大哥,而大哥也深爱她的事实?你也知道的,章青是个有风骨的女孩子!”方维轩不能置信他老爸的反应居然是逃避与不负责任。

  方仲棋静默了一会儿。纵横商场多年,他头脑敏捷、反应极快;而现在,面对这种骨肉亲情的冲击,他一下子不知如何自处。

  好一阵子,他利用时间消化了这件事实,他缓缓地说:

  “那么,现在他们在哪里?小孩——是男是女?”他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悔意;章青有了方家的骨肉,为什么不来找他?或许,当初他真错了。

  “我也不知道,老爸——那小孩应该是男的!”方维轩也发现他父亲有了悔意;唉——他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男的!?那么,我当祖父了!?”他的语气中虽有着兴奋,但却有更多急欲弥补的意念。“维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为维扬配立薇才叫门当户对,那章青,唉——她什么也没说啊!他们……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啊!老爸,依章青的个性,她只肯把消息透露给我,却不让我知道她人在哪里。她说,她会把小孩照顾到长大成人的……唉!阴错阳差,要是老爸你早一点知道就好了!”方维轩有失之交臂的感觉。

  “那——等我们回去后,我们再想办法找她,不,是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知道自己有孙子、方家有后的消息,方仲棋尽弃前嫌,愿意接纳章青。

  他方仲棋的孙子怎可流落在外头吃苦受罪?至于章青,他想:好好调教,假以时日,应该也能有大将之风才对——想到这里,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叫飞机折返飞回台湾。

  飞机要降落了,请旅客系好安全带的广播声音,此起彼落地响着;方维轩心想:他终于为他大哥做些什么了,而且,他很有可能把悲剧变成了喜剧!

  方仲棋则心急地想要下飞机,再赶快飞回台湾,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太太,再派人四处寻找他们母子的下落。等维扬退伍后,他就要让他们结婚,再叫他们出国念书;至于孙子,当然是留在台湾喽!含饴弄孙嘛!呵!呵!这维扬,这么早就当爸爸了,不,不,也不早,想当年,他——

  飞机原本是缓缓降落,都看得到陆地了;但不知为什么,正在下降的飞机忽然提高机身,引起一阵晃动,机舱内的旅客纷纷惊叫。提高了近九十度的飞机,陡然重重摔落,机身不稳,翻了一个大筋斗,一团火球冲天而出,飞机旋即整个爆炸、解体,火焰熊熊地燃烧着,飞机碎片、衣物、尸体残骸充斥着整个跑道,风中有燃烧的浓重焦味。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与不可知。

  第二天报纸刊载——

  ……除了数名小孩外,机上人员全部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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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亦樵退伍了。这一年多的军旅生活,虽不甚平静,所幸,也平安度过了。他成长了不少,经历了这一番历练,让他更有企图心去争取一些原本他悲观看待的事物,是积极,抑或世故?他也分不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他与立薇的感情更臻一层。立薇陪他度过风风雨雨,为他加油,给他打气,他不知外表需人呵护、柔弱的立薇,内心却坚强得足以成为他沮丧时的支柱。

  为了立薇,他放弃了原本想遁世的想法。立薇是独生女,林伯伯虽没有强求,只愿一切随缘,但他不能不考虑到“林氏企业”未来的传承问题,他总不能任自己带着立薇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而看着年迈的林氏夫妇担心后继无人;找人合资或另觅公司内的长才经营固然也是办法,但,他知道,林氏夫妇仍希望他能接掌下来。

  他爱立薇,为了立薇,他愿意从头学起。是的,他找到他感情的依归了——他爱立薇,他们的感情是在风雨、挫折中培养出来的;况且,跟林氏夫妇相处久了,他发现,商人并不全是市侩的。钱,虽满含铜臭,但钱本身并不是罪恶,善用它,它就有更好、更多的用途;因此,他决定留在繁华都市,为自己,也为立薇努力、打拼。

  方维扬听说也退伍了,张亦樵从林立薇口中知道他遭逢巨变,父亲与弟弟因飞机失事,尸骨不全;庞大的家业不能群龙无首,方维扬一退伍,便面临了人生中重大的挑战。

  章青呢?不知道!这是林立薇给他的答案。听说方维扬入伍不久,章青便闹“兵变”而离开了方维扬;奇怪的是,她未完成大学学业,便不知去向。

  张亦樵经常纳闷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章青不是这样的女孩!

