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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上宰相 第九章

  皇城内,乱象已达巅峰,穆无疾嘴里所说的大鱼总算吞饵上钩。

  大伙你争我夺,觊觎龙座,演变到后来自相残杀,最后由前任左承之子铲除异己,身披龙袍登上大位。而在他坐上龙座的同时,伏钢一柄大刀斩下他,众官仍在傻眼之际,传言中早死去多时的穆无疾牵著小皇帝一阶一阶步向龙座,他将小皇帝抱起,安置于其中,再屈膝跪下,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官立即跟进,小皇帝手舞足蹈,笑得兀自天真。

  “原来你早就看出前任左承的儿子暗地里使坏?”伏钢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号人物。他还以为是皇子与外戚的问题,没料到前左承相之子才是幕后风点火的人。他利用皇子们的心理,鼓吹他们除去自己的二十六皇弟——也就是当今小皇帝,等的就是当大家都杀累了,他再轻松得利。

  先皇时期拥有左承右相,分别为先皇策谋治国,然而左承介入皇子夺权之事太深,一心想拥立三皇子为太子,尔后七皇子窜位废帝,便连带将左承一职废去,将他打回小官一名,右相则独揽宰相之职,尽力辅佐新皇,不到数月,宰相骤逝,七皇子便拔擢其子穆无疾续任。

  左承被废了官职,他的儿子却承袭了他的野心,只是他比他爹懂得沉潜的道理,躲在暗处不见光,要钓出他,确实让穆无疾伤了些脑筋。

  “他有一双充满野心的眼。”

  “接下来是不是真如你说的,能天下太平了?”伏钢看著不远处皇城的惨况,工人们正忙著重新修筑,好几处的宫所被烧得一干二净,重建恐怕得费上一段日子。

  穆无疾笑了笑,“用你的双眼等著看吧。”

  看这个无人能及的黄金盛朝来临。

  两人行至城门,都没打算坐轿乘马,穆无疾挥手要家仆们先回去,问了伏钢,“一块吃酒去?”

  “你能喝酒吗?”那副破身体,看起来没长多少肉。

  “你吃酒,我吃茶,一人一壶。”

  “扫兴。”伏钢呋他。

  “难得除掉一些乌烟瘴气,不好好庆祝一下怎对得起这些日子的劳心劳力?和皇城那群家伙斗,也是很伤身的。”

  “反正你有个小大夫跟在身边,劳什子的病呀痛的都甭担心。”

  “别在她面前叫她小大夫,她讨厌你加个‘小’字。”想起皇甫小蒜听到伏钢这样喊她时的不满俏颜,他就觉得可爱。

  “她本来就小小一株,还怕人讲呀?”

  “就是因为小小一株,才会更介意。”穆无疾拍拍伏钢的肩,“你这个武夫,多了解一下女人的心吧,否则我保证十八公主不会喜欢你。”

  “干嘛扯上她?!”伏钢藉著吼声来掩饰尴尬。

  “用她来举例你才听得懂呀。”

  “啧!”

  “如何?真打算乖乖将她送回去,让她去和亲?”

  “……当然。”伏钢冷硬著音回答。

  穆无疾低声一叹,“伏钢,喜欢上一个皇亲国戚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你又何必这么嘴硬?”之前他故意拿话激伏钢,也只是想让伏钢正视自己的心,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眼下看来……

  伏钢这颗硬石头,还是不开窍。

  伏钢沉默不语,到了酒馆,也只是猛灌酒,穆无疾亦不想多言,毕竟有些事,只有当事者才能厘清,旁观者无权置喙。

  “你呢?快办喜事了吧?”酒过三巡,伏钢才稍稍有心情管别人家的闲事,用著一种又护又羡的眼神在看穆无疾而不自知。

  “我是很急,但她不急.不过我仍希望早些将她娶过门。”

  “娶她不是好像在娶一个小孩子吗?你的癖好真怪……”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矮归矮,不代表她长不大。

  “你成亲那天一定会被人取笑。”大男人娶小娃娃,哈。

  “我不在乎有没有人会笑,只要我与她彼此相属就够了。我一点也不在意别人指指点点,也不会想向任何人解释她为什么矮人一等,她只需要我一个人来心疼,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都干涉不了我。”穆无疾品著茶,脸上笑意满盈,说著这番话时是笑得如此坚定。

  最好是谁都不懂她的好,只让他一个人看见,他就毋需担心有人来与他相争。

  “你说的这些绕口话我都听不懂。”伏钢只觉得听在耳朵里,有点刺耳,好像在嘲弄他这些日子的蠢行一样,刺耳到心有些发酸。

  “也难怪你不懂。你若懂了,就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跟我讲话时可不可以别绕圈圈,有什么就直说,暗喻来暗喻去的谁懂个屁呀!”

  穆无疾本想回损伏钢几句,却瞧见酒馆外头一名卖杂货的小贩正停下脚步让几名姑娘家挑些首饰水粉,他招来店小二,“小二哥,等会围在杂货小贩周遭的姑娘都挑完货后,麻烦你请他进来一趟,我也想挑些东西。”

  “好,没问题。”

  不一会儿,杂货小贩肩扛著箱匣子进来,穆无疾一眼先挑中样式小巧精致的珠花,又陆续挑了银耳坠、七彩丝带、镶有假玉的蔷薇花簪、贝珠小钗及檀木梳。因为是街边杂贩的商品,自然不是太高贵的珍品宝玉,但穆无疾还颇乐在其中。

  “伏钢,你也挑几件吧。”穆无疾拿著一只珠串手链,想像它戴在皇甫小蒜手腕上叮叮作响有多可爱,便毫不迟疑又要了它。

  “我?我又用不到。”叫他一个大男人去挑姑娘家的玩意儿?哼,他宁可去挑马镫!

  “送个什么给十八公主又何妨?”他低声道,不让旁人听见他提及的尊贵名讳。

  “你怎么会以为她喜欢这种廉价东西?”伏钢也低声,但咬著牙,句子变成愤懑冷嘲,“她一生穿金戴银,要什么珠宝就有什么珠宝,身上随随便便一颗珍珠也足够买下这里所有的东西,何况你手里拿的银簪我敢断言它只是一支锈铁,她不可能看得上眼——”

  “伏钢,你就将这支锈铁送她吧。重点在于心意,而非价值。如果她收到这支锈铁而无动于衷,不代表她嫌弃它,而是嫌弃你。”穆无疾不太信任伏钢的审美观,干脆直接替他挑妥,朝他掌心一塞,再转向小贩,“小哥,我们就买这些,谢谢你。”

  “谢谢客倌光顾,总共是十一两,算您十两就好。”

  穆无疾正要付帐,伏钢突然将那支假银簪递回去给小贩,然后又拿了另外一支同样也是他口中锈铁的簪子,但样式更素雅,尴尬清清喉——

  “这支比较适合她。”黝黑的脸庞难得透出一丝窘红。

  穆无疾不觉莞尔,付了银两,伏钢也马上掏钱给他——既然是自己要送的,当然要自个儿出钱才有诚意。

  只是,她会喜欢吗?

  收到这种便宜簪子,她会开心吗?

  她会笑著收下它吗?还是不屑一顾……

  伏钢盯著簪子,脸上写满的就是这几句迟疑。

  谁说为爱情忐忑是女人的权利,茫然不安、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心意不被接受,生怕自己不被爱……男人也会有这些情绪的。

  穆无疾这次好心了些,不开口调侃耳根子已泛红的伏钢。说不定弄个不好,伏钢会恼羞成怒失手将手里那支簪子折断。

  况且,他又有什么资格取笑伏钢?他自己不也如此,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她,簪子耳坠丝带小钗,这些小首饰她是否喜欢,收到时是否开心,是否也会踮高脚尖在他颊上啾几个唇印……

  精明的人,例如他;率直的人,例如伏钢,在感情面前,都占不了太多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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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蒜?”

  穆无疾踏进房,却扑了个空,思索几个她最常待的地方,他旋身,准备再去煎药房将她这个小药痴给逮回来,顺便奉上他今日买来的首饰,让她先露几个甜甜笑靥给他瞧瞧。这些日子看多了狰狞丑陋的夺权嘴脸,得赶快让皇甫小蒜可爱的脸蛋缓和缓和视觉才不伤眼。

  他跨出房门时正巧与小婢碰个正著,小婢见是他立即福身禀报,“少爷,夫人请您到大厅去一趟。”

  “好。”原本要去煎药房,只得改成先去见娘亲。“对了,你有没有瞧见皇甫大夫?”