  张亦樵挥别了朝夕相处的弟兄;昨夜,大伙儿酩酊狂欢庆贺他退伍,他非常珍惜这种袍泽之情,但绝没有半点依依不舍,因为他即将踏上一个崭新的人生旅程。

  阳光炙烈,今天的天空显得特别耀眼,他快步地离开了营区;而林立薇,还有司机,早已迎在门口。

  “立薇!”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退伍的兴奋之情他要与立薇共享,他好想吻她,她清新得像一株百合。

  “亦樵!恭喜你光荣退伍!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家?或者,先回台北?”林立薇深情款款地为他拭汗。

  “随你!反正,从今后起,我是你的人,一切任你安排。”张亦樵寓意深远地说着;这么露骨的话,他还是第一次说。

  林立薇羞红了脸,她虽早已认定他了,但亦樵一向含蓄有礼,这么肉麻的情话,她还真有点不适应。亦樵退伍了,说真的,她也不知道他们未来将如何,亦樵在入伍前曾说过,要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她当然随他——只是,他肯带着她吗?他会不会嫌她?她愿意跟他上山下海,她愿意伴君一生,她肯吃苦,只要有他,天涯海角,她永相随;她还要……还要为他生一大窝小孩——想到此,林立薇的脸更红了……

  “在想什么?嗯?”张亦樵托起她的脸蛋,仔细审视着。喔!天!他不是君子,他没有自制力,他想吻她,想得不安!

  “没……没啦!我们走吧!”

  坐在宽大、舒适的宾士车后座,张亦樵轻轻地握着立薇的手。

  “立薇,今天下午有没有课?”

  “没有,有什么事吗?”林立薇缓缓抬起头来。

  “那么,我们先回我家一趟,明天再回台北,可以吗?”

  “好啊!那待会儿我们到车站坐车,让司机先回去,我怕我爸要用车。亦樵,我也陪你回家吗?我这样可以吗?伯母……伯母不知道欢不欢迎我?要不要先打电话告诉她一声,或者……或者我先回台北等你?”想到要见张亦樵的母亲,林立薇有着丑媳妇见公婆的窘态;虽然上回毕业典礼,她们曾有一面之缘,但她不知道张伯母是否喜欢她。

  “怎么会不欢迎?立薇,我喜欢的,我妈妈也会中意。要你陪着,是我不想再与你分开,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我也舍不得。立薇,我这次回去,主要是想看看我妈妈,看看我的弟妹,然后,我打算到台北工作。上回,伯父跟我提起,他欢迎我退伍后到你家公司上班,我考虑过了,立薇,我愿意!”张亦樵深情的眸子望进林立薇的眼眸深处,一切尽在不言中。

  “真的!?亦樵!”林立薇好惊喜。原本她以为亦樵是打算回家乡发展的,所以她想,必要时她愿意为他放弃学业;而今,亦樵愿意留在台北,那真是太好了!

  他们坐了火车,又换搭了公车,终于来到张亦樵的家。张亦樵的家在靠近山区的乡下,他妈妈靠着帮果农采摘水果或四处打零工为生,能够供养张亦樵到大学毕业,着实不容易。所幸,张家的小孩个个都很争气,课余闲暇,还会帮忙母亲采收水果或者自己打工赚钱,负担一部分的学费,至于家事,也都分层负责;所以,不仅张亦樵,连他的弟妹,从小就学会了许多本事,也养成了独立刻苦的精神。

  林立薇深深地被他们一家和乐融融、团结、体谅的气氛所感动。从小没有兄弟姊妹的她,没有被宠溺成天之骄女,但她十分渴望有手足之情。张伯母热络而谦卑地招待她,虽然她老人家一直说粗茶淡饭,虽然他们住的是简陋的房舍,但他们一家人的真心诚意,却让她铭记在心。

  饭后,她陪着张伯母闲话家常。或许是张亦樵即将就业,让张伯母有些安慰;也或许是林立薇出身良好,却无一丝大小姐的骄纵,张伯母亲热地与她侃侃而谈,谈到了她先生的早逝,以及自己的辛苦,及小孩的懂事……谈着谈着,两个女人都动容了。林立薇在心中暗自发誓:将来,如果她成为张家的媳妇,她一定要好好孝顺亦樵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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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维扬来不及享受退伍的喜悦,来不及去策划他的未来,就一头栽进命运的挑战。他不能选择,不能逃避,甚至,没有时间去悲伤;上天没有预警地便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试炼!