  “用完午膳后,还有看到她陪著夫人在园子里散心谈天。”

  穆无疾颔首表示明白了,小婢再缓缓一福便退下。

  婆媳感情融洽,真不错。他乐见如此。

  穆无疾噙著笑来到大厅,穆夫人尚未察觉到他,她静静低头坐在椅上,手里紧绞著什么东西他没办法瞧清楚。

  “娘?”

  穆夫人重重一震,几乎弹跳起来。“呀!无疾……你来啦。”她按著胸口,缓下方才被他这么突然一吓的怦咚心跳。

  穆无疾环视大厅,“怎么不见小蒜?听小婢说她之前还跟你在闲话家常。”又跑到哪儿去玩了?她在穆府里倒是很自得其乐,府里上下不分身分高低,哪里有病痛她就往哪里跑——不是因为有副慈悲好心肠,只是单纯享受治人的乐趣。

  他问完,屋子里还是一片沉默。娘亲没有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让他察觉不对劲,收回寻找皇甫小蒜的目光,落在娘亲惶惶不安的脸上。

  “娘?”

  “无疾……娘今天都听皇甫大夫说了,她、她说……她不可能解去她身上的毒,所以她不会怀孕生子……”穆夫人悄悄抬眸偷看儿子的反应。

  穆无疾只是淡淡听著,黑眸却在看见娘亲手里绞握的物品时蓦然瞠大——

  “娘,这只玉镯子为什么在你手上?你不是交给小蒜了吗?”那只传给媳妇儿的传家玉镯。

  “是皇甫大夫亲手交给我的,她说……”穆夫人顿了顿,欲言又止,却也知道话总是得明说的,干脆全盘说了,“她说她不跟你成亲,不当穆家的媳妇儿,她想通了……她不想浪费你天生就是个好爹爹的资质,她还说……你现在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那个困缚住你,让你不得不努力活下去的人,她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所以她——”

  穆无疾心一凛,无法听完便要往屋外冲,他要去找她——

  “无疾!别去找她了!”穆夫人箭步跑来拉住他,眼神哀求,嘴唇边有著释怀的苦笑,“这、这不是正好吗?难得她识大体,知道传宗接代对我们穆家的重要……她是笑著跟我说那些话的,不是我们逼她走,她是心甘情愿的!与其你现在娶了她,最后又因为子嗣的问题休妻或纳房,不如现在就让她走,反正你的病已经治好了,不用再担心突然发病,你可以挑喜欢的姑娘,也可以纳小妾,快快生几个孩子让穆家热闹热闹……”穆夫人一鼓作气说完。

  “娘,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方才说的那些,不觉得非常耳熟吗?”

  穆夫人一怔,被儿子一点醒,她才惊觉自己脱口说了什么——

  这些话,是婆婆曾对她的夫婿说的话。因为她身子向来单薄,不易受孕,嫁进穆家七年都无法顺利生下一男半女,婆婆不但强势要替她夫婿纳进几名小妾,甚至差点以死逼她夫婿将她休离再另娶他人。

  她仍记得那些年她总是以泪洗面,却有苦难言。一个女人无法生育已是多么打击的事,还得眼睁睁看夫婿迎娶新妾……那种痛苦,没尝过的人绝对不懂。她明明就知道那有多难受,今时今日她却摇身一变成了婆婆,说出了当初深深被刺伤的话语——

  “我……”

  “她怎么可能笑著说那些话?”穆无疾沉沉道。

  是呀,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不懂?当年的她不也是笑著同意夫婿纳妾?脸上笑著,心里却在哭呀!

  “可是她……是她主动来找我,跟我说她做下的决定……我没有想逼她走,她如果真要瞒我,就不用跟我说那些话,我什么也不清楚,还不都随便你们年轻人胡来……”

  “我懂她心里在想什么,娘,你别自责。”穆无疾安抚娘亲,他知道问题不出在他娘亲身上,而是皇甫小蒜。

  那丫头,脑子里又在转什么九弯十八拐?前几日老对他说她在想事情,要他去忙正事别吵她,这就是她想出来的结论?!

  因为她认为他合适当爹,所以她不想碍著他迈向好爹爹之路,所以主动退让,自己滚一边去,不想成为绊脚石?!

  因为她妙手回春医好了他,她认为他不用再强撑著病躯为某个人而求生,所以她屁股拍拍就走人?!

  真是……让人满肚子火,火到现在若是她出现在他面前,他也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将她按在腿上,狠狠赏她几个臀巴掌再说!

  笨小蒜!

  拜托做什么蠢事之前先和他商量商量好不?!

  “无疾,那现在要如何是好?你想怎么做……”

  “我想打她的屁股。”非常非常的想。

  “呃……娘是问你实际一些的作法。”人都不见踪影了,还怎么打得到呀?

  “把她找回来。”这是废话,不然难道还放任她玩玩就走人吗?她想当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他可不想成为呆守寒窑的悲情人。

  “但是穆家的子嗣……”穆夫人嗫嚅著,她最最忧心的还是这件事。

  “娘,她只是不愿意生孩子,而不是不能生孩子。不能生和不想生是有很大的落差及解决方法的,关于这点,你大可放心。”了不起将她绑在床上,做做做到让她有孕为止!

  “但她说小孩子生下来极可能会和她一样——”

  “和她一样有什么不好?你见过比她更厉害的女大夫吗?她慧黠又可爱,像她有什么不好?她从来不拿自己的缺陷博得同情,她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她比寻常人更努力——一个尝不出味道的大夫,她必须比旁人更有毅力及决心才能得到更多医识。你知道她有多勇敢吗?是她剖开我的胸口,替我将心补起来,否则你以为我有办法站在这里和你相商任何事情吗?是她让你我都不用再担心病情恶化,是她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继续代替爹辅佐新帝,是她让我还能见到下一个日出,我能多活几年全是她给我的,她既坚强又心软,一边流著眼泪仍能一边救人……娘,我真的不懂,像她到底有什么不好?”

  他不懂皇甫小蒜排斥一个极可能与她相似的孩子是为什么。在他眼中,皇甫小蒜并不异于常人,相反的,她的一切都让他折服,她的勇气、她的自信,以及她的泪水,无一不牵动著他。

  她或许没有高挑的身长,但她有著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坚毅肩膀撑起一片蓝天。她不是只会依赖著男人生活的弱女子,她总是能与他并驾齐驱,甚至于还有余力扶撑他一把,当他倦累之时,她还可以张开臂弯抱住他,让他安然地闭眼休憩,全心信赖著。

  他真的不懂,为什么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好?

  “……事实上,娘也挺喜欢她的,那孩子很体贴人。”穆夫人缓缓回想著皇甫小蒜在穆府里的这段日子,“她替你动完刀的隔天早晨,便熬了碗安神汤给我,还详详细细跟我说清楚你的情况,叫我别操心。光是看见她笑著在说话,我就觉得安心了,根本不用喝什么汤药来安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很有安抚人的本领……”

  她真的不讨厌皇甫小蒜,只是根深柢固地想要一个子嗣来传宗接代。她从来就不反对儿子迎娶皇甫小蒜,若不是皇甫小蒜自己开口说要走,摘下了传家玉手镯还给她,她不可能不要这个媳妇儿。

  “只是那碗安神汤好难喝……”这是唯一让她嫌弃的地方。

  “我向你保证,安神汤绝对比我喝的那几帖药可口多了。”

  母子两人相视一笑,想起皇甫小蒜的手艺不予置评。

  “娘还记得她冒雨去求她爹来救你……”

  “我也记得。除了爹娘外,我找不到还有谁能这么爱我。我也是真心喜爱她,若不是她,我谁也不娶。”

  他的生命,或许早在九岁那年就该停止,但他没有,他知道后头还有他应该做而未做完的事情在等待著他,那是他爹娘为他求来的寿,所以他不能死。

  十九岁那年,他也或许真该寿终正寝,但他仍没有,因为他还有责任,朝廷还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不能死。

  二十九岁这年,说不定又是一个大劫,她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替他化解劫数,不是苟延残喘地拖延他的病,而是一劳永逸除掉它,她替他将本该终止的寿命又添了一笔,他想拿那些岁寿来陪伴她,她给他多长的寿命,他就渴望陪著她多久。