  回到家,平素优雅端庄的方母悲伤得柔弱无助,公司万事待兴,而且,他还要忙着到日本认尸、迎灵。这一切,他来不及号啕大哭,他就麻痹了;看着父亲与弟弟的尸体——尸首不全哪!他认清了“生命无常”的真理。

  他冷静地主持入敛的仪式,有人说他镇定,有人说他无情,他无暇理会别人的说辞,以往,他就是太在乎别人的说法了;而今……他生命中所有他挚爱的人,全部离他远去。他却不能回头,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人活着,就有责任,就有未来要面对!

  林继文帮了方维扬很大的忙,公司曾有一度经营不善、周转不灵,林继文均慨然相助。原本股东们均心存观望,对他没啥信心,但一看到方维扬背后有靠山,也就安心下来;还有一些公司元老级的干部,感念方维扬待人宽厚,不吝付出自己的劳心,为公司尽力,终于稳定了大半的军心。

  面临诡谲、狡诈的商场,方维扬变了——人是会变的!他学会了藏匿自己的喜怒好恶,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学会了适度地武装自己;当然,他也学会了什么时候让自己变得无情。

  时光匆匆过了五年,“方氏企业”在方维扬的带领下,平安度过了五个年头。

  方维扬在台北的社交圈,俨然成为最有价值的单身汉,多少名门千金引颈相盼;而他,仿佛浑然未知,只让自己成为工作狂,生活除了工作,仍是工作。下班后,除非必要的应酬,否则他一定早早回家,绝不在外流连——这点,他倒是与方维轩大相径庭。方维扬放不下身段去逢场作戏、夜夜笙歌,他觉得,做生意靠诚意,不一定非要喝酒、应酬才做得了生意。这样的个性,使他在商界博得“柳下惠”的封号。

  柳下惠?天知道他曾多么热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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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林继文生日,平日待人亲切的他不爱铺张,只在家里多加两个菜,请方维扬过来聚聚。

  方维扬带着一份早上由秘书帮他精选的礼物,准七点一刻到达;他准时的习惯,仍旧没变。在门口,窥见林家一片灯火辉煌,笑声不断,他有些迟疑——自己会不会破坏这家人的好气氛?

  管家将他延请入室,林继文一看到他,就热络地招呼:

  “来,来,维扬,坐一下,马上开饭了。”

  “林伯伯,祝您生日快乐,这一点礼物,不成敬意!”方维扬彬彬有礼地祝贺,比起以前,他成熟内敛多了。

  “何必客气!?来,坐!”

  他们坐了下来。不久,张亦樵扶着林立薇从楼上缓缓下来;他们前年结婚,林立薇现在身怀六甲。林立薇也变了,少了那分娇气,变得更温婉亲切、善解人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常常追随着她挚爱的张亦樵,带些宠爱,又十分满足。他们虽结婚两年了,但时时刻刻如新婚一般,真教人羡慕。

  张亦樵现在是林继文的得力助手,他沉稳冷静,遇事善于分析,使“林氏企业”扎实地向下奠基,稳定地向上成长;而他的有礼、体贴,又赢得员工一致的支持与信任,均愿意掏心掏肺为他效命。

  林伯伯真是好命,方维扬心想。

  “维扬大哥,你来了!”是林立薇。

  “维扬,最近好吧?”张亦樵随着问候。

  “好,没有什么不好的。立薇,你愈来愈有妈妈的味道了。怎么样?小宝宝什么时候生?”

  “还有两个月。医生说好像是女孩,没关系,下一胎再接再厉!”这立薇,小孩都还没生哩,就想到下一胎了。

  “立薇,我可没要你一定得生个男的,你别压力感太大,一切随缘,不强求;况且,男孩、女孩一样好!”张亦樵温柔地安慰自己的老婆。

  “不,我要为你生一窝的小孩!”林立薇似乎下定决心了。

  “我说立薇啊!别怪老爸没有提醒你,后院的小白生了六只小狗,我们也称它是‘一窝’!”林继文打趣着。

  “哎呀!爸,怎么拐着弯骂自己的女儿?我如果是母狗,那你是什么?”林立薇佯装杏眼圆瞪的凶煞样。

  笑容从方维扬的嘴角隐去;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我要为你生一个小维扬!他的心陡地抽痛了一下。不可以再想!不能再想!不要再想!七年了,想必她早已结婚生子了;当初,她毫无原由地从他身边离开,就已注定了他们无缘。说好了,不再想她的,不要想;至少,不是现在!