  “所以我是非得替你将媳妇儿找回来,才有抱孙的希望了?”这孩子,和他爹可真像。当年她含泪允了他爹纳妾,他爹却一回也没踏进过新妾的房门,这也是为何穆府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而没其他异母兄弟。

  穆无疾笑著点头。

  “那、那还待在这里闲聊什么?快派人去找呀!”换穆夫人急了。

  “娘,不用,我有方法让她自己乖乖回来。”突生的计策,让他自信一笑。但……唉,又要算计她了。她都不知道,算计她是会让他有罪恶感的。

  不过,这种时候不用跟她讲情分,谁叫她先对他不仁,他只好也对她不义。至于不仁不义之后的小小争吵,关起房门来再解决。

  皇甫小蒜,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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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心汉皇甫小蒜,将穆无疾玩玩后抛弃,干净俐落甩了他,过程完全没有拖泥带水。

  按道理来说,甩人的是她、无情的是她、狼心狗肺的还是她,为什么她却闷闷不乐呢?

  那天对穆夫人坦诚所有之后,她有种松了口气的轻松感,至少不用欺骗人,更不用担心哪天露了馅被人赶出穆府;可在松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感觉鼻头好酸,因为她知道,坦诚之后,就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

  她笑笑地到马房讨了一匹马,笑笑地和穆府众人挥手道别,然后一路哭回家——真是做贼的喊捉贼,抛弃人的家伙哭得震天价响,羞也不羞呀?!

  好吧,她承认她是自做自受,不该对穆无疾放太多情感,这样离别时才不会觉得难过伤心。如果光阴能倒转,她会小心翼翼控制自己,单纯治病就好,不让穆无疾又偷偷跑进她的心里。

  “小蒜饿不……呃,你要改名叫芸香吗?”

  娘亲正要叫她用膳,却不知道要叫哪个名字,毕竟先前的赌约女儿算是赢了,有权利换掉她不中意的“皇甫小蒜”。

  “不,还是叫我小蒜就好。”皇甫小蒜意兴阑珊地趴在床上翻医书,见娘进来也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瞧著同一页的同一行的同一个字发呆。

  “真的可以吗?”娘亲不太确定地问。

  “小蒜很可爱呀,念起来很好听。”

  “咦?!”这、这实在不像每回一提到名字就暴跳如雷,死也不肯报全名给人知道的皇甫小蒜耶……

  “我是最近才突然发现的啦,原来这两个宇也能念得那么优雅,声音低低的,贴在耳边叫我的名字时,好好听哦……”皇甫小蒜才笑著这么说,突然就又没了声音。

  她想起的是穆无疾的声音,因为只有他会故意将嘴贴在她耳边轻轻唤她,像在呼吸一般,热热的,将她的名字和他的吐纳混在一块儿,害她总忍不住打起轻颤,却忍不住更贴向他——

  唔,不该再想他!都说服了自己想通这么多事,既然想通了,就不能再扭捏不能再踌躇……

  皇甫小蒜合上书,从床上跃起,拍拍脸,让精神好些。

  “所以我不改名了,就继续叫皇甫小蒜。”

  “好,娘知道了。小蒜,肚子饿了没?吃饭啰。”

  “饿了饿了饿了,饿得不得了!”没有味觉,却仍会感觉饿,唉,没办法抗拒的本能哪。

  “娘熬了些清粥,还有酱瓜小菜。”娘亲习惯性牵起皇甫小蒜的手,老是忘了小蒜只是矮,而不是小娃娃了。

  “能吃饱就好。就算你割一把青草喂我,我一样能吃的。反正嘴巴嚼起来的感觉差不到哪里去。哎哟——”才说完,脑袋瓜上就扎扎实实挨了一记爆栗,痛得她眼泪鼻涕一块爆发。

  “你说这种浑话会让你娘内疚,没脑的笨蒜头。”她爹甩甩方才敲她脑袋的凶器。打在儿身痛在爹手,还是少打小孩为妙。

  一看见娘亲泫然欲泣,皇甫小蒜马上忙著解释,“娘,我不是在怪你啦!完——全——不是你的错,最大的问题出在‘那里’——”手指坚决地指向打完她就跑去盛粥吃的家伙,他才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更是万恶的根源,活脱脱就是会走动的毒瘤!

  “不可以这样指你爹,你爹也会内疚的。”娘亲凑在皇甫小蒜耳边低道,温柔按下她的手指,顾及相公的面子,不能大声嚷嚷。

  “内疚?你确定他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她很怀疑哩,哼。

  娘亲没立刻回答她,只是替她盛了满满一碗粥,让她与她爹面对面坐著吃。

  皇甫小蒜本来还想与娘亲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娘给了她一记淡笑,要她等会儿再说。

  直到她爹吃饱,拿起鱼竿往湖边钓鱼——那哪有资格叫钓鱼?根本就是拿毒药当饵,哪条鱼吞下哪条鱼死——她娘才缓缓续道:“最内疚的人就属你爹了。他原先也不敢让我怀孕,就是担心孩子会受他身上残毒的影响。那时你出世,他可乐得呢。直到三岁左右发觉你味觉的问题时,虽然嘴上不说,但你爹最难受了,毕竟他认为是他害的。”

  “那为什么又生弟?”

  “弟是我瞒著你爹偷偷怀上的。他本来想用药打掉你弟的,我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才将孩子留下。”她替皇甫小蒜挟了好几块配菜到碗里。

  “你又为什么敢再怀第二个孩子?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鉴,你不担心他的情况吗?”

  “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可是当娘的人总会试著相信下一个孩子一定不会这样……”

  “结果还是一样。你很后悔吧。”不是责怪,只是好奇。

  “后悔?不,一点也不,我很庆幸当年生下你和弟呢。还好我有坚持,否则哪来你和弟这么棒的孩子。”娘亲笑得很满足。

  “全天下大概就只有你觉得我们姊弟棒。”溺爱孩子的娘亲都蒙蔽了眼,只看到孩子好的地方,她不意外。“我被人笑矮子,弟被人笑瞎子,我们的生活很辛苦呢。”她一副老成的口吻,搭上娇小可爱的脸蛋儿,非常不搭轧。

  “没能生个健康的身体给你们是爹娘不好,让你们吃苦了……”

  “呃,也没那么糟糕啦。弟怎么想我是不清楚披,但是我觉得我还好,矮归矮,但我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没味觉归没味觉,但我还长了张嘴,能吃能喝喝……娘,会不会我和弟根本就不是因为爹身上残毒的影响,而是某人坏事做比较多,时常见死不救,冷血无情这一类的因果报应……”

  这样说是直接了一点,但她真的怀疑她和弟是爹爹诸多恶行的报应。

  娘亲还真的低头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

  说不定哦……

  “我就没有你这种勇气,我不敢去赌小孩的运气。换成我是你,我才不会生孩子呢。”皇甫小蒜突然有感而发。她娘亲试著相信下一个孩子会更好,她却是连一丁点的挑战心都不敢有。孩子生下来是一辈子的事,可不是赌输就赔钱了事的容易。

  “这就是你逃回家里来的主因吧。”娘亲一针见血扎中她的痛处。

  “娘你怎么知道……”

  “这些日子不问你是因为你看起来很沮丧,怕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你爹和弟都很担心你,要对娘说吗?”

  皇甫小蒜本来想摇头不说的,但是这些天她真的憋坏了,胸口沉沉闷闷的,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以为自己这样做对穆无疾才好,她一点都不想让他觉得困扰,一点都不想让他为了她而失去些什么……

  “他很喜欢小孩,我看他抱著孩子的模样,觉得……好温暖。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爹爹……”

  “就是让你跪著求你爹去救的那位穆无疾?”先弄清楚女儿口中说的对象是谁。

  皇甫小蒜点头。“可是那一瞬间我很茫然,我不想把他让出去,最好他一辈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我真的有这么自私的想法。但不行的呀……我一想到穆夫人,就知道这是不行的。我一直在思索应该要怎么做才好,说不定现在的他嘴上说不介意,两年后呢?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呢?他会不会埋怨我,或是真纳几个小妾来生孩子?那我该怎么办?我才不想看他搂著其他女人,或是怀里抱著不是我生出来的孩子在叫他爹,那会让我……苦苦的,整个人都苦苦的……我也不是没想过替他生几个孩子,但我又好害怕自己一时冲动生下来的孩子以后会恨我,所以……”

  她低头,看著指上的玉戒。这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反正穆无疾手上那只已经碎掉了,再也没办法成双成对,那就让她卑鄙留下玉戒当个纪念也好。

  “所以你就溜回来了,以为这样对他最好?”