  “来,维扬,我们边吃边聊,别客套!林伯伯什么人都没请,就只请你来,别拘束,就当是家人聚会。”看到一脸黯然的方维扬,林继文有些不忍。

  遭逢家变之后,方维扬整个人都不同了。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放弃了赴美深造的机会,投入了原本一窍不通的商场;由于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他——毕竟熬过来了。

  眼前幸福的林立薇与落寞的方维扬,成了强烈的对比。方维扬早已习惯了这种感受,其实,下班后,除了回家,有时他也常到林家来坐坐,重温一下家庭的温馨。自他父亲死后,他母亲更加的神经质,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她在家中设了一个佛堂,终日颂经寻求宗教的慰藉,外面的事,她一律不闻不问;当然,对方维扬也就没有了嘘寒问暖的殷切。

  方维扬独力支撑这个家,要不是为了继承家业,有时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已经衣食无缺了,钱对他而言,有时只是多一个零或少一个零的数字游戏,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他与方维轩不同,他志不在此,但他也不觉得放弃多年所学是一种牺牲——因为,他肩上扛的是责任感,一种必须继承家业的责任感;是它使他终日忙碌奔波,如一具上紧发条的机器,连问为什么要如此忙碌的时间都没有!

  “维扬,最近公司人事是否有汰旧换新的准备?”张亦樵对方维扬的惺惺相惜多过于同情;基本上,他同意方维扬许多做生意的手腕。

  “没有。你听到什么风声吗?”方维扬夹了一口菜,或许是人多热闹吧!他总觉得林家的饭菜特别香。

  “我也是听说的啦!”张亦樵从不空穴来风。“近来,许多人鉴于台湾劳资提高,有的人转至大陆设厂,有的人偷偷雇用外劳,也有人说政府有开放人力资源的趋势。”张亦樵体贴地为林立薇夹了满碗的菜,他们相视而笑。

  “喔?我倒不知道,亦樵,谢谢你。你有打算到大陆设厂吗?”方维扬无法不去注意林立薇那样满幸福的笑。

  “我跟爸爸一向不打没把握的仗;大陆设厂风险较大,况且,那边的经贸政策常常在变。”

  林继文跟着点了点头说:

  “对,钱还是慢慢赚就好了。”

  方维扬亦不置可否,从商他本就没有企图心。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了大学生活;在座的人都有过青涩、尴尬的青少年,他都经历过黄金时段的年轻岁月,他们都很幸运,他们的美好时光是在大学度过,不因文凭、学历,无关天之骄子或是天之孤儿,他们都享受了年轻的轻狂岁月。

  那是一段无忧又充实的日子,单纯得可以自由挥霍,而日后的回忆总是甜美。当然,在这段岁月中所遭遇的人、事亦弥足珍贵,令人再三回味;虽然,他们都避谈感情问题,但方维扬心头已浮上一道人影。唉!一股莫名的惆怅,又注满他的胸怀。

  告别了林家,滂沱的雨倾盆而下,是台湾夏季常见的雷阵雨。街道上的人迹少了,而车是更加壅塞。今晚的方维扬有些性急,他急着要回家;瞧着这来来往往的车辆啊!他有着“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悲哀——他,好寂寞!

  仰德大道的路况倒还好,扭开了车内的音响,方维扬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他要小心,他督促自己不能再有意外,他们家再也禁不起意外了;虽然,那样对方维扬,或许是个解脱,但心中仍有不甘。他要好好地活着,他要等着,期盼有生之年——能再见章青,能再问她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要离他远去?他相信她不会无故琵琶别抱;纵使真的如此,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一定能谅解。他相信她曾真心相待,他相信她一定有原因才会离开他,但,为什么?是什么原因不能告诉他?她的一切都与他有关啊!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这些年,他知道有许多女人对他青睐,但他无法将章青自他的记忆中剔除。他们曾经历过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她的温柔笑靥、她的含情脉脉、她的悲她的喜……她的一切一切,还有他们激情的那一夜……章青无怨无悔全心地付出,她是他的呀!

  呵!方维扬,不能再想了,他把车子停在路旁,关了引擎后,四下一片阒寂,雨仍如万马奔腾之势地下着,方维扬沉痛地将脸埋在驾驶座的方向盘上——

  天!他仍深爱着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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