  “不是吗?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方法,我想了好几天好几夜呢。”离开他,让他去找另一个合适他的女人,就算心里不太舒畅,她也说服了自己。

  “小蒜,我有预感,你会为了这个决定付出很大的代价。”极有可能会被打到屁股开花或是几天几夜下不了床……她最近也迷上读《幽魂淫艳乐无穷》、《侵犯将军》、《压上宰相》,里头没用大脑思索的女角儿都是这些下场。

  “后果我有考虑过,我知道穆无疾一定会气我不告而别,但是日子一久,他会明白我是替他著想,我帮他省下大麻烦,说不定他还会感激我。”她自欺欺人地扯唇一笑。

  娘亲摇头叹道:“你这句话不就否定了他对你的感情吗?他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无法依靠的人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看他为难……”

  “你现在正是做著会让他为难的事呀,笨女儿。娘是不太清楚你口中的穆无疾是怎生的人,他不够喜爱你吗?还是他觉得你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不在乎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不是你?如果这几个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对他始乱终弃是正确的。但若是他非常喜爱你,觉得你对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很在乎陪伴在身边的人是不是你,那么你对他始乱终弃就等于狠狠捅了他一刀,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甭救他,让他死去才慈悲——救活了他才又舍弃他,太狠了,小蒜。”

  皇甫小蒜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只想著怎么做才算对他好,她替他考量了传宗接代的问题,也替他考量了穆家独子的责任,更替他考量一个不想生孩子的妻子会给他及他娘亲带来的争执,却忘了替他考量他的心情,忘了考量若她离开,他是悲是喜的心情。

  当她嘴里说著是为他好才做出的决定,到底真的是为他好还是为他不好,她也开始迷惑了……

  “娘,你越说越让我迷糊了。”皇甫小蒜搔搔头,满脸苦恼。本来以为和娘亲聊聊可以更笃定自己的决定,现在反而动摇了。

  “好啦,娘知道你又得花时间来‘想通’,你慢慢想吧,这种事急不得,但也别让人等太久,咱们皇甫家的家训可没教你如何当个负心汉。”娘亲摸摸她的脑袋,让女儿自个儿去开通她紊乱的思绪。

  皇甫小蒜皱著眉,一方面想著穆无疾一方面又想著自己,两者之间的冲突还是梗在那儿不上不下,她就是无法打通任督二脉——

  “小蒜。”娘亲突然停下收拾碗筷的举动,唤醒了她。

  “嗯?”

  “你曾经因为你的缺陷恨过爹娘吗?”

  静默瞅著娘亲,她思索了好半晌,坚决地摇头。

  自卑是有过的,但说到恨,没有。她有个温柔的好娘亲,也有个嘴坏却从来不曾真正嫌弃他们的爹,她知道自己够孝顺的了。

  她娘亲笑弯著眸,眼里水水亮亮的。

  “或许没办法将你们姊弟生得完美无缺,但我们可是做好准备要当对好爹娘才敢生下你们的。”

  “看来做好准备的只有你吧,爹到今天都还没准备好才对。”离好爹爹的距离还太远太远太远太远了!

  “除了娘之外,爹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你觉得他还不够好吗?”她自己倒是颇惊讶相公会这么疼女儿呢。

  “好在哪里我真的看不到。”恕她驽钝,没有慧根。

  “一听见你要嫁给病入膏盲的宰相,最心急的就属他了。他不是还亲自跑了一趟宰相府,想助你一臂之力吗?”

  原来老爹那时上穆府不是去找她拌嘴的呀?她还以为老爹是吃饱闲闲上门来酸她几句哩……

  “娘,爹是不是吃软不吃硬,撒撒娇就能解决掉的家伙?”她想起了穆无疾曾这么点醒她。

  “呀,你终于发现啦?”呵呵呵……

  原来娘就是用这招,才把爹治得服服贴贴哪。

  嘿,她有空也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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